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2 / 3)

“謝謝,告訴我地址吧!別看我是柴達木人,在這裏,方向絕不會弄錯,路也一定能找到。”伊汝出報社以後覺得這樣說完全必要,因為有些是屬於應該徹底忘卻的東西。

城市大致倒還是原來的樣子,隻是街上的人沒命的多了,對生活在柴達木二十多年的伊汝來說,在那個遼闊的荒原裏,甚至走上幾十裏,也難得碰上一個人,哪怕是遠遠的一聲狗叫,也會覺得親切異常的。現在一下子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裏,他有一種仿佛跌進了鹽湖似的沉不下去,又浮不上來的憋悶。

一直到何大姐給他打開門,他才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氣,這位性格潑辣的老大姐頭發都白花花的了。

她問:“你沒接到老畢電報,叫你買飛機票快些來?”

“買了,後來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藏族老大爺說,犛牛沒有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拉薩。可小夥子,好多騎手都是從馬背上滾下來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說著說著伊汝自己也樂了。

“出息,我記得你當年最不怕死,哪兒槍響往哪鑽。”

“我已經欠了二十多年的賬,剩下的日子就得一個錢當兩個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價值,是不同的事。部長呢?”

“他等你幾天,看你不來,一個人走了。”

“去哪?”他發覺畢竟同誌還是那副不肯安靜的脾氣。

“誰曉得,老啦老啦,弼馬溫的勁頭倒上來了。”

伊汝理解這位老領導:“人民的聲音在吸引著他。”

“誰知道,許是找尋什麼東西吧?也不知丟了什麼?老頭子現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來。看,忙得連胃病藥都忘帶,一去沒個影子。”隨後她問,“去報社了嗎?”

伊汝嗯了一聲,望著這間除了書、除了幾張字畫外空空如也的屋子,還和多少年前一樣,這是畢部長的老作風。

“看到她了嗎?”何茹關切地注視著這個不亞於一個家庭成員的伊汝,這種友誼來自戰火紛飛的年代,所以她以老大姐的口吻說:“淩凇和你一樣,也走了一段彎路。生活,有時就像環行路似的,繞了一個圈子,又碰上了頭。怎麼樣,你?”

“我撳撳喇叭,這是司機的禮貌,然後錯車開過去。”

“混賬——”何茹半點也不客氣地訓著,盡管剛見麵不超過五分鍾。

伊汝笑了,大概每個人對他人的關注方式,是全不會相同的。他想,要是那位弼馬溫部長迎接他時,準是一身烽火,滿臉硝煙地招呼:“回來了嗎?好,給你這支槍,再給你兩個手榴彈,上!”倘若郭大娘接待他,一定是親切地捉住他的手:“受傷了嗎?孩子,疼不疼?別怕,大娘這就給你換藥,放心吧,回到你的家來了。”可是何茹,使他想起那位旺堆的妻子,一位經常給他背牛糞來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心好的藏族老阿媽了。她問:“伊汝,你打算終身做一個喇嘛嗎?”看來,何茹首先關心的,是不讓他當喇嘛。

她就是那樣一個人,像所有妻子似的,總要對丈夫施加一定影響,所以使得畢部長通常一個跟頭,頂多翻十萬七千裏。唉,月亮還有被雲彩遮住的時候,對了,何況還有月食呢?他不禁想起郭大娘講的天狗吃月亮的故事,也許在那個時候,萌出了回羊角堖的主意吧?

但是,微笑著的淩凇輕盈地走來了,穿著白色的緊身羊絨衫,越發顯出她那窈窕的體態優美動人,高領裹住她那纖細的脖子,脖子上是一張沾著朝露的花朵般的臉龐,這張臉朝他逼近著,躲也躲不開,冰涼地貼過來了。他連忙晃了晃頭,驚醒了,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在哼唧的車聲裏打開瞌睡,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了。

一個可笑的夢,然而也不完全是夢,夢在一定程度上是現實的反映。他問自己:難道不是這樣嗎?

老爺車大約早就在這個前不把村、後不把店的路上拋錨了,有的乘客爬到路旁梯田的高坎上吧嗒著煙鍋,瞧著遠天,似乎在說:“姑娘,你慢慢鼓搗著吧,我們不性急的。一頭騾子有時還尥蹶子呢,何況車!”也有的乘客圍著那位女司機看熱鬧。她正蹲在車頭上,打開蓋板在尋找故障發生在什麼地方。那應該說是秀麗的臉上,又是油汙,又是汗水。她又抬起臉朝車內喊著:“媽,你再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