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2 / 3)

一提到這個古老的話題,白濤哈哈大笑。笑歸笑,但從那開始,這兩口子實際上也就分道揚鑣了。所以,那位百分之百的女布爾什維克,忍受不了造反派對一位清白無辜的同誌,那種誣陷不實之詞,才憤而突圍牛棚,一走千裏,踏上她自己的尋求伸張正義之路,也許是對他這種適應生存學說,最後的棄絕吧?

也許,她終於悟了去尋找她錯過的愛?人家越是要揭發那尊加農炮,她倒越是覺得自己當年的棄絕,是多麼的錯誤了。於是,她走了,留下了白濤在牛棚裏做一群被管製的走資派的頭。

從我認識白濤那天起,他就是一個天生應該當頭的人。如果你和他一起淪落到一座孤島上,那他準是魯濱孫,而你卻非是禮拜五不可。他這一生,組長,隊長,部長,會長,主任,常委,成員,書記,沒有他沒幹過的職務。他是我們國家裏常見到的,一個永遠動嘴,而不動手的人物。他認為,真正的革命家,不必一定身體力行,隻管原則領導,隻管掌握方向,隻管畫圈拍板,隻管給下麵精神,指示,和紅頭文件就行。坐在主席台的位置上,能夠到時候說上幾句提綱挈領式的意見就行。

當然,在主席台上,還得有一個自己的用塑料絲織成的套子裹住的茶杯,有一個塞在耳朵裏的助聽器,有一副看文件的老花鏡。其實,他聽力和視力,都好得異常,那位德國醫生給他查過的。

我時常替他扮演的角色擔心,“萬一,你說出一些不在行的話來呢?你不可能是萬能和全知的上帝。”

“閣下,以後請你不要向我們這些成熟的老同誌,提這些幼稚的問題好不好。領導隻抓原則,而原則是虛的,是綱,是精神,是形而上的,是放之四海皆準的,怎麼能外行呢?”

有一年,他到新疆和田地區去了。回來,給我捎來一塊石頭,說是和田玉。

“你到那兒幹什麼?挖掘古文物?”

因為他是文化人,而且在文物收藏上有點名氣。

他告訴我:“我去是抓棉花生產。”我差點笑穿肚子,他也笑,當然是奸笑,然後正經地說:“我還擔當兩州八縣的消滅二代棉鈴蟲的總指揮呢!”

“你可是連大麥和小麥,玉米和黍子都分不清的主——”

“這一點也不奇怪的,你還記得吧,老兄,大煉鋼鐵那時,我搞土高爐群,燒紅了半邊天,還向全國介紹過經驗。”

他在這方麵,簡直是多才多藝,花樣百出。點子多,名堂多,所以,哪兒熱火朝天,那兒準有白濤。他這一生幹了多少光輝業績呀,說來簡直可怕。將來給他寫悼詞,還真是難以下筆呢!諸如大放衛星,化肥開花,全民食堂,土地深挖;諸如戲劇改革,全民詩歌,英雄人物,樣板歌曲,他都參與領導過,興風作浪過,火上澆油過,天翻地覆過,最後弄得一塌糊塗過。這位老人家,跟著黨一塊兒成功過,也跟著黨一塊兒犯錯誤過,但是,成功的時候,處處見他的身影,錯誤的時候,就不知他到哪裏去了。

“算了算了!”我也懶得和他說了,凡是我們黨頭腦一熱,搞這些莫名其妙的大呼窿運動時,他就來勁了,共產黨說一,他準是要加番成為二,共產黨說二,他準要搞到十,不過頭,不罷手的。

這人,就這麼神!

所以,上頭看他是文化界的砥柱,底下看他是藝術界的棟梁,外行人看他是專家,專家又覺得他是內行。搞美術的看他是鑒賞家,搞國畫的認為他是收藏家,搞音樂的當他是個知音,搞京劇的相信他是一個不錯的票友,在詩人眼裏,他的五言詩,也算獨具一格,在作家眼裏,他要品評一篇小說或是散文,那一個個新名詞迸出來,也讓人頭暈的。在藝術家協會裏,他被視作一個超脫的領導,活得瀟灑的人物,是與廣大群眾不擺架子,和藹可親的首長。因為大家對那些在位置上喜歡指手畫腳的頭頭腦腦,不免反感,而對他另眼相看。可惜他身體狀況不佳,否則,他要主持經常工作的話,也就是大家的福氣了。

“人是一條龍,

也是一條蟲。

懂得辯證法,

一生便從容。”

他的這首五言詩,倒可以看出他的一點玄機。

他才不會事必躬親呢!他沒這麼傻,他就在這抓與不抓之間,才得獵取人心,不抓不行,太抓也不行,隻有這樣,一可偷懶,二可少負責任,三也省得和那些抓權的人,增加矛盾。

這首題在畫上的龍蟲詩,還掛在集雅畫廊裏出售,那些虛無縹緲的龍,和支棱八岔的甲殼蟲,看不出多好,也看不出多壞,和他當領導的本事一樣,什麼都有一套,但不能深究。不過在中國,或者在這個世界上,一定要跟長官過不去,要探根尋底的呆子,幾乎是沒有的。所以,隻要沉得住氣,能唬住人就行。

穀玉經營的這家集雅畫廊,和藝術品公司,其實是搗賣文物的一個黑窩點,推銷這種龍蟲圖,和莫名其妙的現代繪畫,純粹是門麵。你要有工夫在那坐一會,準會聽到那女人給來光顧的人介紹,“這位老畫家深受馬蒂斯野獸派的影響,還與西班牙的戈雅的畫風,多少有點近似,所以,這是西化的國畫,也是中國畫風的西洋繪畫。中國獨一,西方無二。”那個成熟的桃子,與其說介紹作品,還毋寧說是展覽自己,那流溢出的色香味,能讓顧客情不自禁要咽下口中的唾液的。

漂亮女人兜售商品的一個優點,就是容易使顧客產生人和物的錯位感,使他認為那個女人的天生麗質,也就等於所買東西的貨真價實,就來不及地掏出錢包了。每當我在集雅畫廊裏,看到那些冤大頭們,居然相信她說的這些鬼話,居然買這些鬼畫,我除了驚歎這個世界沒法講得清的無可奈何外,不能不讚佩這個尤物,那種要把整個世界擺平的雄心壯誌。

有時,我也納悶,“穀小姐,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幹嘛不正經找個女人的歸宿?在這裏混得這樣開心?”

她笑了,那眼波飛來,令人眼暈:“你不愧是一個現實主義的作家,可太過實際,就俗了。你要知道,一個漂亮女人的黃金時間是很短的,我倒要試試,能做到什麼份上?然後也不枉此一生。”

這個早先藝術學院的一個三流學生,能夠巴結上白濤,能夠跟一位比自己父親還年紀大的老頭睡覺,也真是夠膽氣豪邁的。“我非常感謝老頭兒,他正好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舞台。”

我心想,小姐,你別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了,我會不了解你纏著老頭不撒手的底蘊?

這個女人很聰明,她說我想錯了她:“第一,我不願隨便嫁一個男人,糟蹋了我的本錢。第二,女人不全是為做愛活著的,我有我自己的十年計劃。第三,白濤雖老,但他風流,至少我還未遇上一位超過他的,能夠與我旗鼓相當的男人。老,我不怕,隻要有功夫。”

穀玉這番話,也許是實情。白濤對於女人,應該承認是有一種特殊的魅力。而且,大概懂得一點房中術。連晏波,那麼一個追求革命理想的人,幾乎為他犧牲了一切,差不多毀了自己。如果是一個不過爾爾的家夥,這兩個女人恐怕不屑一顧的。

我認識晏波在先,接觸白濤在後。一九四七年,我還是個高中生,她來發展我們參加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民抗先,有了來往。她父親是大學者,住在簾子胡同一座前後兩進的四合院裏,到他們家,滿坑滿穀,都是線裝書,還有許多書畫古玩之類,好像進了琉璃廠一樣,現在這些都成了白濤作為學者化藝術家的本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