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3)

老詩人白濤,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你有空嘛?老兄!”

“什麼事?”

“你馬上來一趟。”

“非要現在嘛?”我剛在電腦前坐下來。

“是啊!”

“至於這麼迫不及待?”

他有點不耐煩,“請你來,你就來嘛!”

從電話裏,聽出他有氣無力,精神不振,與以往大不一樣。“你怎麼啦?智者!”我喜歡這樣稱呼他,智者,也就是充滿智慧的人,而充滿智慧的人,自然也是絕頂聰明的人。在我認識的首都文化人圈子裏,白濤,是少數當得起這個“智者”稱號的人。

他在電話裏鄭重其事地說,“老兄,我一點也不是聳人聽聞,我覺得我死到臨頭了。”

外邊陽光很亮,秋高氣爽,相信我聽到的不是鬼話,令人不勝詫異。

然後,智者腔調大變,在電話裏,和我沒頭沒腦地探討起死亡哲學來,不知他老人家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人總是要死的,活了這一大把歲數,居然不死,你不覺得奇怪嘛?不知為什麼直到今天尚健在著?連我自己也納悶。老兄,能不能麻煩你來一趟,商量一下後事。”

雖然我比他小,還是晚輩,但他喜歡叫我老兄,我也跟他沒大沒小。“神經啦!你——”

“我很正經地跟你講話!”

假如這是一位躺在病榻上,命危旦夕,一直要求安樂死的人,說出這種喪氣的話來,也許不足為奇。白濤雖年逾古稀,但作為一個男人,尚能談得動戀愛,能有心思想到女人,應該是離死還有一大截子路的,平白無故扯到後事安排,所為何來?

智者是不是又在打出一張怪牌?這個一輩子沒跌過跤的人。

“替你寫遺囑啊?”我跟智者開玩笑。

他很頂真地說:“那倒不必,問題是有些事要辦,需要一位老朋友來做,挑來選去,再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

這位文化界的老前輩,不久以前,在一家什麼生命測驗中心,做了一次從頭腦到心髒,到四肢,到性功能的全麵測試。儀器是德國進口,做檢查的是人家外國專家。查出來的結果,他老人家簡直健康無比,那心髒比年輕人跳動得還有力量。洋專家說,如果不發生車禍、謀殺、暗害等意外災難,活到一百歲以上,是一點也不會成問題的。

在場的人,皆趨前緊握智者的手,表示祝賀。因為大家都覺得他身體,從來不是那麼結實,好像應該比誰都要先走一步,一個隔三差五,總是要住幾天院的人,生命力反而更強壯,真讓健康人眼紅不已。白濤作清醒狀,他說,劉海粟大師九十歲登黃山,那體質,不也沒有過百嘛?但中國人喜歡湊趣者多,大家堅持說他行,因為他眼下還能把一個年輕得要命的女子把握得牢牢的,說明他大概有點內功。他莞爾一笑,馬上人瑞似的接受大家的致敬。還說俏皮話,看來我是能看到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完全建成,而諸位,那就對不起,你們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了。

大家相信,這個社會,有害的人死得早些,無害的人死得晚些,其實是好事,於是,有人萬歲,有人烏啦地喊起來。

這就是他的人緣了,此人一生喜結朋友,不端架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都談得來。不像一些老人家,死倔橫喪,總像別人欠他二百吊似的,敬他不是,不敬他更不是。智者還為此次健康體檢,專門寫了一首詩,登在報紙副刊上,我隻記住其中幾句:

“百歲不算老,

我欲活百五。

百五不滿足,

爭取到二百。”

他的詩墨跡未幹,怎麼要和這個世界再見了呢?不正活得有滋有味的嘛?我隻好關掉電腦,準備到簾子胡同去看他。

白濤,從我認識他那天起,就見他老是吞食各式各樣的藥片,藥丸,身體不是很結實的,別人得過的病,他幾乎都得過,別人沒有得過的病,他也得過。現在看來,智者未必真的有病,他的病,也是他老人家的智術之一,我輩凡夫俗子,隻能高山仰止了。所以,他做出老是病病快快的樣子,老是帶病堅持黨的文化工作的樣子,老是有寫史詩的欲望,而無荷馬寫《奧德賽》和《伊裏亞特》的力量的樣子。在中國,樣子很要緊,隻要口到心到,手到不到就無所謂了。他一談到他一時半時拿不出傑作時,總是悵然不已,感喟再四。

“常想寫大詩,

力薄不能為。

譬如登高山,

此誌豈敢懈?”

在上次文代會期間,這首詩還印在了《簡報》上,成為佳話,表明他雖病弱,但情誌不衰,上麵本想安排他當顧問的,看到他如此不能忘懷於史詩的創作,真是浩氣長存,精神永在,哪敢讓他退下去,還是給他一個實缺。

聽到這樣安排後,他又寫了一首小詩。

“生平無奢求,

采菊學陶潛。

寂寞非壞事,

怡然在山泉。”

組織上一看,明白了,從關心他的身體健康,體諒他的創作欲望出發,跟藝術家協會打了招呼,盡量少給白老增加負擔,專門配了一個專職秘書。這些年,他基本在家上班,單位有事,過問一下,當然是在他認為有必要過問的情況下才過問的,總的來講,這位文化老人,地位不低,待遇不差,虛實不拉,好處皆沾,大家也隻有眼饞的份了。

我恭維過他:“智者,你真行!”

他作謙虛狀:“馬馬虎虎啦!”

這表明了一個老有病的人,倒未必比老沒病的人的生命力差,俗話說:“破藥罐熬柏木梢。”是一點也不錯的,像白濤這個出了名的病秧子,預測能活百歲以上,我是相信的。他能見到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建成,而比他小許多歲的我們,卻未必見到,這是不值得奇怪的。

但是,一轉眼間,他怎麼會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呢?這真是號外新聞!

“好了,智者,我馬上就到府上去。”

“你快點兒來吧,晚了也許見不著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