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色溶溶,樹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裏,怎麼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妞和她那招人喜愛的女兒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悵;還是終於得知像他母親似的郭大娘離開人世的消息,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心頭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間裏那位客人的鼾聲,使他想起了畢部長,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無一絲睡意。要是過去年代裏,那還用得著說嗎?這樣朗朗的月色,肯定會爬起來穿上衣服翻過主峰回羊角堖的。把子彈頂上膛,跟著畢部長大步流星,一口氣不歇地直上峰頂。在那蓮花瓣似的泉水池裏,喝上幾口清甜的涼水,消消汗,接著直奔羊角堖而去。一路上,敞開衣襟,任習習涼風吹拂著,畢竟的話就多了起來,什麼保爾和冬妮婭的愛情啊,什麼克裏空是哪出戲的人物啊,為什麼說阿Q是中國農民的靈魂啊……這種輕鬆情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等著,妞妞在等著,何況還有那棗兒酒呢!啊,那簡直是誘人的佳釀香醪,往心眼裏甜,往骨頭裏醉。然後,聽吧,畢部長那如雷的鼾聲,就會在炕頭上響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聲更擾得他無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馬溫部長的呼嚕,要略遜一籌了。最早他跟畢竟來羊角堖開辟工作,那時,他實實在在不比兒童團長大多少。記得隻要雷鳴似的鼾聲一起,那屋裏的紡車就會嗡嗡地響起來。妞妞,那陣子還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妞扭,她笑著說:“畢部長,你的呼嚕真好,俺娘見天多紡幾兩線呢!”
“多嘴丫頭!”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畢竟樂了,眼睛眯起來:“大娘,你就包涵著點聽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國醫生看過,不行,胎裏帶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敗日本鬼子吧!”
“怎麼?”妞妞問,“那時就不打呼嚕啦!”
他戳著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棗兒酒,離開羊角堖啦!”
郭大娘說了一句伊汝在以後才覺得大有深意的話:“隻怕到了那一天,想聽也聽不到了。”
“確實也是這樣的……”伊汝記得一九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會上,就從這呼嚕開頭講起來的,“現在,甭說郭大娘再聽不到畢部長的雷鳴鼾聲,就連我,給他當了那麼多年秘書的人,那鼾聲對我來講,也像河外星係發出的脈衝信號一樣,要用射電天文望遠鏡才能接收到了。他太忙了,會議會議會議,運動運動運動,剩下一點點時間,何茹同誌還要他幹這幹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學跳華爾茲,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論怎麼寫?四版上那篇捅了馬蜂窩的小品文怎麼收拾?所以這回郭大娘從羊角堖來看看他,連坐穩下來和大娘談五分鍾的時間都擠不出來,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帶來的四瓶棗酒、柿餅、核桃,連同大娘一塊交給了我,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他終究是跟畢竟多年的人,“為長者諱”這點品格還是具有的,伊汝並不曾講畢部長怎麼特別為難地,掏出一把十塊錢的票子,塞到伊汝手裏時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兒去住吧,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時間陪陪她,編輯部我告訴一聲就行了。她想吃什麼,想要什麼,你盡量滿足她。沒辦法,何茹怎麼也不大樂意郭大娘住在家裏。這酒你拿去喝吧,現在夫人有了新規定,非要在巴拿馬博覽會得獎的酒才許可喝。”
伊汝想象得出那個潑辣的何茹,會怎麼樣向畢部長施加壓力,他推回那把鈔票:“我也不是沒有錢!”
畢竟歎了口氣:“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減輕我的不安。”接著他憤慨地說:“我們能打敗鬼子,打敗敵人,可對小市民庸俗意識無能為力。”
“怕未必全是客觀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著畢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領導高明。那時,他也正麵臨著一場情感危機,那個新寡的淩凇,正如一棵能纏死老樹的古藤一樣,緊緊地依附著他,硬逼著他在她和羊角堖的妞妞之間作出抉擇,所以伊汝才會有這種感慨吧?
那到底是解放後第三次看望畢部長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夠體諒他的了。她隨著伊汝來到報社後樓的單身宿舍,一邊爬那五層樓,一邊說:“我知道,伊汝,如今老畢是大幹部了,進來出去的全是屁股後頭冒煙的,我一個窮山溝的老嬸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裏住著,是有點不適稱。”其實,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裏沒有部長那位嬌妻,畢竟養郭大娘一輩子,也決不會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來,解放後她頭一次進城來,就把何茹給得罪了。她首先錯認保姆是何茹的母親,一把拉住就不放,誇讚她生下了這個漂亮姑娘——還用手指著何茹,怎樣有眼力,挑上了畢部長這麼個好樣的;他除了打呼嚕而外,再沒比他好的了。打呼嚕有什麼呢?多聽聽就慣了。老畢進城這些年,晚上紡線聽不到那呼嚕還怪空的慌呢!這終究是個誤會,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這位軍烈屬,這位子弟兵的母親,還以為這些人是當年住在羊角堖的八路軍,緊跟著竟搖著頭端詳著何茹:“你年紀輕輕,能吃能做,怎麼還雇個老媽子呢?”又扭過臉來直截了當地批評畢竟:“這可不是咱們八路軍行得出來的事!”這下惹惱了何茹,她是個說酸臉就酸臉的女人。伊汝記得,畢部長嘿嘿一笑的時候,何茹的臉起碼長了一寸。第二次進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記得那正是國泰民安的年頭,郭大娘背來了幾乎整整一馱子東西:小米、紅棗;山藥、地瓜幹、棗兒酒、攤好的煎餅、煮熟的染成紅色的雞蛋,羊角堖所有能拿得上台麵的東西,都搬進畢部長的四合院。因為郭大娘甚至比終於生了個大胖小子的何茹還要高興,也許她的老伴、兒子都犧牲在革命戰爭中的緣故,對於那裹在繈褓中的新生命,又是愛、又是親,乖乖長、乖乖短地摟著,就像她當年疼愛著伊汝這個小八路似的。伊汝看到何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像他這樣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不怎麼見外的人,一進四合院,都恨不能跳進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話,殺死渾身的細菌,以免傳染給那可愛的小寶寶。好,這位來自羊角堖,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窮山溝的老大娘,這還得了,她叫著大嫂——那老保姆早辭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