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十年前死為完人』(2 / 3)

德國詩人海涅說過:“文學史是一所碩大無朋的停屍場,人人都在那裏尋找自己親愛的死者,或亡故的親友。”去年,因廣東文學院招聘作家事曾到吳趼人的原籍廣東佛山一走。我真是渴望在他的家鄉看到些什麼,知道些什麼,惜未能如願,隻得怏怏而歸。吳趼人甚愛自己的家鄉,故筆名索性叫做“我佛山人”,但也未見故土對於這位名家有什麼特別的紀念,深感文人之寂寞無聞。繼而一想,倒也不是什麼壞事,這樣,對故去的文人,說不定反而消停些,清靜些。

因為文壇,實在夠鬧的了。

爆炒文學,爆炒作家,是當今時尚,其實並非好事,因為在放大閣下那張漂亮臉孔的同時,尊臉上那塊難看的疤痕,也同樣放大了數十倍,而十分顯眼。舉例而言,那位炒得增值,甚於乃兄的周作人,又如何?不也同時讓更多讀者為之不恥乎?而唾棄之乎?難道因為到處印他的《苦雨》,能夠抹煞其當漢奸的罪惡嘛!同樣的道理,那些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為旗手搖旗呐喊者,為虎作倀者,進寫作組做刀筆吏者,舉棍子迫害文化人者,能由於時下的美化,而會使人淡忘他們身上那三種人的氣味嗎!

凡炒人者都有所圖,或為附驥,或攀門庭,或抬人也跟著水漲船高,或壟斷以作發財資本,我佛山人無人來炒,對於《中國小說史略》一書中所提到的被“訾議”的三百大洋,也就沒有什麼好事之徒感到興趣,他在九泉下討個安生,倒也不錯。不像前不久一位寫樣板的作家逝世,馬上被一窩蜂的人圍上去,出現熱烈盛大的場麵。凡在舊社會看見過大出殯場麵的人,都會感受到吃死人,實在是中國人的一種要不得的惡習。特別是吃死的名人,如蠅集蚊聚,更是熱鬧。於是,你也寫悼詞,我也寫祭文,有得寫的寫,子午卯酉,還能頭頭是道,無得寫的也寫,就難免添枝加葉,胡說八道。寫來寫去,甚至把應為死者諱的一些,也寫出來了。所以,無論炒死的人,炒活的人,都絕不應提倡。

但據《文集》中就這三百大洋事,引《滌庵叢話》的記述:“吳趼人先生,小說巨子,其在橫濱,則著《痛史》,在歇浦,則作《上海遊驂錄》與《怪現狀》,識者敬之。不意其晚年作一《還我魂靈記》,又何說也?因作挽聯曰:‘百戰文壇真福將,十年前死為完人。’”這下句挽聯,倒有一種振聾發聵的效果。

當然,用於吳趼人,顯屬誇大其辭。未享期頤之年,隻不過活了四十五歲,算什麼福將;收了三百大洋,寫了一篇諛文,難道就不是完人了嘛?未免要求過苛。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阮大铖賣國,錢謙益降清,周作人作漢奸,張愛玲寫反共小說,又如何?現在錢的行情相當看好,周、張兩位,香火甚至更盛,膜拜供奉者恨不能將他(她)們的牌位,放在文廟裏配享,那麼,吳趼人區區三百大洋,算得了個屁!

不過,這副挽聯中的“十年前死為完人”,倒不失為對年紀一把者十分有用的警語,我想,用在舉世聞名的波拿巴·拿破侖一世的經曆上,大概是最合適的了。這位科西嘉的上尉,身體力行他的格言:一個不想當元師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於1799年“霧月政變”中,建立執政府,為第一執政,接著,1804年把羅馬教皇庇護七世搞來,給他加冕稱帝,這還不夠過癮,1805年兼任意大利國王。1807年對英國實行“大陸封鎖”政策,同年,入侵葡萄牙,1808年入侵西班牙,這時,雖然他的皇後約瑟芬沒少給他戴綠帽子,但情場失意的他,賭場相當得意,驕妄跋扈,不可一世,其勢力幾乎擴張到整個歐洲。但是,到了1812年,他死前九年,窮兵黷武的拿破侖,大舉進攻俄國,這個戰無不勝的家夥,開始走華容道了。

看來,早死十年的這副挽聯,有其道理。

老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寫的就是這場戰爭。對這位法國的小個子和那位獨眼的庫圖佐夫的較量,有著生動的筆墨。1813年,他死前八年,拿破侖在萊比錫會戰中敗北,1814年反法聯軍攻陷巴黎,他被迫宣布退位,流放厄爾巴島。1815年,死前六年,不甘失敗的拿破侖卷土重來,率軍於法國南部儒昂登陸,進入巴黎,再登帝座,史稱“百日政變”。但“廉頗老矣”,雖蠢蠢欲動,困獸猶鬥,又能有幾許作為?同年,以兵敗滑鐵盧戰役結束他的戎馬征戰生涯,從此,小個子徹底完蛋,流放聖赫倫那島,直到1821年於這個荒島上病逝拉倒。

若拿破侖恰恰在死前十年,不在橫征暴斂,東討西伐,加劇矛盾,陷入危機的情況下,發動對俄羅斯戰爭的話,他未必成為一個完人,但以處於成功巔峰的光輝形象,載入史冊,是毫無疑問的,絕不是後來拋棄在荒島上,“鬥敗的鵪鶉,打敗的雞”那種落魄的德行。

這說明,中國老百姓常掛在嘴邊的“適可而止”,“見好就收”,“八九不離十”的不求滿盈的哲學體係,實在是具有科學道理的生存方式。任何事物玩到了極致程度,進入所謂的臨界狀態,必然要發生質的變化,並且那勢頭是不可逆轉的。所以,拿破侖隻有一百八十度地走向自己的反麵,毫無轉緩餘地,非滑鐵盧不可。如同伍子胥謝申包胥所說的:“吾日暮途窮,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他未必想如此,但又不得不如此,這就是人世間悲劇不斷的原因。

話說回來,中國曆史上那些赫赫揚揚的帝王將相,類似拿破侖下場的也不少。一部《二十四史》,由於最後十年裏的荒謬絕倫,而毀了前半生英名者,一數就是一大把。南宋洪邁的筆記小說《容齋隨筆》,其中有一篇《人君壽考》,列舉宋代以前的五位高齡帝王,他們分別為69歲的漢武帝劉徹,70歲的吳大帝孫權,85歲的梁武帝蕭衍,69歲的唐高祖李淵和77歲的唐玄宗李隆基,基本上都是在一生中的最後十年,把自己毀掉的。

死前十年,似乎是一個人變好變壞的大限。政治家也好,文學家也好,大人物也好,普通人也好,隱約有這樣一個規律在。真是令吾等上了年紀的人,要引以為戒呢!總是要變的,這是宇宙的發展規律,盡量使自己變得不令後人生厭,就謝天謝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