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個世紀的最後二十年,不知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呢?還是他覺得再不說,也許永遠沒機會說了。所以,1978年他對餘英時說:“你不要以為我是以‘自傳說’著名的學者,我根本就懷疑這個東西,糟糕的是‘脂硯齋評’一出來,加強了這個說法,所以我也沒有辦法。你看,二十年代以後,我根本不寫曹雪芹家世的文章。”1985年他對《文史知識》談話中說:“我看‘紅學’這東西始終是上了胡適的當。”“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於辭達。”這些石破天驚的話和他一百八十度的急轉,使得那些賴紅學、曹學、脂學謀生的人,沸反盈天起來。
“您怎麼啦,俞先生,你走就走好得了,何必臨走臨走,還要砸俺們的飯碗,害得我們無以為生呢!”
這就是小師和大師的不同之處了:小師形而下,重實,大師形而上,尚虛。求實,則重眼前,為適應利害,必然會訓練出許多小聰明,小機智;尚虛,則高空邈遠,浮想連翩,有所思考,便有所穎悟,心靈的自由要高於物質的一切。列寧說過,鷹有時會到後院裏來,但它屬於天空,最終是要翱翔在叢山峻嶺之上的藍天白雲裏,那些在垃圾堆裏覓食的雞,無論它怎麼飛,也飛不出後院的籬笆。
小師的目光,常常集中在飯碗之內,大師的視線,有時就會超越到飯碗之外。小師生怕飯碗打翻,餓肚子,大師哪怕餓肚子,敢扔掉飯碗。這就是為什麼俞平伯,敢於否定自己,敢於與從前的我決裂而毫不顧惜;時下的紅學家除了穿舊鞋,走老路,陪著脂硯齋一條道走到黑,不可能有太大作為的原因所在。
我一直認為脂硯齋像魯迅文章中,提過的一位闊少,讀《紅樓夢》太深,陷入角色不能自拔,便到四馬路的會樂裏(清末民初那是上海灘的紅燈區)發出七八張堂會局票,然後,黃包車拉來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鶯鶯燕燕地圍住了他,便派定自己是寶哥哥那樣的自作多情,才生出那麼多的感喟吧?有的紅學家竟拾俞平伯的餘唾,認為這位太濫情的脂評主角,非小說中人史湘雲莫屬。如果真是這樣,《紅樓夢》豈不是曹雪芹和他太太開的夫妻店裏的產品?
這類滑稽透頂的笑話,都是以今人行事的準則,去度量古人的結果。隻有在市場經濟,追求鈔票的大背景下,才有可能出現妻子寫出了名,先生也搭起了順風車,兒子成了神童,老爹也跟著老王賣瓜的抓錢一族。曹雪芹沒落,但並不墮落,他可以賒酒,但絕不揩油。古人也有小人,曹還不至於是,就衝他一部原稿輾轉借走傳抄,弄得七零八落的這樣輕信於朋友,可見他君子風,大於小人氣。如果,他有一位紅袖添香夜著書的夫人,果然是那位心直口快的史湘雲,為他當家作主,不但借閱困難,傳抄就更無可能,那麼,全書原璧留存後世,豈不使紅學家無事可幹,無文可寫,等著下崗嗎?
如果按紅學家之見,脂硯齋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的高參,那豈不是有點像別林斯基主持《祖國記事》時,他和他周圍作家那樣的關係了嗎?即或真的如此,別林斯基不會坐著驛車,從彼得堡趕往烏克蘭,到果戈裏的家鄉大索羅慶采村,不識相地介入其寫作過程之中。但今天的紅學家偏要把脂硯齋一夥,裝進麵包車,拉到香山腳下的黃葉村(其實那也是一個紅學偽作),與曹雪芹一起寫這部不朽之作。
我不知道紅學家,是有意識回避,還是完全茫然這個屬於常識性的問題,真正的文學作品,其創作過程是極其個性化、私秘化的。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的過程中,不可能有一個全天候包圍著他的脂硯齋集團。按紅學家的想象,曹寫出一回,脂集團輪流傳閱一遍,予以點評,曹再進行改寫,是一條流水作業線。這想法的形成,實屬不可思議,但細想想,紅學家也非憑空而來,是根據生活經驗,是有所本的。
時下電視連續劇的編劇方式,不就是這樣工廠化生產的嘛!我的一位年青文學朋友,被一個劇組從西安請來,住在豐台某機關招待所。那五層樓全被劇組包了下來。一樓是編故事的,二樓是寫本子的,他在三樓,是寫人物對話的,四樓還有一個車間,是將他的台詞再改寫成京片子那種油嘴滑舌的土話,因為那是一出寫老北京的電視劇。
我開玩笑地問他,五樓可有畸笏叟在,他說,有人送稿件來,有人取稿件走。上家是誰,下家是誰,都很懵懂,很有一點地下工作的勁頭。不過,有時候,已寫好的某一集,又從一樓、二樓傳上來,重新改過。他說,也許五樓會有什麼脂硯齋之類的權威,如導演,如老板,因為有時候能聞到雪茄和咖啡的香味,在那裏終審,自然有資格“命芹溪刪去”,這樣,樓下的他們就得返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