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3 / 3)

伊汝發現,原來在車廂裏,除了他,就隻有一位坐在駕駛座上的婦女,短發、寬肩膀,和她女兒一樣。可能一腳踩錯在刹車上了,那司機像豹子似的蹦起,吼著她媽:“轟油門——”但是老道奇像一頭疲懶的牲口,哼了兩聲,又沒有動靜了,急得那年輕姑娘恨不能鑽進車頭裏去。伊汝有點同情她,這台應該報廢的車,像病入膏肓的患者,再高明的醫生也束手無策。教過他修車的師傅曾經教導過他:有本事別往老爺車上使。那意思是說弄不好會丟臉的。伊汝趕路要緊,也就無所謂麵子,決定下車去幫幫忙;再說,在柴達木二十年圍著軲轆轉,有天天躺在地溝裏臉朝上修車的經驗,也未必會丟醜的。他剛下車,那一串送煤進城,然後拉化肥回來的大車隊,正從他麵前經過,車把式還記得他這個打聽路的外鄉人,笑著:“老哥,俺們沒說錯吧,不會誤了你晌午飯的,哈哈……”一掛響亮的鞭梢,揚起一路塵土,蹄聲嘚嘚地走了。

難道不是這樣麼?太陽都當頂了。

“心心,你還有個完沒有完?”那位婦女沉不住氣了。

女司機抬起頭:“媽,人家不急,就你急!”

那個婦女從司機座側門爬下去:“他們不急,他們等著,我還要翻山趕路呢!”看來,她是說什麼也不耐煩等車修好了。伊汝一驚,這聲音怎麼聽來這樣耳熟呢?

“媽——”女兒責備地叫了一聲存心拆台的媽媽。

“心心,你慢慢修吧!我走了!”她急匆匆地說著走開。

伊汝多麼希望她把臉掉過來,然而她仿佛故意把背衝著他,而且半刻也不肯多停留地離開了。等到他走到車頭前麵,那個婦女已經邁著碎碎的步子,走出好遠,留給他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

這時候,可憐的老道奇像胸部有積水的病人,哮喘著響動起來。心心勝利地挺直腰板,舉起梅花扳手向她走遠了的母親示威地揮舞,然後賠不是地招呼鄉親們上車。山民們的耐性與容忍也著實讓伊汝驚奇,誰都不曾埋怨,反倒安慰著:“俺們不像你媽那樣沉不住氣,這回該保險了吧?”但伊汝明白,行家似的提醒道:“走不多遠的,還得熄火!”

心心瞪圓了眼睛:“咦,你這個人,吉利話都不會說,不上車我可開走啦!”她跳上駕駛座,向他齜齜鼻子。

他笑笑:“請吧!”揚起手。

果然,沒走幾步,老道奇又耷拉腦袋了。心心跳下車,笑著跑過來:“你這個人哪,真藏奸,存心看我的笑話,你大概是汽車公司派來監視我們這個農工商的吧?”

哦?又是這個來自亞德裏亞海濱的新名詞,伊汝樂了。後來他才知道確實是拖拉機站經營的短途運輸,為的是把鄉親們從肩挑背馱的沉重負擔下解放出來。抗日戰爭時期,伊汝背過公糧,知道那步步登高的山路是個什麼滋味。真是一顆汗珠摔八瓣,每一步都得付出巨大的毅力啊!這個女孩子的赤誠坦率的態度,以及對待他那親切的笑聲裏,存在著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於是隻好被她拉著拽著,來到車頭跟前。不過,他到底是個二十年工齡的修理工了,有點老師傅派頭了,坐在前車杠上,並不著急馬上動手,而是掏出了那兩塊烤白薯,一塊留給自己,一塊遞給了心心:“來,先吃一點,幹起來有勁!”

她一點也不客氣,接到手裏就啃了一大口,還沒咽下就嚷嚷著:“糖瓤賽蜜,俺們羊角堖的——”

通常她說“我”、“我們”,這回冒出個“俺們”,伊汝驚訝地望著她:“你是那個小山村的人?”

她吃得太猛,噎住了,說不出話,隻好點了點頭。

“那麼你媽也是羊角堖的了?”

她哈哈大笑,覺得這實在是個相當可樂的問題。然後,她告訴這位外鄉人:“就連這糖瓤賽蜜,也是我媽培育出來的新品種。你知道,在羊角堖,管這種蜜甜蜜甜的白薯叫什麼?‘妞妞’,我媽的名字!”

天哪!伊汝怔住了,他連忙朝那個走遠了的妞妞望去,她已經走到半山腰了,隻能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可是看得出來,她還在一步一步地吃力艱難地攀著。伊汝猛地轉回頭來,呆呆地凝望著心心,不由得想:“她都有這樣大的女兒了,怪不得她總背衝著我,怪不得她急急忙忙離開我……”

他咬了一口白薯,確實非常非常的甜,然後,再甜的滋味,也壓不住他後悔的心情。不該來的,是的,何苦再去擾亂她的平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