“你先給我坐下——”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要我看一盒錄像帶。
“你把我叫來,看A片?你真會拿窮人開心,我是要寫稿謀生的呀,你——”
他命令地:“少安毋躁,看了再說。”
“老先生,你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他不吭聲,徑顧往錄像機裏塞帶子。
一會兒,電視機屏幕上出現畫麵,倒不是光屁股的三級片,好像是聯播節目裏的電視新聞,是在人大會堂某個廳裏的一次什麼會議。有些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文化界的人士,像模像樣地坐在那裏。接下來,鏡頭一掃,就看到了他,也就是白濤,正在那裏滔滔不絕的演講。憑良心說,智者的口才不錯,形象也佳,從他的身份,他的資曆,和他的言談舉止的不同一般,電視台記者不給他幾秒鍾露臉的機會,是說不過去的。一個人,混到別人不可漠然視之的地步,不易。尤其在“冠蓋滿京華”的首善之區,那就很夠意思了。
叫我來看這些,真是沒勁。“算了,你老人家的光輝形象,隔三差五地總要讓我們瞻仰的嘛!”
“你看下去再說——”他不想和我馬上交談。
這種會議新聞,是沒有同期錄音的,聽不到他的鏗鏘之聲,但麵色紅潤,容光煥發,滿座的人,都在注視著他,可見他的發言之精彩,之生動。在中國,能有本事扯淡得頭頭是道,是一種特異功能。因為共產黨會多,而任何會都是靠與會者那些有用的、無用的語言來支撐的,所以,能講出一堆無關痛癢,可又切題不離大譜的廢話簍子,便受會議主持者的歡迎,不至於冷場嘛!而我們這位白濤先生,恰恰是不管與他疏隔的行業,不管與他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都能講出個子午卯酉的人。那麼像這種文化界的集會,他能不出席麼?人家請他去,就是請他這張嘴呀!對他來說,講講大文化,從周秦漢唐,出土文物,辮子金蓮,禪宗道門,到國標舞,呼啦圈,性文明,後現代,更是小菜一碟,手到擒來的事情。我未恭逢其盛,但可以想象,肯定是口若懸河,天花亂墜,唾沫星子亂飛,說得大家一佛涅槃,二佛出世的。
這種會議的報道,也就兩三分鍾的事,一會兒,那錄像帶演完了。
我不明白,好端端地把我叫來,不談他的死亡問題,卻是為了看他的風頭出足的畫麵?我想純係老年人的一時心血來潮了。
他問我:“你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你老人家呀!”
他搖頭:“除了我之外——”
“無非那些你常講的‘大瓣蒜’了!”
他很躁急,“我不是叫你看那些——”
“看誰?”
他把帶子倒回去,又從頭放映,到了他的鏡頭以後,是一個會場的全景,他定了格,是幾排沙發上的貴賓,和沙發後邊的一般與會者。
“看到沒有?”
“誰呀?”
他用手點著定格了的畫麵上的一個坐在後排的人影,“你細細看——”
影帶的質量不佳,看不清那張臉,不過,分得出是男是女。我問白濤:“她是誰?”
老人的臉上的表情很古怪,像吞了一苦藥丸,吐不出又咽不下。
“怎麼啦?”
他不急著答複我的問題,搖搖頭,把那個錄像帶退出來,又塞進去一盤。這是一次環境保護的座談會,不知在哪個賓館的會議廳裏開的。我看到會場橫幅上,寫著“森林與人類,愛護地球這個家”的響亮口號,便知道會議主旨了。當然,還有與會的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士,濟濟一堂,共商環保大計。
當然不用說,又是白濤的一個特寫鏡頭,和他大談南極臭氧層出現空洞,對地球生物影響的宏大話題。這不是電視台拍的,是他從環保局搞到的,所以,有他的抑揚頓挫,從容不迫的聲音。我不能不服氣,這世界上除了由於他的性別,不能生孩子外,幾乎無他不能的事情,無他不知的學問。
當他在講到紫外線過度照射的危害,對近年來皮膚癌發病率增多現象的分析時,他又把錄像機定格了。他用不著指給我看,我已發現在後排的座位上,那位剪短發的女人影像。在北京,經常在這種場合采訪的記者,基本上就是那一撥子,很像京劇舞台似的,戲碼在變,主角在變,但跑場子的龍套們,總是那幾位一樣。雖然這個短發女人,令我覺得奇怪,但也認為這不值得多麼驚訝。而且,看上去,也不是怎麼年輕美麗的小姐之類,老先生即使性亢進,也用不著太激動的,有一個穀玉也就足夠他消化的了。
可他繼續插進第三個錄像帶,用不著定格,我在後排與會者之中,又看到了那張齊耳短發的女人,這就使我就有點納悶了。那是一次紀念二戰五十周年的學術性集會,白濤也在那裏發表即興演說,而且講的是諾曼底登陸與開辟第二戰場的曆史,好像他親自參加那次搶灘戰鬥似的。就在他講得興起時,鏡頭很清楚地照到了這個看來是他的一名忠實觀眾的麵孔,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誰?”
他不吭聲。
“到底是誰?”
他反問我:“你是真看不出來?還是假看不出來?”
我心裏早就想到了一個人,但立刻就否定了。不可能的,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老朋友,難道會複活嘛?“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她已經死了——”
“晏波活著。”他斬釘截鐵地說。
一個活得好好的人要死,一個死得好好的人要活,這是什麼世道?
我認識晏波的時候,便知道她是共產黨,如果像她那樣的人居然不是革命黨人,那倒是一件怪事了。雖然她家庭是赫赫王府,她祖先是豪門貴族,她父親是著名教授,她母親是富家千金,幾乎與共產黨無一絲一縷的瓜葛,然而,她卻是城工部裏負責學生運動的一員幹將。她有一張漂亮的臉,那短撲撲的像男孩的頭發,總是朝氣蓬勃,總是精神抖擻,總是不斷地煽動我們革命。
一看到她,就會想起讀過的俄羅斯文學中從事革命啟蒙的女性,後來,我們都嘲笑她是本世紀僅剩下的最後一位騎士,一位古典的職業革命工作者。因為,當我們慢慢地也明白了,革命除了那聖潔,幹淨,正氣,無私的一麵外,還有那由於與舊社會臍帶相連的關係,而不可免的肮髒,陰暗,汙穢,卑劣的一麵。而她,還是像在西伯利亞雪地裏亡命的十二月黨人,相信革命是那茫茫一片潔白的雪,絕對是純潔無瑕的。所以,她那種壯烈的近乎殉道的死亡,在一次雪崩中,無影無蹤地消失,也非常合乎她的天真無邪的情懷。
我從未見過這麼一個活得不那麼轟轟烈烈,但死得卻轟轟烈烈的女性。於是,我從電視機定格了那個女人影子裏,看到了許多年前,那個騎馬遠去的女戰士。
“太行冬來早,
叢山盡瓊瑤。
戰士馬蹄遠,
芳蹤隨雪飄。”
這是白濤在追求她時,寫下的許多五言詩中的一首。
那時,在根據地,她是可以擁有一匹坐騎的特殊人物,那匹白馬,是我們的司令員,在她一次負傷以後指名送給她的。加農炮有些出人意料的舉止,很是不凡,頗有大手筆的感覺。贈馬者豪爽,受馬者風流,而這種非常規的禮品,也隻有那個非常規的時代才會出現,一時傳為佳話,很讓我們一些初到解放區的年輕學生,為之豔羨。我時常回憶那些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的日子,直到今天,我一閉眼,還記得起晏波在山村小路上,策馬疾馳而去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