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疽發背而死(2 / 3)

楊光先就是這樣一個整人者,一個自封的道德警察。據《清史稿》:“國初,命湯若望治曆,用新法頒《時憲曆》,書麵題‘依西洋新法’五字,光先上書,謂非所宜用,既又論湯若望誤以順治十八年閏十月為閏七月,上所謂摘謬辟邪諸論,攻湯若望甚力。”

他深諳黃鼠狼單撿病雞咬的道理,一隻病雞,也就是失去抵抗能力的雞,而一隻失去抵抗能力的雞,也是不用費力就可能咬住並咬死的雞。在十五世紀的中國人心目中,一個黃頭發、藍眼珠的外國佬,被視作異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這個外國佬,引進的伽裏略天文學理論,改了中國老祖宗的曆法,被視作邪說,也是不必奇怪的事。這位來自日爾曼的科隆人湯若望(Schall von Bell,Adam),恰恰是隻毫無疑義的病雞,不咬這隻異端邪說的外國雞,還咬誰?

黃鼬咬住一隻病雞的時候,決不假道學,假正義,目的就為果腹。而以整人為業如楊光先者,通常不會承認自己是一隻尖牙利齒的黃鼬,而總是要拉起堅持些什麼,捍衛些什麼的大旗,振振有詞地來咬你。所以,他著《摘謬論》和《辟邪論》兩書,高調與棍棒齊下,批判和揭發同舉,攻擊湯若望。但是他白忙活了,背後沒有強勢力量的支持,跳嚷半天,無人響應,因此,隻好草草收場,不得不等待適當時機。

平心而論,那位懷著宗教熱忱的日爾曼人,背井離鄉,不遠萬裏,1622年(明崇禎二年),來到中國,傳教的同時,帶來西方文明,某種程度上起到科學啟蒙的作用,應該是有其積極意義的。如果明代的政治不那麼腐敗,農民不被逼得起來造反,從十五世紀就趕上西方世界進入工業文明社會的主流,也許中國早就是發達國家了。

作為耶穌教傳教士的湯若望,來到京城,很快與中國知識界的精英,如徐光啟,如方以智,成為朋友。“崇禎初日食失驗,光啟上言台官用郭守敬法,曆久必差,宜及時修正。莊烈帝用其議,設局修改曆法。光啟為監督,湯若望被征入局,掌推算”(《清史稿》)。崇禎於是任用這個外國人,來當中國天文台的主管曆法的官吏,讀史至此,真是為明朝末代皇帝喝彩。這種胸懷和氣魄,比之今天那些對改革開放政策還在搖頭不已的人,不知高明多少倍。

順治給朱由檢立碑時評論道:“凡末世亡國之君,覆車之轍,崇禎帝並無一蹈焉,乃身殉宗社,不引天亡之言,亦綦烈矣!”認為他不是一個很糟糕的皇帝,因為明代中後期,是一個極其封閉內向的封建社會,“一板不許下海”,執行鎖國政策,中國是從那時開始,便一蹶不振的。然而,崇禎重視湯若望的西人曆法,改造傳統的大統曆,比現在那些聞夷、聞洋、聞西方、聞資本主義則倏然色變者,有這份擇善而從的既清醒又開明的心態,難能可貴。

據後來揭發楊光先的材料,說他“在故明時以無籍建言,希圖幸進,曾經廷杖,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棍徒也”。何謂“棍徒”?就是有事沒事,逮誰就咬誰一口的青皮混混之流,楊光先稍稍人五人六一點,就有一張道德警察的麵孔。他想咬湯若望,但崇禎拍板用這個外國人,他也就不敢張嘴呲牙了。等到清人入關,他認為時機到了,誰知滿族統治者既沒有漢族那種因循守舊的習氣,也沒有祖宗之法的束縛,多爾袞甚至會想:你崇禎帝設局令一個老外來修改曆法,我攝政王幹嘛要承襲你們漢族的華夷畛域的界限,好,他索性提拔湯若望為欽天監第一把手。並將湯所製定的西式曆法,命名為《時憲曆》,頒布實行。並給湯若望加官進爵,“由太仆寺卿改太常寺卿”。“順治十年,賜號通玄教師”。“旋又加通政使,進秩正一品”(《清史稿》)。

已經剃了頭,成為清人的楊光先,什麼官位也未撈到手,就更加不開心了。何況此公整人成癮,整不了人,雞在眼前,硬是咬不著,急得直磨牙,直咂嘴,憋得他無疾溜瘦,渾身不得勁。估計他後來疽發於背,是從此時就種下病根,也未可知。

跋扈的多爾袞死後,順治親政。年輕皇帝屠滅其家族,肅清其黨羽,修改其政策,進行全麵的秋後算賬,半點也不手軟。楊光先認為這位皇帝,或許由於湯若望受多爾袞信任會加以排斥。孰料順治對這個外國人毫無芥蒂,相反很友好,或者,很感興趣,這又讓他灰心喪氣好一陣。

據《不列顛百科全書》“湯若望”條目說:“湯若望遂成為少年皇帝順治的心腹顧問,尊為長輩。”外國人的說法,確否存疑。但這位外國傳教士治好了他母親孝莊皇太後的病以後,順治準許湯若望在西安門一帶擇地建築教堂,允許傳教,是見諸正史的。我不知道,湯若望奉旨修建的這座教堂,是否就是現在尚存於西什庫的西堂?

楊光先好痛苦,好痛苦。怎麼能用洋鬼子的曆法呢!怎麼能讓洋鬼子在京都建堂傳教呢?他大聲疾呼地上書:“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無好曆法,不過如漢家不知合朔之術,日食都在晦日,而猶享四百年之國祚;有西洋人,吾懼其揮金以收拾我天下之人心,如厝火於積薪之下,而禍發之無日也。”

總算熬到順治十一年,楊光先突然看到隧道盡頭的一絲光亮。

那時沒有社論,沒有文件,隻有諭旨,那時的整人者都從這些一道道的諭旨中,了解最高當局的動向。這份宗人府收到的諭旨,別人讀了也許不會在意,皇帝說:“宗學讀書宗室子弟既習滿書,即可閱讀已翻譯成滿文之漢書,永停習漢字諸書。”但楊光先讀出了諭旨背後的文章,永不許滿族子弟讀漢文書籍,這表明漢族文化已在統治者族群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位置。

這給急不可耐想咬誰的他,注入一針強心劑。不到二十年功夫,入主中原的滿族人,已經被他們所征服的漢族同化了。他不禁心中竊喜,在屋裏一躍而起,磨拳擦掌,因為滿人愈漢化,必然愈益認同漢族的宗法倫理,禮教傳統,三綱五常,和華夷有別,拒外排外的思想,這樣,他這個夷漢之防的道德警察兼打手的棍徒,也就有事可幹了。

“滿洲人入關後,多習漢書,入漢俗,帝慮及長此以往,將漸忘滿洲舊製”,因此,發出這條諭旨,是統治者不得已而設置的意識形態上的堤防,但是,不管如何防範,擋得初一,擋不了十五,擋得一時,擋不了長久,無法抵禦強勢文化的日久天長的衝擊。回顧有清一代,康熙寵臣明珠,他的兒子納蘭性德,能用漢文寫出最優美的詩詞,直逼南唐後主;而滿族自己的文字,連滿人也大都不識;八旗子弟,提籠溜鳥,不務正業,過著優裕生活,最後,悉皆變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紈絝”;而從帝王到貴族的滿族統治階層,除了婦女天足這點異同外,滿漢之別,幾等於無。

因為,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其流向總是如水一樣,由高處往低處流去,低文化的民族可能憑武力征服高文化的民族,但擁有高文化的民族最終會使低文化的民族,在精神上處於臣服的地位,這是不以人們意誌為轉變的趨勢。因此,清廷還想保持白山黑水間努爾哈赤部落的族群特色,關外風俗,薩滿教義,弓箭文化,絕對是徒勞的努力。

哇!楊先生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大清王朝的漢化趨向愈來愈對他有利了。果然,如他所料,順治駕崩,康熙登基,實際掌握朝政的四輔臣之間勾心鬥角,傾軋不已,但其華夷畛域的儒家禮教精神,拒外排外的華夏中心思想,卻能與楊光先如此卑微的小角色同聲共氣,上下一致地合拍起來。“聖祖即位,四輔臣執政,頗右光先”(《清史稿》);“康熙三年,六月,乙卯(二十六日),楊光先複具《請誅邪教狀》於禮部。此舉深得輔臣鼇拜、蘇克薩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