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聲稱要死的老前輩,口碑不算十分地好。其實,他沒有害過誰,甚至,除了自身安危不得不為之外,也給人家打招呼,這說明他心地不壞。純粹為整人而整人,如同為藝術而藝術的行為,他也不幹的。
但中國人,有個毛病,自己倒黴,而對別的不倒黴的人,有種悻悻然的不滿,這大概也是多年養成的平均主義的後患了。
我一點也不想為這位忘年交辯解,他既沒委托我,我也沒這義務。不過,憑良心講,要都是像他這樣一個無害的人,不怎麼收拾人的話,第一,天下太平得多,第二,人間悲劇能少三分之二,第三,事後落實政策的麻煩,也會相對減少。但大家背後說起他時,搖頭的多,點頭的少。
智者明白這些對他的不佳輿論,他回答得也很俏皮,“人,比較害怕凶神惡煞,越是麵目可怕,人,越是敬服。人,還有另外一個缺點,怕硬欺軟,你對人無害,人,本應該慶幸,至少可以多一份安全,但是,人有不安於位的本能,不會滿足這安全,反過來,還會產生一種對弱者施虐的欲望。”
別人對他的評價,他也不在乎,一個人,能一輩子平安快樂,無災無難,在中國這幾十年來,實在是為數不多的,不是這次運動,就是下次運動,遲早會攤在頭上的。他能遠離中國的一切的人為的政治災難,能比別人相對地少受到折騰,除了有福氣,有運氣之外,也說明他是一個非常明白的人,才能巧妙地周旋,不使自己卷入漩渦裏去。哪怕馬上要身陷囹圄,也能從獄卒的手下奇跡般逃生,這真是了不起的頭等聰明的超人,直到他年逾古稀,仍看不出他的一絲昏聵。他那在《麻衣神相》上,都能說出名堂的眼睛,鼻子,耳朵,始終處於一種可怕的清醒程度之中。
吃一輩子政治,吃成了精。
有一次,我們這些他的朋友,在簾子胡同他家聚會,都承認,一個人難得不倒黴,而對他老先生說來,最偉大的是一輩子不倒黴,這簡直是當代中國史上的一個特例。將來要寫《第二十八史》的時候,好像應該給他立一個吃政治的傳。
他一邊飲酒,一邊微笑,“諸位別恭維我了。”
那天我多喝了兩杯,我沒有他永遠不醉的高水平,有點管不住自己的嘴。“從我一九四八年認識你起,在阜平西寨那山溝裏,我就不怎麼佩服你的,白濤老兄!但幾十年交往下來,我又不能不讚成你了。因為你活得不但比我們哪個人都好,而且聰明到共產黨拿你沒辦法的程度,了不起。”
他笑笑,根本不把我的諷刺當回事,因為我是晏波帶到解放區去的關係,他跟我不甚見外。“大家隻是個印象而已,其實比我春風得意些,左右逢源些,沾共產黨的便宜多些的,大有人在。老實說,在這個世界上,像我這樣隻顧自己的聰明人,不是很多的,那些不但聰明而且會整人的人,害人的人,吃人不吐骨頭的人,才是真正吃政治的英雄呢!”
大家轟然叫絕:“對極了!”
“喝酒吧!”他端起杯子,“沒有必要為無謂的事情傷腦筋!”
我是他府上的常客,因為我們相識太早,記得進入解放區後,第一個用棗子酒把我灌醉的就是他。
他還為我寫過一首詩:
“阮伶不戒酒,
李白詩豐收。
人生常苦短,
何故不自由?”
那時,我們這些新去的知識分子都吃大灶,領六斤小米的補貼。他其實早去不多日子,也是晏波通過封鎖線,護送到根據地的。但他是詩人,又到聯大去講了幾個月的新詩運動,竟混上了中灶夥食,營級幹部。可護送我們這些大學生到解放區去革命的,那個風風火火的晏波,經常出生入死的城工部的人,也不過和我們一塊啃窩窩頭,享受大灶待遇,我們替她打抱不平,要找領導去說理。
現在已經很難找到這種赤誠的職業革命者了,她好像除了動員知識分子到解放區參加革命,如同播火那樣,把我們這些青年人的熱情鼓動起來外,她對於自己的一切一切,都無所謂。她阻止了我們,“幹什麼?幹什麼?”走到半路上,被她追上來,趕我們回駐地去。
後來,也知道,她不是沒有想法,不過,她覺悟高,不去想而已。也許因為這點曆史因緣的關係,我和智者這幾十年倒沒斷了來往。
他就這樣漸漸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詩人以他不官不民的特殊身份,上見大官,下見平民,就這麼一個自由自在,但又很有分寸的態度。他不去討人喜歡,也不特意地討誰不喜歡,他讓人覺得他無野心,可信任,不戒備,可又是有本事,很努力,有分量的人物。他的詩,經常見報,他的畫,也有水平,他在文化人中,像官員,可在官員眼中,又是一個從老區來的屬於我們自己範疇的文化人。身體又不好,經常住醫院,也就不把他太當回事,又不能完全不當一回事的對象。所以解放後,這次運動,那次運動,在劫難逃者眾,他能安然無恙,而且並不比別人吃虧,就是沾了這種不即不離,和不使得強者十分戒意他的便宜。
“這老小子,該撈的全撈到了。”這也是有些人不肯恭維他的原因。
一九五七年,我被打成右派後,相當長一段時間,潦倒落魄。那一次,晏波也險幾給戴上這頂桂冠,虧了加農炮保護了她,這位將軍進城後官做得很大,說話自然算數,也就把她下放拉倒。因而,剩下一個白濤,總是他把我找去簾子胡同,到他家陪他,有時小酌,有時賞飯,倒不怎麼嫌棄我腦袋上那頂帽子。因此,我固然不甚喜歡他,但也不像別人那樣討厭他。雖然心裏也不甚平衡,我倒黴因為我寫了小說,晏波倒黴因為她說了農村的真實情況,而白濤,比我們倆更加言不及義;可剛一開始整風,他就因胃潰瘍住進了醫院,他三教九流的人認識得多,醫生總不讓他出院,躲過那場暴風雨。
“別喝悶酒哦!”
我借酒蓋臉,故意問他:“我弄不懂,怎麼她有事,而你沒事,她下放,而你安然無恙?”
“你以為是我把我老婆推上斷頭台的嘛?”
我說:“但願不是!”
“當然不是!”
後來,沒有很久,晏波下放結束,又回來了。我們談起來,對於她先生這平安無事的歲月,使我不能不相信命運這一說,不知為什麼,上帝總給他笑臉。我從來也不敢跟上帝作對過,但上帝卻總是懲罰我。
他當著晏波大發宏論:“那是因為你們太執著,當然,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不過,有時候執著,有時候就不能執著,要知道,腳上的泡,全是自己磨的。”
我說:“我其實是很現實的,我怎麼不想適應?我討好過,我改變過,我服帖過,我低頭過,我甚至求饒過,但上帝仍舊不允許我適應呀!”
智者一笑,“這說明你適應得還遠遠不夠,適應是一門學問。有主動的適應,有被動的適應,有適應中的不必適應,也有作出不適應的樣子,而實際的適應,有大適應而小不適應,也有半適應的半不適應……”
晏波不耐煩地截斷了他:“算了,別販賣你的庸俗哲學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這樣滑頭——”
“不是滑頭,而是聰明,每個人在這個世界生存,都有一個態度。有人要硬碰硬的改造這個世界,有人隻想以柔克剛地適應這個世界。這就是我們最根本的分歧!”
晏波也不客氣:“這也就是你永遠是你,我永遠是我的緣故。雞和兔固然不能同籠,雞和雞,兔和兔也未必能在一個籠子裏共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