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3 / 3)

可第一眼看到白濤時,已經到了解放區。也許因為他聽晏波提到過我,非常親切,非常熱情,而且來了一個在解放區很少見到的洋禮,擁抱我,一連三次。

我很尷尬,他很自然。

老實說,他能在當時那種相當清教徒的,相當禁欲主義的空氣裏,自行其事,也著實令人佩服他的勇氣。譬如,大家都穿二尺半的軍服,戴八角帽,他偶爾還穿起西裝來,戴過毛主席去重慶的巴拿馬帽,招搖過市。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革命隊伍中的個別死角現象,有的人,他就可以被允許,被默認,不必一定拘束在規矩方圓之內,稍微出點格,不太傷大雅,人們可以容忍,可以視而不見,也頗是很令人費解的。

我想這和加農炮的性格有關係,他喜歡有才華的部下,雖然他是紅小鬼出身。

那時,宋加農是我們五分區的一號首長,絕對的一個大老粗,脾氣大得厲害,綽號也是由此而來的。按照一般規律,他應該不大喜歡文化人,但也怪,很寬容白濤那種名士風流的行徑,也許在他眼裏,多少有點屬於稀有動物似的好玩吧!他很少有說有笑的,但白濤經常到他那兒去喝酒聊天,給他講北平的所見所聞,所以,司令部出出進進,獨他是很隨便的。

大凡領導人聚在一起,並不都言必馬列,也是需要一些輕鬆話題的,他就經常製造一些緋聞啦,浪漫啦,笑話啦,洋相啦,讓人們在那清苦的日子裏,至少嘴上不那麼單調。尤其他的詩,不晦澀,很上口,那些文化不甚高的首長,看得懂,讀得通,對他還很欣賞。加之白濤這個人,別看他有時裝瘋賣傻,其實很聰明,說他頗有心計,也不為過。他即使出點格,過點頭,冒點炮,也不會走得太遠,總是適可而止,差不多便收。有時讓頭兒傷點腦筋,可也不至於為之大動肝火。闖一點小禍,屁股也好擦。所以對這位基本上識相,不給領導造成大麻煩的他,優禮有加,因而破例地不怎麼嚴格要求他。我們出操的時候,他可以睡懶覺,我們學習的時候,他可以在他的屋子裏寫詩,我們幫老鄉收割莊稼,汗流浹背,他可以背著手,在那裏“悠然見南山”,構思什麼宏篇巨著,這就使別人眼紅不得的了。

可在大會上,隻要加農炮在人群中一眼瞥見他,必然會站起來招呼:“我們的大詩人,不當場來一首詩助興嘛?”

偏他有這種說來就來的捷才,記得我到解放區的第二天,正碰上一次祝捷大會,司令員話音剛落,他跳上台去,即席朗誦了一首詩:

“日頭天上掛,

人間大變化。

小米出真理,

槍杆打天下。”

這首詩,好是說不上的,但有點氣勢,行伍出身的宋老總馬上高興了,他是個粗人,但有時——那是不發脾氣的時候,是個可愛的將軍,因為他的脾氣講求痛快,連聲說:“好!白濤的詩,簡單明了,通俗易懂。”

那時的白濤,人長得帥,要個子有個子,要文才有文才,尤其令人欽服的地方,笙簫管笛,無不在行,唱戲演講,慷慨激昂,提起畫筆,像模像樣,作曲指揮,當仁不讓,那時,時興木刻,他操起刀來,也是一個行家裏手。若是談文學,談詩歌,就更難不住他,而他的五言詩,對不起,說起來都能把人嚇一跳。

“諸公,我寫五言詩的本源,如長江,黃河發源於巴顏喀拉山一樣,是從這兒起始的——”

於是,他拿出一把折扇來作為佐證,你一看,不得不肅然起敬了!

扇倒無甚稀奇,竹骨紙麵,製作粗陋,但卻是毛主席的墨寶。那扇麵上龍飛鳳舞著“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的詩句。我未考證過,白濤自成一格的五言詩,是否受主席這首詩的影響,抑或他自己的攀龍附麗?但那筆主席的手書,是毫無疑問的。我剛到解放區,認識他不久,就看他經常放在手邊了。我很驚奇,他竟然對毛主席這把具有某種文物意義的扇子,不怎麼當回事,至少,在表麵上,他是這樣子的。一談起來,很無所謂的樣子:“早先,求主席寫兩個字,不是太困難的。”

這也許是事實,不過足以說明,他資格比我們老。接近重要的人物比我們多,他說,他寫過一些詩,送呈給毛主席過,遂有了這把扇子。這故事不知真偽,但他出版過一本《新五言》詩集,倒是不假。其中有一首:

“初到解放區,

天地頓時闊。

滴水注大海,

小我成大我。”

詩下自注曰:“在平西,呈毛主席。”

日理萬機的毛主席,那時忙於進城,成立共和國,是否有空一閱,待考。但他送上去,大概也是千真萬確,這也算是他一生中的殊榮,也是他終生享用不盡的政治資本。

他也會調侃:“不是誰都可以吃政治的,除了有吃政治的聰明,還得有吃政治的本錢。”

我斜著眼打量他,表情雖然平淡,但那暗中得意的勁頭,也不是看不出來,因為能有這份本錢可以驕傲者,並不多。

他不大在乎別人怎麼的看他,除非到了一定的臨界線,再不在乎下去,會給他帶來災難時,他才會收斂。否則,該拿的拿,該要的要,該伸手的伸手,該臉皮厚時,也夠厚顏無恥的。他知道我在腹誹他,反過來問我:“你肯定沒有送過,即使你有這份心思,連往上遞的門也找不著的。別不服氣,命也運也。”

他對我說這話時的神態,滿足之情,溢於言表,這時候的他,便是神采飛揚的白濤了。

服了!雖然,我嫉妒得恨不能罵他王八蛋,但我不得不賓服他,因為他活得比誰都好。但是,忽然之間告訴我,說他想死了,我不諱言心胸裏的陰暗,坦白講,真有點幸災樂禍的快感呢!就像希望一個不敗的拳王,也有倒下被人數十的時候。

穀玉在電話裏,聽我說到他不怎麼想活,雖然認為可能是白濤的故伎,喜歡聳人聽聞,並不太當回事。她說她和這位老板談完調撥頭寸的業務以後,就過來簾子胡同。不過她一再申明,如果老頭真活膩歪了,不是她惹的,而是其他什麼緣故。

“你估計,因為什麼事觸動了他,才想到死亡上的。”

她說:“反正他從不提晏波的,這倒是有點蛛絲馬跡的意思!”

等我到了簾子胡同,那座磨磚對縫的四合院裏的大棗樹上,老鴉在呱呱地噪著,很有點不吉祥的氣氛,我以為我來晚了,沒準先行一步,到上帝那兒去報到了。推門進去,看到他麵前幾盒錄像帶,正對著電視機那一片雪花發愣,我放下了心。

“哦,你還有心思看三級片,大概還不至於馬上涅槃?”

他聽出我話中的譏訕之意。“老兄,不要用這種腔調同一個命在旦夕的老同誌說話,我找你來,正是要和你商量這件事的。”

“行了,老先生,你離死神十萬八千裏,別製造新聞了,我拜托你!”

“我真的覺得我快要死了,不哄你!一個人不會拿死來開玩笑的。”

我站在那裏,怔住了。因為自打在根據地那山溝裏的西寨村,和他交往以來,無數次地聽他這樣那樣當回事的,甚至賭咒發誓的語言,我都是在信和不信,或疑信參半地聽著的。但這一次,我望著這位老朋友,不能不相信他大概真的遇上了什麼難以解脫的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