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楊光先放肆地對湯若望大張撻伐,狀子送呈禦覽:一,“天祐皇上曆祚無疆,湯若望祗進二百年曆”,居心叵測,想縮短大清壽命;二,“選榮親王葬期,不用正五行,反用洪範五行,山向年月,俱犯忌殺,事犯重大”,陰謀險惡,竟敢在風水上做手腳;三,“曆代舊法每日十二時分一百刻,新法改九十六刻,康熙三年立春候氣先期起管,湯若望奏春氣已應。”擅改法度,妄斷節令。
所列這些今天看來純係扯蛋的罪狀,卻讓那班與楊光先差不多水準的輔政大臣,著實當了回事,於是,以捍衛祖宗法度,堅持華夷大防的名義,“下禮、吏兩部會鞫”。
結果,便是一場人頭落地的慘劇。
“清廷遂於(是年)九月二十六日起,會審湯若望,以及欽天監官員,翌年三月十六日,廷議將欽天監監正湯若望,刻漏科杜如預,五官挈壺正楊弘量,曆科李祖白,春官正宋可成,秋官正宋發,冬官正朱光顯,中官正劉有泰等皆淩遲處死。已故劉有慶子劉必遠,賈良琦子賈文鬱,宋可成子宋哲,李祖白子李實,湯若望義子潘盡孝俱斬立決。”
在審訊過程中,年逾古稀的湯若望,激動過度,血壓上升,發生腦血管意外,中風不語,有口難辯。他的年輕夥伴比利時人南懷仁(Verbiest,Ferdinand),剛到中國不久,漢語講得不夠流利,無法為之申訴,於是罪行成立。
什麼叫淩遲處死?就是千刀萬剮。湯若望這回可真的讓這隻可怕的黃鼬,咬得死死的。當將湯若望押往刑場的時候,幾位輔政大臣覺得湯“年已衰老,且效力前帝,得免死”。決定讓其流徙到邊遠地區,諸如押往黑龍江寧古塔為披甲人奴之類,其實這更缺德,那會死得很慘。幸而孝莊皇太後出麵進行幹預,湯若望得以釋放出獄。但很快,這位在中國傳播過伽裏略天文理論的日爾曼人,終於奄奄一息地死了,埋葬在這塊對他來講是異國他鄉的土地上。
楊光先這一狀,損到極點,缺德也到了極點,淩遲的、殺頭的、流放的、坐牢的,使得欽天監成了一座空空蕩蕩,白日見鬼的衙門。如果按辭典說,整人是使人吃苦頭,這種人命關天的苦頭也太可怕和太痛苦了。如此傷天害理作惡多端的家夥,得不到報應的話,世無天理。
然而,遲遲不來的報應,真讓人等得不能寧耐啊!
湯若望死,“監內精於西法曆算之三十餘名監官翦除幹淨,廢新曆《時憲曆》,恢複《大統曆》”,“擢楊光先為欽天監正”,這就是發生在康熙四年八月京城裏的一項人事變動。
楊光先坐在八人抬的轎子裏,來到欽天監上班。雖然偌大衙門裏死氣沉沉,鬼影幢幢,但他很得意、很風光地登上了觀象台。老實說,道德警察,好當,咬死病雞,不難,老天爺給了他整人的全部武藝,卻沒有給他一個足以安身立命的飯碗。仰望著星鬥璀燦,河漢亙天的夜空,全不知子午卯酉,連整屁也放不出一個。
切不要以為他會生出當初不如少整人,多用功,少作損,多讀書的遺憾,不會的。別看他“既不懂西法曆算,亦不通中國傳統曆法”,但“貶湯若望之曆法,件件悖理舛謬,認為西洋之學乃左道之學,西洋人所著之書,所行之事,靡不悖理叛道”,搞大批判,上綱上線,這是所有整人者最拿手的看家本領。
但是,天文台僅靠耍嘴皮子能玩得轉嗎?
“自楊光先任職欽天監後,以《大統曆》治曆,節氣不應,錯誤屢出”,因其“對曆算茫然無知,采用在江南發現的元代郭守敬儀器,測算曆法無效後,又查一千二百年前北齊候氣之法。”其荒唐無稽,其倒行逆施,連開始親政的康熙,也覺得問題之嚴重。“於萬般無奈之下,楊光先乃以‘身染風疾,不能管理’相推諉,於是重新起用耶穌會傳教士,比利時人南懷仁”。
這是康熙八年春天的事,老百姓已經過了四年沒有準確曆法的歲月,現在終於等到這位逆曆史潮流,反科學進步的主角,到了謝幕的時候了。“不是不報,時辰未到”的報應,朝著這個既“損”又缺德的家夥漸漸地逼近。楊光先藉以“推諉”的“風疾”,在漢語中常指下列三種病症:一是風痹,半身不遂;一是神經錯亂,精神失常;一是麻風病。這三者,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好死。然而,就像托爾斯泰引用過的“伸冤在我,我必報應”一樣,老天爺(如果有的話),不會讓這個整人者死得那麼痛快的,不讓他“疽發背而死”,不讓他死得難看,是不會放過他的。
但是,聽說洋鬼子又要進欽天監,本來已經病了的楊光先,忍不住還是跳將出來,急不擇言地上書:“臣監之曆法,乃堯舜相傳之法也,皇上所正之位,乃堯舜相傳之位也”,“今南懷仁,天主教之人也,焉有法堯舜之聖君,而法天主教之法也?南懷仁欲毀堯舜相傳之儀器,以改西洋之儀器;使堯舜之儀囂器可毀,則堯舜以來之詩書禮樂、文章製度皆可毀也。”他甚至危言聳聽:“若將此九十六刻曆日頒行,國祚短了,如用南懷仁,不利子孫。”
不過,經過“觀象台測驗立春、雨水、太陰、火星、木星,結果南懷仁‘款款皆符’。因此,議政王等會議主張將康熙九年曆法,交由南懷仁推算”。康熙在這場“中西曆法之爭”中,“持謹慎態度”,據《清史稿》載:“聖祖嚐言,當曆法爭議未已,己所未學,不能定是非,乃發憤研討,卒能深造密微,窮極其閫奧。”他明白了孰是孰非,便作出抉擇。終於在這年三月,先“授南懷仁為欽天監監副”,八月,又“授南懷仁為欽天監監正”。一方麵,給湯若望冤案平反,另一方麵,盡管受害人上告,楊光先依附鼇拜,捏詞陷人,康熙倒也沒有懲治這個棍徒,放了他一馬。
雖然皇帝高抬貴手,報應卻不能逃脫。結果,“楊光先以衰病之身,發遣回籍,行至山東,疽發背而死”(以上引文未注明出處者,均據章開沅主編的《清通鑒》)。抬著這位背部潰爛的疽患者,自然是流血流膿的一路,也是臭不可聞的一路,更是不流盡最後一滴壞水,不讓他痛快死去的一路,這樣酷烈的“血田”式的報應,難道不是罪有應得嗎!
按中國傳統醫學,認為“疽”,是感受風溫濕熱之毒,以致經絡阻隔,毒邪濕聚而生;或由於情誌內傷,氣鬱化火,勞傷腎精,火邪熾盛;或由於恣食厚味,脾胃失運,濕熱火毒內生而致。總而言之,患者都是因為有一股邪火,有一份內毒,才在背上爆發出來。
具有這類邪火和內毒者,在我的周圍,也時有所見。或憋得老臉鐵青,跟誰都過不去,或憋得兩眼冒綠,看誰都不順眼。正是這股子無名毒火在髒腑裏作怪,才有永遠一副“天喪予”的德行,像瘟神一樣,甚至如今大家好容易過上的一點好日月,也恨得牙癢。碰上這些“疽”的早期和前期患者,通常,我趕緊閃過一邊,讓這幫老爺先走,惹不起,躲得起。這也是鄙人受了數十年無妄之災以後,才學會的一點聰明。雖然,我也知道,報應說,通常是不靈的,不過,想想這些老掉牙的故事,也足可以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