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3 / 3)

聽這話,簡直是現代派,而人呢,由於中西餐可她性子點著吃,心情舒暢,營養得法,胃口良好,越發地豐腴潤澤,透出青春的魅力。本來,她是演被座山雕欺淩壓榨的夾皮溝村民,但人一旦有張好臉子,就像磁鐵似的產生吸引力,於是支左的同誌,派頭頭,三結合的幹部都一夜之間變成了精通藝術的行家,坐鎮排演場,非要導演給她換角色,這樣,她就演小常寶了。其實,她未必演得好,直到今天,我也不敢恭維她在影片、電視劇裏的演技,有什麼辦法,照樣紅得發紫。就像一些時髦作家那樣,經權威一吹,光輪頓起,由此開始,塗鴉即成好作品,放屁也是美文章。阿芳就從這一天開始,相信自己有征服別人,開拓道路的能力。因此,她和阿寶商量,把說好的婚期往後拖延。

“我們還年輕著咧,是不是?”

阿寶苦笑地:“當然——”

她一笑:“你要不放心的話,我今天晚上就住在你這兒,報答你那兩千塊錢!”說不走,還真不走了,一麵脫掉外衣,一麵收拾床鋪。“阿寶,你是好人,可你不懂得我的心。我看過朱大姐的相冊,我聽過她灌的唱片,還有她講過的好日子。我想,我長得比她年輕時強多了,為什麼我就不會到達那一步呢?早先,我隻要能做個城裏人,就覺得登天了。哎,你怎麼啦?”

阿寶輕輕掩上門,離開了這間屋子。

他到樓下大雙、小雙那兒去借宿,這對父母均為高幹、淪落到危樓的寶貝,絕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等傻貨。把他嘲弄夠了,便擠擠眼說:“走,咱們去陪阿芳,省得她冷清。”阿寶跳起來,擋住門口:“你們敢——”

大概人們還很少看到他這種勇敢和尊嚴的神色,哥兒倆愣住了,如果真那樣做的話,他肯定要和你拚命的。“得啦,你別當真,哄哄你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咧!不過,你也太窩囊,太孬種,太肉頭啦!”兩個人一齊把他往門外推,轟他回自己屋子:“難道你是屬騾子的廢物蛋嗎?”

“我是人,不是牲口!”

阿寶也被激得冒火了,才爆炸似的迸出這句話。大雙、小雙愣住了,對生活,對世界已完全絕望,長期來自暴自棄,無異行屍走肉的哥兒倆,想不到還有把自己當做人那樣尊重,把自己區別於動物的人。他們望著那消失在危樓大門外的背影,好像發現了遠古期殘留下的孑遺生物一樣,在絕滅感中多少注入了一絲希望。這兄弟倆回到屋裏,又接著喝酒。不知怎麼搞的,話也不多了,酒也沒味了,於是推開桌子,倒在床上。過了好一會,小雙叫了聲哥哥,總有幾分鍾之久,大雙才回答:“幹嗎?”

小雙毫無反應,大雙以為他醉了,便把燈關了。在漆黑的房間裏,他聽到小雙在歎氣:“我真想哭一鼻子!”

“我也心裏憋得慌——”

“為咱們死得冤屈的爹媽嚎喪吧!要不,我非去殺人放火不可!”

“哭吧,小雙,你要哭就哭吧!”

等到小雙嗷地一聲叫起來,他再也忍不住。盡管拿枕頭拚命蒙住自己,也無法控製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範大媽來鎮壓他倆這對走資派的狗崽子為止,可這時候,阿寶已經在他工作的食堂裏,找幾張板凳拚起,仰臥在那裏了。

他端詳著那塊從不離身的小鏡子,他覺得照片上的她,離得他既很近,又很遠;那臉龐似乎很熟悉,可又很陌生;應該說是印象很深的眼睛,猛地看上去是深情的,閃爍出熱烈的光彩,但細細注視,眸子裏又有點冷漠和不可捉摸的神情,很看不透她的心。

然而,他愛她。他對照片上的阿芳說:“也許是命中注定,說不定最後,巷子裏那棵歪脖樹,該我掛上去咧!”

第二天,阿芳埋怨他:“你真狠心!”

他誠摯地說:“你別再提錢了,那是我心甘情願為你做的,我也不非要你跟我好,你要不願意,我也決不會攔你。”

“阿寶,原來你這樣想我,不屈心嗎?”她確實是傷心地撲在他懷裏哭了。這樣,阿寶又轉過來賠不是,哄她,安慰她。

危樓人有時心術也很不正,每當阿芳進進出出,大家都緊緊盯住她的腰身和腹部,好像她是應該到露馬腳,讓人看笑話的時候了。但實在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便又撇嘴說:“如今工具多靈,叫你抓住把柄?”或者,以揣測的口吻:“還不知到醫院去刮掉幾個了呢?”

一直到大雙小雙實在聽不下去,忍無可忍地在樓道裏發出警告:“誰要在背後糟蹋人家清白人,看我不撕碎那張×嘴!”一副凶神惡煞口氣,誰敢置若罔聞,這才消停下來。終於全樓都知道阿寶和阿芳,不僅是無罪的羔羊,而且純潔得像天使一樣。在那禍水橫流,邪惡充斥的年頭裏,也真讓看慣了汙穢與膿瘡的人們,為之眼目一新。危樓居民的主要弱點,乃是自私貪婪,窮極生瘋,由此派生出嫌貧嫉富,趨利忘義的處世原則。危樓一部動亂史,小至雞爭鵝鬥,大至頭破血流,都和經濟拮據聯係著的。不過,也不影響他們偶爾產生同情惻隱之心,尤其是無需掏腰包的話,會陪著你掉淚,甚至比本人還激動些呢!但範大媽決定募捐,成全這對還差大立櫃的小兩口,早早完婚的時候,大家哪怕勒緊一點褲帶,也三塊五塊地湊份子。大雙小雙當然不會後人,但範大媽有點懷疑那十元票來路不正。她對壞人,候補壞人,不太好的好人,以及好人中與前麵三類有什麼瓜葛者,表麵上總做出警惕與防範的樣子。例如她正同她認為的好人說說笑笑,一旦我走近了,她馬上臉皮繃緊。可隻有我和她,或她進我家門來有什麼事,或我妻子給她端一碗富強粉餃子,就鬆弛下來了。這樣來回變臉而不嫌累,我也著實佩服。

那對孿生兄弟拍拍胸脯:“這錢最革命了,都是揀的破爛大字報,到廢品收購站賣出來的。”“文革”十年,許多好書變成紙漿,用這紙漿造出來的紙,變成大字報,再回爐隻能變手紙。他們哥倆後來從紙的循環中,走上正道,則是另一篇記事的內容了。

範大媽瞪了他倆一眼,同時,也不客氣地掃視了一下喬老爺和朱大姐。因為這位應名的保護人,居然一毛不拔,不但分文未掏,還冷言冷語。喬老爺的賭氣,分明是衝她的,前些日子還摳阿寶姐姐的問題,沒茬找茬,唯恐中國壞人少了她沒事幹。屎盆子扣在阿寶頭上,轉過臉來又朝大夥斂錢幫他,弄不懂她什麼病症,有點像她年輕時鬧狐仙附體似的,一會人,一會鬼。這不,興衝衝地捧著一把票子,到三樓找阿寶去了。

不過,話說回來,倘若範大媽隻有一張緊繃的麵孔,一點好的念想也不給別人留下,恐怕今天誰也不願提她了。也許好就好在她是夾生飯,還有一半屬於人情味的東西,不會被人忘懷。阿寶至今還念叨範大媽塞給他去買大立櫃的錢,那一百元包含全樓每家每戶的心,他捧著,覺得分量是那樣重,到今天也還記得。

範大媽問他們倆:“夠了嗎?”

阿寶老實,他有十萬元,能收下這一百塊錢麼?連忙說:“我們怎麼好意思要呢?”但他想不到阿芳卻順著範大媽的話,回答說:“姑,要說夠不夠嘛?還差一點,我們自己攢吧!”

範大媽顯然也不是很舍得地,從懷裏掏出另外五十塊錢,放到阿芳手裏:“拿去吧!這是我一點意思——”

“不,不!”阿寶堅決不收這份錢,因為他和阿芳知道這錢來得多麼艱難,是多少個深更半夜在車站賣茶湯,三毛兩毛攢出來的。

“將來你們發了大財再還我,要還不上,就算大媽當這個姑,給阿芳壓箱底的錢!”

善良的人最容易受感動,阿寶心頭一熱,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他當時恨不能掏出許多錢,成倍地,甚至成十倍地償還給這些日子過得不那麼舒展的鄰居。事後,阿芳嘲笑了他的慷慨:“偷來的鑼鼓敲不得,你怕人家不知道麼?”

“那一百五十塊錢——”

阿芳是個會成器的女人:“客氣什麼,用唄!記住,買極其一般的,咱們千萬不能露富!”

於是這場阿寶的噩夢,隨著大立櫃到來而結束了。社會上對我們危樓發生的這樁奇聞,有許多訛傳和杜撰之處,其實問題出在那筐被遺忘了的處理西紅柿上。人們在挪動屋裏家具雜物,以便放置立櫃的時候,發現了已經腐爛發酵,快成番茄醬的半筐西紅柿。危樓人的眼睛,範大媽的偵緝本能,都是高水平的。接著又看到了床底下長了綠毛的點心,和許多枚滾進牆角,地板縫隙裏的硬幣。

可怕而又難堪的沉默,維持了好幾分鍾。人們有許多疑問,可不知該怎樣問;阿寶當然應該解釋,但拿不定主意怎麼說。正巧,這個時候,阿芳來到危樓,嘴裏還唱著“隻盼深山出太陽”呢!

他叫了一聲:“阿芳,你快——”從他本心,恨不能把這讓他日夜得不到安寧的巨款,交出去,寧可窮死也心甘。可為了阿芳,這秘密無論如何不能泄露。他怕失去錢以後,會不會失去她?盡管他做好失去的準備,歪脖樹也想過的,但他真心地愛,比羅密歐還羅密歐。所以他需要她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一點暗示。但不做臉的肚子,劇烈地疼起來,好像絞腸痧的使他片刻不能停留,必須快到廁所,否則就要拉在褲子裏了。這樣,他沒有得到阿芳肯定的答複,隨後,又被憤怒達到了頂點的範大媽,衝進男廁所,扭著他到街革聯,更不知她的態度了。但是,無論人家怎麼問,範大媽怎麼跳,他還能咬緊牙關撐住勁。等到被抄家隊押著回到危樓,在人群中找不到阿芳,他慌神了,悄悄地問了一聲:“大叔,她呢?”

“一言不發走了,你啊你啊……”

剛才阿寶離開後,喬老爺是問過阿芳來著,究竟怎麼一回事?吃處理西紅柿的人,會大把扔硬幣而滿不在乎,這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阿芳好說什麼?然而她審時度勢,判斷阿寶那劣根性的懦弱,肯定凶多吉少。於是搶先一步,到阿寶廠裏替他自首交代,並且還說阿寶已被壞人綁架,很可能馬上來搶錢。她在路上預先把頭發弄得亂蓬蓬地,拽斷了幾枚紐扣,做出一副英勇搏戰,衝出重圍,來報告的樣子。說話也故意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把敵意挑動起來。那些待命的武鬥隊,正愁找不到尋釁打架的茬口,更何況皇皇十萬元巨款,不由分說,殺向危樓去了。

阿寶聽說阿芳走了,而且是一言不發,立刻失去了精神支柱,全麵土崩瓦解了。他想既然人都失去了,還要錢有什麼用?莫如爽性交了,省得老是一塊心病,吃不好,睡不寧地折磨自己。想到這裏,便從沙發裏,仍是原來資本家藏錢的地方,掏出全部存款,十萬元,一分一厘都不差。這就是說,截止目前為止,還是用自己攢的錢去吃喝,尤其阿寶那不爭氣的肚子,吃多少,拉多少,等於花錢買了一種習慣性腹瀉的毛病,真是又傷心,又憋屈,那幾百元打算結婚的錢,是容易節省下來的嗎?

人們全被十萬元那索爾·貝婁形容的陽光,給照得頭暈目眩。也許阿寶頭一回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楚這許許多多的鈔票,他的日射症反應比別人更強烈。所以,一聽範大媽講他下落不明的姐姐,一看到她勾來的抄家太歲的麵孔,他頓時騰雲駕霧起來。尤其逼著他交出更多更多來路不正的錢,推他搡他,把他像揉麵似的折騰時,天地都在旋轉,很快失去知覺,跌倒在那給他同時帶來幸福與痛苦的沙發上。

阿芳想不到自己,從人們看膩了的樣板戲中的主角,成了大家聽煩了的講用會上的明星。不過,她還是很受歡迎的,因為她終究有點表演才能;因為她那張漂亮麵孔的魅力;更主要的,是這十萬元的傳奇色彩,吸引著見錢眼開的人,紛紛趕來,即使得不著,聽一聽,也算過了癮。於是,阿芳在S市的機關、學校、團體講了個遍。不但她無需講稿,廣大群眾也都背答如流,她會怎樣鬥私批修,在靈魂中爆發革命的?怎樣幫助未婚夫提高覺悟,不做金錢奴隸,走革命道路的?怎樣衝出重圍報告,使得十萬元財產,終於回到人民手中的?……這時朱大姐的頭發也稍稍長了一點,成了阿芳的最忠實聽眾,每講必聽,關鍵時帶頭鼓掌,而且以她早年拍電影的經驗,指導阿芳的表演。每次在上場講演之前,給她手背上摸辣椒麵。“要有眼淚,苦戲最打動人心了!你就說阿寶怎麼不聽你勸,揍你,揪你頭發——”

“他連指頭也不敢碰我,姨!”

“嗐!”朱大姐點得再明白不過,“這不是做戲麼?”

阿芳講得越生動,我們危樓羅密歐的形象越糟糕,在人們眼睛裏,他不但是吝嗇鬼,守財奴,還是一個暴虐狂。鄰居倒不這樣看,第一,他終於明白錢不是萬能的,不那麼孜孜以求了,倒比過去顯得人情味一些;第二,花了數百元吃館子的結果,他烹調技術長進了。樓裏誰家有大事小情,少不了由他掌勺。甚至阿芳天花亂墜講累以後,不也到阿寶這兒美餐一頓嘛!

“你別講我把你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不行嗎?”阿寶求她,“我都沒臉進廠,一上街人家就指指戳戳!”

“我白讓你當未婚夫啦!這點謊都不肯替我圓——”

阿寶什麼都可以遷就忍受,一提當未婚夫這說法,馬上臉部表情變了:“怎麼?照這麼說,還有不給當的時候了!”

“你呀你呀!我說過多少遍,早早晚晚,人是你的,我得看時機,到了時候準辦,你放心!”

果然,她這一套活學活用的典型經驗,像朱大姐那張百代公司唱片,聽得耳朵起繭子的時候,她決定——在S市人民的心目裏——作出自我犧牲,為了幫助他,改造他,要和阿寶結婚了。如同近來很流行一陣的題材,為了感化挽救失足青年,一定先要嫁給他一樣。阿芳這樣宣布以後,又在全市製造出一次衝擊波。好多記者來到危樓采訪,一些慕名的、學習的人,也絡繹不絕於J巷之中,沒想到快要倒塌的危樓,居然回光返照地紅了起來。

最灰溜溜的莫過於範大媽了,她終於明白,天賦神權也好,優越感也好,左的麵孔上那股淩人之勢也好,隻不過是她的影子罷了。當光線不再照射她的時候,這影子就消逝了,連自己也跌落在黑暗中。從此開始,她就一蹶不振,隨著“文革”結束,隨著危樓拆遷,她撇下她臨別一握的鍾表匠,和插隊歸來成為“民主牆鬥士”的毛毛;也撇下我們這些壞人,準壞人,和不夠好的好人,撒手仙逝了。最初那陣,我們這些人真有點賤骨頭,害怕沒有了她,無所適從,會過不慣。及至搬進新居,終於悟過來,失去她未必不是好事。不過,舊鄰相會,談起她來,也覺得她臉皮不繃緊的時候,還是有值得我們追憶的、可懷念的地方。

而阿芳轉敗為勝,占了上風以後,名氣一天大似一天。講用會的風頭,隻是發跡的開端,緊接著便在電視劇裏露臉,不久,被電影廠借去拍片,這就更紅了。雖然,她還不滿足,還在努力追求更大的名氣;但我們危樓居民,包括J巷居民,Y大街居民,都引以為自豪地說:“阿芳原來是我們這兒的!”可拆遷離開危樓,她也許由於天南地北地拍外景;也許執意求名到如饑似渴的程度,如同當年阿寶拚命攢錢,以致變得人情味都淡薄了一樣,阿芳和我們老鄰居疏遠了。

至於他們小兩口遷進新居後的生活如何?保護人也說不出什麼來。也許我的職業習慣,喜歡搜集素材,當然要問出個結果。喬老爺抹煞著金魚眼:“不是記者報道了嗎?挺好!”

那篇專訪我也看過的,說她藝術上取得那樣成就,對自己的愛人,一個樸樸實實的普通工人,仍然一往情深。在海濱拍片的空閑時間裏,總去撿五彩斑斕的卵石,以此象征堅貞不變的愛情和純淨的心……像阿寶這樣工人與藝術家組成的不平衡家庭並不少,譬如歌唱家,譬如舞蹈家,但她們的工人丈夫,要比阿寶幸運多了。他們不會有多餘和孤獨的感覺,不會有依附和從屬的感覺,更不會有傀儡兼奴仆的感覺。可憐的阿寶這樣苦惱,正因為他沒有得到,阿芳拒絕給的,那永遠屬於她自己的靈魂!

阿寶知道自己卑微,對於愛情,他倒真有點羅密歐,要麼全部,要麼全不。在推又推不掉,得又得不著的兩難境地裏,他竟然不止一次地重訪J巷,去探望那棵歪脖樹……

不平等的愛情,該有的什麼痛苦,阿寶就承受什麼折磨。他確實不明白她還想出多大名?她也真有些憔悴了,那雙眼睛雖然疲倦,似乎剛卸妝那樣殘留著隱隱的黑圈,卻永遠聚精會神地,在電影廣告、畫報、影視類雜誌和報紙上,尋找自己的照片和名字。如同阿寶懷揣著十萬元巨款那陣,求名的阿芳像他查點鈔票一樣,在認真地統計她照片與名字的出現率。那碗還是導演開車送她回來時,端上來的夜宵,都已經涼了,還顧不上吃。

“阿芳,你太累了!”

“求求你,別管我!”她把頭埋在統計數字裏,好像屋裏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你要嫌我礙事——”

“又來了,又來了……”她焦躁地跳起來,推他出屋,把門從裏麵反扣上了。

當然,這也不是頭一回,阿寶倒在門廳的沙發上,抱著腦袋,從歪脖樹一直想到那碗夜宵。生活的發展變化,是多麼難以預料啊!在炊事班隻會燒火的阿寶,能做出這一碗比頭發絲還細的龍須麵,而在歪脖樹下當做盲流驅趕的阿芳,卻對這碗堪稱工藝品的夜點,不屑一瞥。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門開了,那碗麵仍一筷子未動,放在桌子上。

“你沒吃?”阿寶努力忘卻一切一切的不快。

阿芳想起昨夜來:“讓我怎麼吃得下去,就端一碗,虧你做得出,叫人下不了台!”

“往日導演就送你到樓下,沒想到他進屋。”

她立刻火了:“他進屋怎麼啦?我還要留他在這兒過夜呢!你知道要評選最佳女演員麼?”

這句話著實傷透了他的心,抬起腳,離開了這間屋子,他什麼話也沒講,那怯懦的背影在門外很快消失了。

……

正當我們議論著隻有均等的力量,才能保持相對平衡,好像愛情也不例外的時候,如今已是好樣的危樓二雙(一個在搞書法篆刻,一個和我同行,在寫小說,不過他崇奉現代派),破門而入,後麵跟隨著的,正是我們剛談到的羅密歐,垂頭喪氣,滿麵晦色。

哥倆把一段麻繩,扔到喬老爺跟前:“大叔,你看他想幹什麼名堂?”

朱大姐是有過這段生活體驗的,趕忙拉他過來,埋怨地說:“阿寶,你怎麼能想不開呢?女人總有收心的時候,你看我和你大叔,不也過得很好麼?”

“我沒有上吊——”他辯解著,“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胡說,我們哥倆正在工地幹活,見他在歪脖樹那兒轉悠,然後掛上了這繩套,正要把頭伸進去——”

喬老爺跳起來,這位老話劇演員一把拽住阿寶脖領:“活見鬼,連羅密歐都敢同人家決鬥,可你這個天生的窩囊廢!”

他掙脫開,以難得見到的倔強,回答屋裏人質詢的眼光:“不錯,我是打算那樣結果來著。可我沒有朝繩套裏鑽,我想開了,我不幹了!”他還強詞奪理:“怎麼?不興我不自殺?”

寫現代派小說的小雙揭穿他:“要不是我們跑得快,你就伸腿瞪眼了!”

“我已經拿定主意不死了,一見你倆,更死不得了!”說到這裏,他歎了一口氣,“廠裏打算讓我領著一幫知青開飯店呢!我要撂手一走,他們不又得回家待業。你倆找份工作多難哪!想來想去,人總不能為一個人在世上活著……”

“阿芳怎麼啦?”喬老爺聽他話裏有話。

“也沒怎麼著。大叔,這回倒好,我一通百通!”

“屁,那個導演得收拾收拾他。”大雙拿出當年破罐破摔,橫行無忌的樣子,“阿寶哥,我得給他放放血,讓他明白怎麼做人!他要再纏阿芳,我讓他這輩子坐著輪椅拍戲!”

“你瘋了,不怕犯法,好容易上了班,還當上先進工作者!”喬老爺警告著。然後,他盯住阿寶的臉,似乎要看出什麼蹊蹺。包括朱大姐,包括我,也都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反正打他個鼻青臉腫,不算過分。有一回,我親眼見他用車送阿芳回來,在大門口,居然敢動手動腳……”小雙像寫小說似的講起來。阿寶用雙手捂住臉。要不是汽車喇叭響,要不是阿芳一陣風似的進屋,我不知道這可憐的丈夫該怎麼辦?

“喲,你們都在這兒,快說說這個阿寶吧!”阿芳抽出一支煙,點燃了,煩躁地吸著,“像話嗎?要去自殺,敗壞我的名聲!你說你多無聊,多沒意思,也太酸了,太嫉妒了,不看看人家是什麼樣的名人,別人想巴結還不屑理呢!對你親熱,說明看得起你,流露一點感覺,正好表明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阿寶,阿寶,你也不想想,我能跟他們來真格的嗎?”

“哦!天……”阿寶緊抱住頭,生怕它爆裂似的那樣用力。

朱大姐到底拍過片子的,深有感觸地說:“阿芳,可也是——”可一看喬老爺那雙憤怒的金魚眼,把下麵的話,咽回肚裏去了。

“阿寶,幹嘛那麼狹隘?我在爭取最佳女演員,明白嗎?你想不付出點代價,不豁出一丁點,能行嗎?……”

索爾·貝婁把金錢比作太陽,那麼名聲的追求,大概就是對於飛蛾的火光了。

這時,危樓二雙砉拉一下站起來,那拳頭捏得關節嘎嘎地響,隻問了一聲:“那導演在車裏等著吧?”便大步朝門外走去。阿寶跳起來,拖住他們哥倆,對阿芳說:“你走吧!”

“什麼意思?”

“我讓你走——”

“分手嗎?”

“說不定這樣對你、對我都好,我好不容易悟過來的。”

阿芳先愣了一下,很短,隻有幾秒鍾。然後,瞅瞅阿寶,瞅瞅大家,轉身走了出去。

那哥倆幾乎不約而同地:“你這個窩囊廢!”一使勁,把他搡在地板上。隻見他一攤泥似的軟在那裏,淚水簌簌地跌落下來。

“讓他哭吧!”喬老爺把大家都請到別屋,“哭夠了就好了!”

……

大概沒過兩天,阿寶找我來了,好像喬老爺的話還挺靈,大概他哭夠了,沒事了,忙他的知青飯店了。原來飯店快要開張,至今連個名字還沒有著落。

“您是作家,給想一個漂亮的!”

我突然想到陸文夫前不久發表的關於蘇州吃喝的小說;阿寶炒的菜,還多少有點南方味。“幹脆,你們就叫‘美食家’大飯店吧!怎麼樣?”

“好!開張那天,您一定來捧場!”

真奇怪,當他為一個人活著的時候,總那樣萎靡;現在,為幾十個待業青年忙著的時候,連講話的腔調也不大一樣了,不但響亮,而且幹脆,跟你握手,也敢使勁了。

再沒有比開張誌喜那天更熱鬧了,簡直誰也想不到,來祝賀的客人當中,有一位來自大洋彼岸的美籍華人,一家什麼公司的女董事長。你猜是誰?阿寶多少年不知下落的姐姐,回來看望她弟弟,還要把他帶到美國去呢!

好消息總是不脛而走的,在鑼鼓齊鳴,鞭炮喧天,“美食家”大飯店的招牌揭幕的時候,我們危樓的朱麗葉,也急急忙忙,帶著抑製不住的亢奮來了。

那還用介紹嗎?她緊緊摟抱住那位女董事長。我突然發現,盡管她快成最佳女演員,但那副闊別了的,在J巷歪脖樹下,沒見過多大世麵的土包子相,又在她臉上出現了。

阿寶至今也沒有離開“美食家”大飯店,因為這裏是他懂得人活著,到底應該幹什麼的起點。也許鋪麵還不夠大,衛生條件較差,服務態度還不夠好。可是他說:“姐姐,會一步步好起來的,你信不信?”

“根據什麼?”

“因為我愛它!”

——諸位讀者,假如你們有興趣,請光臨“美食家”大飯店品嚐指教!

地址:Y大街十字路口;電話訂菜:七八五四三。

§§第四章 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