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這五位高齡帝王,早年都稱得上有為的英君,都曾經有其曆史上輝煌的一麵。即以劉徹來說吧,他即位後,采用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議,控製思想言論,加強封建統治;采用主父偃的“推恩”策,削弱侯國和地方勢力,鞏固中央集權;采用孔僅和東郭鹹陽的冶鐵、煮鹽、釀酒官府專賣法規,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而且開鑿漕渠,大力發展農業生產;同時對侵擾不已的北方匈奴,改變漢初所使用的和親政策,用衛青、霍去病、李廣等名將,大規模出擊,趕走匈奴,收複失土,開通西域。漢武帝時的中國版圖,疆域之大,在曆史上是少有的。
其他幾位長壽皇帝,握權早期,也很有一番作為過的。譬如孫權在魏、蜀、吳三國爭雄中,是個頭角崢嶸的領袖人物。任命周瑜為赤壁之戰的元帥,打敗了曹操,委派陸遜為夷陵之戰的司令,打敗劉備,都是和孫權的英明決斷,果敢行事分不開的。他能據有江東一隅五十二年,“國險而民附”,南辟疆土,北禦強敵,碧眼兒的英武,連曹操都佩服得恨不能生這樣一個兒子。
再譬如蕭衍,那是一個博學多才的皇帝,與文人唱和,精通樂律,雅善書法,非一般附庸風雅者寫兩句臭詩,題兩筆孬字可比。他當了皇帝以後,也曾勤勉政事,巡郡恤獄,勸課農桑,禁抑豪強,而且躬行節儉,連他兒子都笑話他過於寒酸。至於李淵,要不是他削平了隋末各地的武裝割據勢力,也無法統一全中國,創立偉大的唐王朝。而李隆基在人們心目中,雖然幾乎成了個戀愛至上主義的風流天子,其實他在位前期,頭腦清醒,英武明斷,選賢任能,勵精圖治。開元之治,也是著之於史冊,一直被稱道的。
但洪邁對這五位長壽皇帝,是很不以為然的,他說:“即此五君而論之,梁武召侯景之禍,幽辱告終,旋以亡國;玄宗身致大禍,播遷失意,飲恨而沒。享祚久長,翻以為害,固已不足言。漢武末年,巫蠱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皇孫皆不得其死,悲傷愁沮,群臣上壽,拒不舉觴,以天下事付之八歲兒。吳大帝廢太子和,殺愛子魯王霸。唐高祖以秦王之故,兩子十孫同日並命,不得已而禪位,其方寸為如何?”如果查一查年表,簡直令人駭異,這些皇帝自己製造的動亂,都是在他們死前十年裏發生的事情。
劉徹在可怕的變態心理支配下,一手製造的巫蠱事件,是他死前的五年,也就是紀元前的91年,92年發生的。孫權廢太子,殺魯王,凡群臣勸諫者,無不當廷杖殺的歇斯底裏大發作,是在他死前的兩年,公元250年,導致東吳宮廷裏一場血腥的清洗。蕭衍餓死於549年,而餓死他的,正是死前兩年,不顧群臣反對,非要接受東魏降將侯景。此人晚年,昏憒愚鈍,受侯景降,以為得計,誰知引狼入室,作孽自斃,建康化為灰燼,而他自己,八十六歲的老漢,成為侯景的階下囚,饑寒悔恨,也隻有一死了之,隨之,國也就亡了。而玄武門之變,正是李淵晚年昏愚的結果,李世民、李建成、李元吉的奪權鬥爭,兩子十孫頃刻間斃命,實際是他死前十年間,發生在他眼前的一次宮廷政變。而唐玄宗從752年拜楊國忠為相,755年釀成安史之亂,756年不得不倉皇奔蜀,不得不於馬嵬坡殺妃的一連串的事件,都在他死前十年間發生的。
不知是作吳趼人“十年前死為完人”挽聯者,善於總結曆史經驗,還是人老以後難逃這最後十年的惡變?古代的高齡統治者,在往生命終點走去的時候,好像難以逃脫這十年大限,必定要犯日暮途窮,倒行逆施的老年病。有的皇帝,未必高齡,也存在這種死前十年惡變的可能,如活了六十三歲的隋文帝楊堅,生性儉素,不事繁華,但在595年,他死前九年,背棄自己一貫作風,竟縱容楊素修了一座豪華蓋世的仁壽宮。花費巨萬,勞民傷財,供驅使的役夫民工,在酷暑下施工,死者相繼,連燒屍都來不及。
所以,洪邁不禁嗟歎:“然則五君者雖有崇高之位,享耄耋之年,竟何益哉?”言下之意,這幾位皇帝活這麼長久,對老百姓究竟有什麼用處呢?老而不死謂之賊,這個賊,就是賊害後人,貽禍下代,製造災難,天下不寧,還真不如死了算了,老百姓少受點罪。
孫權清醒時,認識到無論如何不能重蹈袁本初、劉景升廢長立幼,兄弟廝殺的覆轍,但他到了晚年,對太子們或囚或廢,比袁、劉還要嚴酷,造成了他死後繼承人的大屠殺,在魏、蜀、吳三國中,吳國宮廷裏的血腥記錄,最駭人聽聞的了。李隆基當年為了提倡節儉,甚至燒毀宮內奢侈品,令後妃以下不服珠玉錦繡,罷去兩京織錦坊。可他到了晚年,縱容楊氏姐妹的奢靡淫侈,與他早期的廉政行徑,判若兩人。蕭衍老了以後的沉迷佛法,舍身寺院,誰都看得出來侯景的狼子野心,他卻荒唐到信之不疑,至死不悟。這位咎由自取的老人,最後餓死在他的寶座上,也是活該了。
如果,這些統治者早死十年,當一個明君,英君,大概是不成問題的。多活十年,便成反麵人物。
年老的統治者走向自己的反麵,當然是生理的、心理的衰老,更主要的是久握權力必致腐化的結果。由於事不躬親,偏聽偏信,自然拒絕直言,喜愛奉承,由於好大喜功,貪慕虛名,自然寵用非人,群小當政,這些都是政治老人的特點。再加之紙醉金迷,聲色犬馬,深閉後宮,嬖幸用政,最後必定是腐敗墮落,胡作非為,窮奢極欲,禍國殃民。有的,哪怕駕崩了,死了,也還貽害未來,得多少代人為他一時的荒謬,付出沉重的代價。有的,曆史上寫了,有的,曆史上沒有寫,或來不及寫,但並不等於不存在,或沒有發生過。
現在來看吳趼人所收下的三百大洋,比之那些造禍於民的帝王遺患,不過滄海一粟而已。但為他所作的這副挽聯,卻實實在在道出了一個真理:老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每個人都要老。老而不背晦,不悖謬,不失態,不張狂;老而不倚老賣老,不駑馬戀棧,不瘋瘋顛顛,不嘮嘮叨叨;老而不與年輕人為敵,不要總想出風頭,不做損人利己,或損人也並不利己的事情,不讓他人在背後戳脊梁骨……是值得時刻警惕自己的。
不一定做得成完人,但按中國人不求滿盈的哲學,做一個八九不離十的人,還是應該作為奮鬥目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