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埋葬大師(3 / 3)

聽到這裏,我為紅學家心目中的曹雪芹一哭。同時,我也想到,香山黃葉村那裏,在曹雪芹與脂硯齋中間穿針引線者,跑來跑去,腳都跑腫了的,當為史湘雲莫屬了。幸好張愛玲考證出來,大觀園裏那些女孩子,執行滿洲風俗,不纏足。雖然這位最後孤獨地死在美國的女作家說:“《紅樓夢》是創作,不是自傳性小說。”但她並不特別反感“集體創作”說,令我納悶。後來,我終於悟道,她在美國新聞處打工的時候,也曾經當過寫作機器的。

胡適、俞平伯則不然,胡一號倡“自傳說”,認為小說的內容與作者個人的生活經曆有某種聯係,但從未斷言字字有據,事事皆真,從未斷言《紅樓夢》即曹雪芹的家傳,可當信史來看的。而創史湘雲為脂硯齋說的俞二號,也始終未敢大言不慚他這判斷百分百地準確。這兩位,固然是紅學家,其實更是文學家(這一點非常非常的重要),紅學家可以想當然,文學家則懂得作家的寫作與照相館裏按快門的師傅,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的。

很難想象在黃葉村伏案疾書的曹雪芹,身邊有脂硯齋這樣一個小艦隊的事實。為什麼當下的紅學家會如此確信不疑呢?我認為,這不是紅學家的錯,除了以上這種電視劇工廠化生產的啟發,半個世紀以來,當代文學中實行的抹煞個性的集體創作方式,也把紅學家們迷惑住了。

我在工程隊勞動改造那陣,曾經在苦水區修過路,當地老鄉喝到我們深井打出來的甜水,咂咂舌頭,倒覺得沒有什麼滋味似地不以為然。這就是慣性,謬誤被習以為常以後,正確就會被視作反常。他們以為糾合幾個筆杆子,關在賓館或者招待所裏,進行集體創作;以為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三結合,是天經地義的創作方式。

樣板戲就是這樣炮製出來的,《朝霞》時期的什麼《虹南作戰史》等作品,也是這樣出籠的。“大躍進”那陣的《紅旗歌謠》,更是早期集體英雄主義的“勝利凱歌”。除了郭沫若、周揚這兩位編者的大名外,絕大部份的作品,不知作者為誰。在過去五十年裏,小說、戲劇、詩歌,很多都是這樣以集體創作署名。好一點的,加上一個括號,括號內寫上某某某執筆字樣,就是了不起的恩典了。

汪曾祺在新時期文學中成了被膜拜的聖人,可他當年在樣板戲的寫作班子裏,連在括號內露一露臉的資格也沒有。正因為如此,到了講求版權的後來,集體創作就成了一家纏夾不清的胡塗賬。汪曾祺差點被告上公堂,就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堂堂正正的樣板戲《沙家浜》的作者。他這樣“覺得”也的確沒有錯,樣板戲《沙家浜》,主要是他寫的;但《沙家浜》前身《蘆蕩火種》,卻是上海滬劇團集體創作,而且是標有執筆人名姓的。汪曾祺不寫明這孩子是抱來的,就認定為自己嫡生,編入文集之中,難怪要起糾紛了。

這都是集體創作害的,也害了紅學家,他們以為這種泯滅創作個性的做法,是理所應當的正確行徑,想當然曹雪芹也應該接受這樣的安排,作一個括號裏的執筆者;想當然脂評集團的那七八個人,像電視連續劇草台班子裏的編創人員,起策劃、創意、編劇、出點子的作用;因而也就想當然《紅樓夢》是曹雪芹和脂硯齋天衣無縫的合作成果。為什麼會出現這樣匪夷所思的念頭,歸根結底,紅學家是學問家,不是文學家,基本上不甚諳熟文學創作的規律,不甚了然形象思維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曹大師墮落成為三樓四樓的普通寫作機器,而脂硯齋卻是在五樓上抽著雪茄,喝著咖啡,有權“命芹溪刪去”的主創人員。

幸好,五十年的文學實踐,集體創作的名聲已經一蹶不振,在小說領域裏,尤其如此。有的合作者,最後弄得反目成仇,有的夫妻檔,最後索性各幹各的。看來,別的藝術門類也許能夠精誠團結,文學,大家很難坐在一張寫字台上,而小說這一塊,恐怕更不能集體的。因此,很難想象在曹雪芹的寫字台旁,坐著七八個爺們,還有一兩個娘們,在那裏評頭論足,說三道四。那時,既沒有雪茄,也沒有咖啡,光這些批評家的口臭,也早就把我們的大師薰死了。

據說,“文革”期間,樣板團在“旗手”江青“同誌”的關照下,每人每天有一塊巴掌大的巧克力可吃,援此例,黃葉村裏的曹雪芹,更該愁腸百結,無以聊生了。一來沒有銀兩,二來無處可買,怎麼對付畸笏叟、棠村、梅溪、鬆齋、鑒堂、綺園、立鬆軒、左錦癡道人……這些死纏不放的脂評家,可真讓他苦惱透頂。

如果,曹雪芹倘健在,肯定會懇求紅學家,你們做做好事,開輛麵包車來,把這些批評家先生,女士從黃葉村拉走,哪兒涼快,就請他們到那兒涼快去吧!

拜托了!大師會一揖到地,籲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