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範大媽說得那樣輕描淡寫,“昨晚上我在票房見她來著——”
阿寶緊緊抓住範大媽的茶壺水碗籃子:“人呢?”
“我把她扭到車站派出所,交給警察了!”
“你啊!”他搡了她一把,差點把範大媽業餘掙錢的飯碗砸碎。
這回範大媽倒沒有著急,也許因為她年輕時曾經風流過,甚至成家之後,生兒育女,還暗地裏與舊日情人來往。所以她裝神弄鬼,惹得死去的毛毛爸死命揍她,都和這段情緣有關。因此,她拉住要去派出所找人的阿寶:“你相上了她?”
阿寶急於要走,沒好氣地:“相上又怎麼樣?”
“可她是鄉下人!”
“鄉下人怎麼樣?”阿寶不完全是賭氣,但語調聽起來很像,“我偏還不願意找城裏人呢!”
“那你可得大把往外撒票子,戶口、工作,這兩樣你要想辦成,哪樣也得一個大數才行!”
“隻要有價碼,不愁沒辦法!”
也許她被年輕人的至誠感動了:“要是你真肯掏錢,大媽許能幫你個忙——”她抬頭一看車站大鍾:“不行了,我得趕緊回去,管著那幫壞人請罪,讓他們老老實實——”那種神聖的使命感,喚醒了她靈魂中另一個人皆為敵的範大媽,刹那間,那張人情味的臉,布滿黑沉沉的疑雲,嘴角,眼角,鼻翅都凜然收緊。阿寶急於找人,才不願意多看她這竇爾敦式的麵孔呢!扭身朝車站派出所跑去。
假如不是阿寶趕到,阿芳肯定隨著那裝滿盲流的列車,被遣返到遙遠的他鄉一去不回了。他衝到停在貨場的那列悶罐車上,挨個地從每節車皮,每張麵孔去尋找那對難忘的眼睛。一麵查看,一麵也吃驚車廂裏竟然裝得下這麼多人。其實,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把人變成貨物那樣對待,就可以隨便堆碼了。而且,人通常在得意時才膨脹,落魄時就收斂,到挨打時,自然要縮成一團,減少接觸板子的麵積,所以很有點像罐頭沙丁魚那樣擠得緊緊的。
車頭已經拉響汽笛,準備起動,阿寶滿頭大汗,心都急得跳出來,也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位不知姓名的姑娘(要是知道的話,也可挨著車皮喊叫)。也許他覺得這一次要失去了她的話,大概這世上再不會有那樣一雙吸引他的眼睛了。即使在車輪緩緩轉動,完全絕望的這一刹那間,他還緊緊盯住每一張從眼前閃過的臉。天哪!阿寶幾乎瘋狂似的跳起來,拚命地喊了一聲:“下來,快跳下來!”他一眼瞥見了在人群裏,正好奇地向外張望的阿芳。
阿寶來回尋查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過的,但她把他忘了,可經阿寶這一聲幾乎是力竭聲嘶的喊叫,馬上省悟過來,而且毫不猶豫,動作是那樣麻利迅速地從人堆裏跳下了車。
她當然不是為那包袱跳下來的,也不是為有一副被告麵孔的阿寶跳下來的,她是為可能展現在她未來生活裏的世界,撲向阿寶的懷裏。現在很難考證,那是不是她第一次的即興表演?她成功地扮演了妹妹的角色,而且使人相信,由於她哥的窩囊老實,差點當盲流給遣送外地。她的眼淚,她又急又恨的神色,再加上阿寶那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好,和終於找到的高興,兩者混合起來的狼狽相,歪打正著,被持槍弄棒的工人民兵釋放了。
誰知是命運的捉弄,還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實在變化莫測,你想得到的東西,哪怕你盡量回避,也很容易地落到你的頭上。喬老爺解放前在劇團混飯吃的時候,那樣追求已經沒落的明星朱大姐,人家還是嫁了個資本家。等到了新社會,這位蹬三輪的無產階級,拚命想得到他非常渴望的,譬如黨票,譬如職務的時候,被遺棄的朱大姐,使他躲不迭地找上了門。從那以後,直到退休時為止,一直是門市部主任,而這個門市部,連他也才有一桌人。範大媽不也這樣嗎?那麼多年,偷偷摸摸和情人來往,且不說得到他,私下見一麵,很可能要付出被打個半死的代價。如今,丈夫去世,女兒插隊,自己“革命”的時候,卻害怕這段舊情了。怕他來,他還真來了,輕輕地敲她的窗戶。她求他走,她說她造反了,戴上紅袖箍,就不興再動凡心了。可窗外人執意不肯離開,差不多天天來糾纏,範大媽害怕自己沉淪便報告了,那情人差點被打斷了腿。結果也不管用,你不想得到的東西,是不容易擺脫的。那位實際是毛毛的生父,仍舊不時來打擾。似乎我們的阿寶,也如同危樓前輩,經曆著想得到而得不到,想推而推不掉的兩種格局的磨難。
你決不會想到你的影星月曆上,那位最時髦、最洋氣的女演員,是我們危樓的阿芳。假如我不給你講這個故事的話,恐怕難以從她時尚的打扮,摩登的裝束,以及通體的浪漫色彩,而知道她曾經是土地的女兒。拿作家劉紹棠喜歡說的話來形容,那就是頭頂高粱花,從柴禾棵子和土坷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然而人的適應能力也真強,尤其女性,追趕時代潮流,幾乎是一種本性。曾幾何時,最初走進危樓那陣,還算是樸實單純,帶有鄉土氣息的阿芳,當阿寶拿出存折上的二分之一款項,為她解決了戶口以後,她就成了一個城裏人,連S市那種小字眼和兒化韻,也學的惟妙惟肖。接著,阿寶又用剩餘的二分之一款項,給她謀到了一份在國營單位的工作(要是集體單位,可少花幾百元,但阿寶還是狠了狠心與存折告別),這樣,她穿起可身的確良軍便服,背著繡有“為人民服務”紅字的,但必須洗白了的軍綠色挎包的時候,不知底細的人,常常把她當做部隊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呢!這時,即使拿放大鏡,也找不到她一點屬於鄉土文學範疇的事物了。相反,她倒有資格嘲笑那些怯打扮的同伴,這和有些人自以為寫出一點毛姆的冷峻,或者加繆的淡漠;會在作品中販賣些洋式的玄虛,便藐視一切,性質是相同的,都屬於自我感覺未免太良好的假洋鬼子一流人物。
接著便該是危樓居民拭目以待的婚禮了。因為作為鄰居的我們,總擔心阿寶這種愛情至上主義,會不會得到阿芳相應的回報?真是到了黃金散盡還蕭瑟的時候,她變卦了怎麼辦?你了解她嗎?阿寶,你知道她的底細?她的來曆?她的家?她的父母?以及她的脾氣性格嗎?當她的變化越來越快,越來越大的時候,人們不禁為他捏把汗了。問題歸結到一點,隻有結婚才能證明阿寶這大把錢花得不落空;當然,也隻有結婚,才能證明阿芳不辜負這一番情意。可婚禮卻遲遲不見動靜,不免引起一些議論。危樓的人,實際應算一鍋良莠不齊的大雜燴,互相咬起來——常常為一丁點大的事端——竟誰也不肯撒嘴。可是,我的這些鄰居,又會為實在不相幹的緣由,彼此摟抱在一起,海誓山盟,同仇敵愾。譬如阿寶與阿芳的事情,全樓的人幾乎都團結起來,不讚成越來越漂亮的阿芳,而越來越萎靡的阿寶,雖然恨他太多情,一致認為他這種自作自受的苦惱,純粹是活該的,但同在一個屋頂下生活多年,自然地為他憤憤不平。其實,這本是杞人憂天,即使結婚了,不也照樣離婚麼?但一時間竟成了危樓談話的主題。也許“文革”期間,除了那些撈到什麼的,和失去什麼的兩撥子人有事幹,其餘的也實在百無聊賴,才會這樣沒話找話來消遣吧?
我所以說幾乎都觀點一致,危樓裏還是有人並不這樣看問題的,一位是阿芳暫時在她家借宿,認她是姑的範大媽。她總是說:“急什麼,還不到年齡!”聽起來,這是掌握政策的人的口氣,事實上她是怕阿芳出嫁,她失去了一個免費勞動力,影響她的茶湯生意。另外,一種悻悻然的心理,她也不大樂意看到阿寶痛快順利地達到目的。“沒想到這小子真肯下大注!”她多少次埋怨自己的失算:“早知道還不如把毛毛許給他咧!”所以後來在給阿芳辦戶口的時候,她也隻是表麵上張羅,並不真的賣力。甚至到快解決時,她暗地裏又去搗鬼,想法不讓他們成功。但是到底“農轉非”了,氣得她那晚上不去車站做生意,早早關燈睡了。和她作伴的阿芳也摸不清她犯的什麼勁?直聽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因為她賣茶湯已養成夜間工作習慣,怎麼也睡不著,而且腦筋清醒得厲害。她思忖,難道這丫頭命好,告密居然不起作用,後來她豁然通了。人們造反奪權,像動物園猢猻那樣搶來奪去,無非想撈點好處。阿寶那張存折,是最有力的通行證。不論你怎樣使壞搗亂,也無能為力。錢,比親爹的話還管用。想到這裏,她骨碌從床上爬起。
“姑,你幹嗎?”
“睡他娘個屁,還是到車站掙錢去!”
她不同意大家的看法,因為她認為自己代表政策,或者是政策的化身。其實當時比阿芳年紀還小的姑娘,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準許登記了。一些婦女閑著沒事,索性超過指標在家生孩子玩。可在她管轄的範圍裏,要有能夠作踐人的機會,一般是不放棄的:“按政策辦嘛!”
其實,她的政策,隻要一盒不超過三塊錢的糕點,就可以改變的。
另外一位,就是喬老爺的三十年代了。
朱大姐自從成為荒誕派戲劇《禿頭歌女》這四個字的形象以後,就不大好意思拋頭露臉,終日在危樓蟄居著。盡管她吃核桃仁,抹生發油,嚐試偏方,頭發也像三類苗一樣長勢不旺。因此,她需要一個聽眾,聽她講她的黃金時代。阿芳便成了最合適的人選:第一,她什麼都不懂,你怎麼講她都相信;第二,她求知欲極盛,什麼都想知道。危樓的人沒有一個不曾聽過三遍四遍,都盡量躲著她,生怕她拉住你,給你沏茶,端出點心,央求你坐下來聽她講三十年代。她知道我因為寫小說當了右派,私下對我說過:“我最愛看張恨水的小說,看一回,流一回淚,害一場眼病,水銀燈把我的眼睛燒壞了。想當年,我們在徐家彙聯華公司拍片——”說到這裏,她去抱熱水瓶,我連忙借故離開,否則,隻要沏上茶,就得痛苦地當一個小時的聽眾或觀眾。
也許人一到了這一把子年紀,都有講講自己過去的欲望?所以她不讚成阿芳匆匆忙忙結婚,那樣的話,阿芳該關心阿寶怎樣在學炒菜,怎樣在紅案、白案上忙著的事情,不會聽她講怎樣拍《荒村女俠》、《白衣大盜》、《媽媽,我不嫁人》之類電影,和老板們、小開們怎樣追她、捧她的光輝曆史。隻要範大媽出去公幹,朱大姐便從床底下掏出來未被抄走的老電影畫報,老相冊,老唱片(百代公司給她灌的電影插曲),讓阿芳見見世麵。
唱片轉動著,摩擦的沙沙聲壓倒了當年朱大姐嗲聲嗲氣的歌喉。對隻懂得語錄歌與樣板戲的阿芳來說,這支古老的流行歌曲,並不感到多大興趣,倒是那張沉醉在遙遠歌聲裏的麵孔,總吸引著阿芳。她說:“姨——”這位嘴甜的姑娘把朱大姐從三十年代拉了回來:“你一聽這歌,你就年輕了,跟這些照片一樣!”
朱大姐翻著相冊,撫今追昔,多麼懷念逝去的青春,和一去不再來的浮華歲月。她對阿芳說:“你幹嘛著急嫁人結婚呢?像你這張臉子,要是——”
“要是什麼?姨——”
她沒有對阿芳講,卻把下文告訴了丈夫:“真的,像阿芳這張上鏡頭的麵孔,要退回去多少年,貼上電影公司老板,再認個闊姨太當幹媽,你愁她不會紅的發紫?”
喬老爺的金魚眼差點沒暴跌出來。連忙登上三樓那間有門無窗,應該叫作閣樓或亭子間的屋子,其實叫做大壁櫥,也許更恰當些。阿寶正在吭哧吭哧地刨木料,汗流浹背,根本沒顧到保護人站在走廊裏打量他。
“阿寶——”
他嚇一跳,連忙站立起來,兩手垂著:“哦!大叔!”
“阿寶,你們的事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辦?”
他淒苦地一笑:“等把錢攢得差不多了!”本來他就是一張自覺心虛膽怯的臉,再加上一副哭相,誰看了也不受用。據說,他學炒菜手藝也是有長進的,然而,他要到敞開窗口的小炒部去顯身手,人家一看那張臉,再好的炒菜,也吃不出香味來了。
“那你到哪年哪月?你就不怕雞飛蛋打?”
“不會的,大叔!”我們這位閣樓上的羅密歐,很有信心地回答。
“我是怕你兩千元扔在水裏,萬一……”
“要阿芳真是那樣的話,我也……”這時,阿寶那種殉教徒的哭喪相,把喬老爺給氣跑了。
我很欽佩阿寶,以一種中國風格的,特別能吃苦耐勞的韌性,來攢他結婚的費用。一般講,食堂炊事員的夥食費,是比較低的,但為了省出每一個銅板,他退了夥。自己以貼餅子、大醬,和那年夏天,一毛錢一筐的處理西紅柿,來解決肚皮問題。另外,又想盡一切辦法,使最少的錢,產生最大的經濟價值。怎樣讓壁櫥成為新房,而又使自己幹癟錢袋能負擔得起,著實讓阿寶傷透了腦筋,跑細了腿。羅密歐決用不著給朱麗葉去打沙發,但阿寶必須努力。因為“文革”已革得家家戶戶都沙發化了,那時的S市,可稱為沙發城。好像大家並不真的想著,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受苦受難的勞動人民,隻圖自己受用。阿寶也算一個,因為他隨大流慣了,難能免俗。而穿上了“文革”時裝,梳了兩把刷子頭的阿芳,更是追趕時代的先鋒。
幸好當時正在處理抄家物資,阿寶終於花幾塊錢買回一對單人沙發,那狼狽破舊的樣子,和危樓有點近似,那肮髒灰暗的德行,與阿寶倒相當般配。阿芳一見他拖回來,像拖回兩條癩皮狗,心裏馬上就堵了一大塊,那時她脾氣好,不像後來她對阿寶不客氣,但也微露怨言:“看你——”
阿寶當然明白便宜沒好貨,便安慰未婚妻說:“別看這沙發不像樣子,可簧好,是德國貨!”
一聽到德國貨三個字,已經完全祛除了鄉土氣的阿芳,馬上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的姿態。
命運之神也真會給人開玩笑,給這個拚命節省的未婚夫,帶來了一筆橫財。假如是五百元該多好!加上已攢下的數百元足夠了。但是,他得到不是五百,也不是五千,而是在兩隻舊沙發裏,各找出五萬塊錢。整整齊齊,像十塊磚頭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這種慈悲實際上和懲罰也差不多。我想起另外一篇寓言體小說,一個貧窮的意大利男孩,收到一份從異國寄來的禮單,當他興衝衝到海關領取的時候,沒想到卻是一位曾來那不勒斯旅遊的印度王公,為了滿足他的欲望,而送給他的一頭活著的,有好幾噸重的巨象。現在,阿寶和那意大利孩子一樣,傻了!
問題就出在德國簧上。
這就是迷信的結果了,譬如我們有些作品,其實未必好,但隻要洋人鼓了掌,國人就定有跟著喝彩的。有的時候,洋人的意見,權威的評價,和鄉鎮上照相師的美學觀點,水平也差不多的。那破沙發裏的德國簧,沒過幾天,一坐下去,再也不肯恢複原狀了。阿寶隻好拆開來修理,若不是動手那天晚間,有最新指示發表,本可以免去一場悲劇。在危樓裏,想瞞過範大媽那雙業餘偵緝的眼睛,幾乎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她是否像朱大姐愛讀張恨水小說那般,在研究福爾摩斯探案?她確實具有這方麵的天賦。然而,偏偏那天晚上,她把危樓全體居民,都帶到Y大街上去遊行了。
阿寶本不能請假,但危樓人也自有公道心腸,都願他花了那麼多錢以後,早點結婚,免得發生意外,大家都盡力幫忙。危樓雖小,人才濟濟,什麼處理品,便宜貨,假公濟私,開個後門之類,還是有辦法給阿寶省幾個錢。甚至在派出所掛了號的,以打架鬥毆聞名的危樓二雙——一對孿生兄弟,也願為阿寶效力。不過他們能量不大,頂多就是:“用得著咱哥倆給誰一點顏色看看的地方,阿寶哥,你盡管吩咐!”所以大家一致讚成阿寶留下看家,順便改造沙發。範大媽也不敢太違反民意,便率領眾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幸福,最好是細水長流,要是如山洪暴發,河堤決險似的衝來,這種足以把人溺斃的幸福,還是躲遠點為佳。可阿寶太需要錢了,如饑似渴的想得到它,現在,這十塊磚頭,讓他不知所措了。最新指示通常要安排到深夜才播放,至今我也沒能悟出這樣安排的道理。等到慶祝完回來,已經微明,但推開阿寶那扇從來沒關過,今晚偏偏關緊的門,發現他竟然坐在沙發上,兩眼直勾勾地,如醉如癡,像是中了邪。在人們印象裏,阿寶和醫院不沾邊的,摸摸腦門,除了一點冷汗,並未發燒。但他說出來的話,倒有點像譫語似的不知所雲。“大叔,要是一個人快餓死了,撿到巧克力糖,你說他怎麼辦?”
據說,喬老爺年輕時學過法律,肯定讀過犯罪心理學,應該能判斷出這正是作案契機的流露。可他心思全用在泡女演員,客串演話劇上,結果混個不良不莠。他一點不考慮他的話會起到什麼作用,以小市民貪便宜的口吻回答:“那還用說,撿起來往嘴裏一扔,有什麼好客氣的!”好像不吃,倒是天大傻瓜似的。
“不犯法?大叔,確確實實是撿的——”
“隻有小孩,才把撿到的錢,交給警察叔叔。”
第二天,阿寶給已經進他們廠子業餘文工團的阿芳打個電話(順便說一句,她已搬到單身宿舍去住了),讓她回來一趟。因為危樓的人,倘非長著防賊的兩眼,便生有作賊的雙目,那份敏銳,無異X射線,直掃心胸肺腑。他不敢長時間離開屋子,從十萬元到手,每分每秒他都在緊張不安的狀態中度過。
好半天,阿芳才來接電話,也許電話傳聲音質不良,他聽起來很像朱大姐灌的那張唱片。“這怎麼能行呢?我剛剛得到了一個角色!”
“什麼?”阿寶沒弄懂她得到的什麼東西,但她聲音裏透出的驚喜,緊張,興奮,不安的心情,他猜想,難道她也發了橫財?
人各有誌,阿寶和阿芳的區別,某種程度類似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分野,阿寶腳踏實地,重謀生之道,尚利而不尚名;阿芳展開幻想的翅膀,對未來有許多美麗的夢,所以求名重於求利。她在電話中怎麼能講呢!別看現在是連句台詞都沒有的群眾角色,而許多名演員,都從這個台階起步,登上成功的寶座。
“你趕緊回來,阿芳,無論如何——”
阿芳也聽出未婚夫語音中嚴重的成分,隻好趕回危樓。阿寶見她進屋,急忙把門關緊,掏出秘藏的十捆萬元人民幣,使得好不容易變成城裏人的阿芳,又變回去了,那種沒見過多少大世麵的土包子相,出現在那漂亮的臉上。
“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阿芳反問。
前一個怎麼辦,顯然是繳,還是不繳?而後一個怎麼辦,聽的出來,實際是怎麼用的意思。求名者並不反對利,兼而有之,當然更好。阿芳開始和未婚夫盤算,怎樣來消化這十萬元,真可算一道煞費苦心的難題啊!
喬老爺下午釣魚回來,馬上覺察危樓氣氛不大正常,有幾個人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尤其範大媽,還做出維護道統,義憤填膺的樣子,一把拉住老喬:“你快管管他們吧!大白天,也太不像話啦!”然後跺著腳:“醜死了!醜死了!”
喬老爺是什麼角色,馬上明白怎麼回事。一看範大媽那份假正經,淡淡一笑,故意氣她:“這有什麼?誰不打年輕時過來!”
“那也得有時有晌!”
“半夜三更敲窗戶,好?”喬老爺反唇相譏。
範大媽立刻臉上生霜:“造謠可恥,我就知道你們對新生的紅色政權心懷不滿!”
“你上綱我也不怕,咱們就事論事。”
“就是你們這對資產階級,把年輕人拐帶壞了。告訴你,放老實點,我成分好,就能管你!”
“我蹬過三輪,怕你!”喬老爺打出王牌。
她也祭起法寶:“你老婆是臭明星,黑幫!”於是,互相揭底,戰鬥升級,說來也怪,屁大事也能引起全樓大戰。有的燒陰火,有的假勸架,有的幫倒忙,有的在起哄架秧子。這種經常爆發的爭吵,輕則動嘴,重則動手,實際上是一種窮極無聊的精力發泄,是人們在看膩了樣板戲以後的業餘文化生活。直到阿芳攙著阿寶出來,人們才愕然吵了半天,竟把吵架的起因給忘了。阿芳向大家解釋:“他不舒服,我陪他去診所!”說著,兩人並肩走出已經失去了門麵的大門。
喬老爺馬上占了優勢:“病成這樣,虧你們想得出來。”
範大媽是幹什麼的:“哼,我掐著表來著,好幾個鍾頭,再壯的小夥子也架不住!”
其實,那好幾個鍾頭,是兩個年輕人在房間裏,正想方設法藏到別人決找不到的地方。範大媽已經到另外一個世界裏去了,按西方習慣,對死人應該寬容,這位與危樓幾乎同時終結生命的人,心底裏良善的本質,還是時而流露的,能讓人見到一個真的範大媽。記的她纏綿病榻數月,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也讓毛毛去把往昔決不讓進門的敲窗人請來,等那位頭發斑白的鍾表修理匠,坐到她的床邊,她已經說不出話,隻是把手讓他握著,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離開了人世。這是後話。
就在那次爭吵以後,她改變了政策,從反對阿芳結婚,到支持他們早早辦事,一來茶湯生意,阿芳早不幫忙了,二來她也覺得應該理解年輕人,甚至坦率地說:“喬老爺說得好,誰年輕時不曾餓狼來過?”
其實喬老爺並未講過餓狼,是她發展了的。有人說阿寶送她一條過濾嘴煙,才準許不夠年齡的阿芳辦結婚登記。恐怕未必這樣。我就記得有一回,範大媽把她養的兩隻剛打鳴的小公雞宰了,濃濃地燉了一砂鍋,端到三樓阿寶屋裏。
“吃吧,阿寶,連湯帶肉全吃下去!”然後,坐在對麵瞅著他吃,“孩子,你可要愛惜你的身子!”
我敢發誓,她那溫柔慈祥的樣子,把我這個旁觀者都打動了。
“孩子,那種事情怎麼能過分呢?看你,才幾天,兩眼都瞘下去啦!”她見他遲遲疑疑,不敢舉筷的模樣,便說,“公雞是補陽的,吃吧,這些日子你光吃西紅柿,葷腥都不沾。”
阿寶剛剛在烤鴨店,和阿芳吃完歸來,已經是七葷八素,順脖子流油的小夥子,不得不打點起精神對付這兩隻筍雞。藏金案事犯以後,阿寶向我承認:“當時,我真害怕已經再裝不進東西的胃,一下子全吐出來。大媽那眼睛多尖,她準會納悶,公雞到肚裏一轉,怎麼會變成鴨子了?”
原來,阿芳拿定主意,這筆巨款,隻要不顯山不露水地慢慢貼補,是不會被人發覺的。起初,計劃每月貼二十元,算了一下,要四百多年才能用完。幹脆五十元吧,也可用到二百年之久。再多就怕要露餡,所以想到隻有吃進肚裏,花多少錢也不會出紕漏。雖然原則這樣定了,但天生怯懦的阿寶,總有點怛怛怵怵。先是左眼跳,後是右眼跳,也弄不清究竟是跳財還是跳災,終於鬧成個心驚肉跳,無法安寧。因此,他總在猶豫:“要不,還是繳公吧?”
阿芳無奈,歎了口氣:“你也真成不了氣候!”同意由他自便的時候,阿寶又舍不得那十塊磚頭了。這大概也是危樓出不了聖賢豪傑,也出不了江洋大盜的原因。小農經濟思想和小市民心理雜交的結果,一條沉重的,使你無法起跳或者飛躍的尾巴,牢牢地嵌在了臀部,而且很難擺脫。“文革”出那麼多小爬蟲,其道理也就在這裏。
事實正是如此,膽小不得將軍做。所以,幾乎把S市著名飯店吃遍的阿寶,除了從炊事員的職業角度,了解到天外有天,增加許多業務知識外,非但未曾長一點膘,相反,倒像害了一場重病似的,整天一副霜打的樣子。盡管到目前為止,花的還是自己好容易攢下的數百元錢,那十塊磚頭原封未動。但佳肴美味,一點引不起食欲,倒像吞服蓖麻油似的難以下咽。再加上三年災荒留下來的,隻能消化瓜菜代的胃和裝不了葷腥的肚子,落下一個習慣性腹瀉的病根,害得他經常從三樓急急忙忙衝下來,提著褲子,夾緊屁股,直奔J巷公共廁所而去。
要是僅這點口腹之累,倒也可以忍耐。問題在於這十塊磚頭,如同十枚地雷埋在屋裏,整日裏懸心吊膽的折磨,使阿寶受不了。假如承受這份痛苦,能夠為他們的愛情增添一些什麼,或許還值得,還劃得來。可阿芳說了:“你別愁眉苦臉好不好?也不要胡思亂想。你對我那麼好,我不會忘恩負義的。早早晚晚,我這個人總是你的;當然,人給你,可靈魂,永遠屬於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