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疽發背而死(1 / 3)

這句話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說一個人,最後因患一種叫做“疽”,也就是民間所說的“搭背”,不治身亡。舊時代,因無抗生素類藥,“疽”,西醫叫做“癰”的惡性皮膚病,很難治愈。

通常用“疽發背而死”這五個字,加諸於誰的蓋棺論定上,可以肯定,這個家夥生前大概不是東西。人之常情,對死者會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寬容。假如某個人因患此病而亡,並非臭名昭著之徒,也非行止惡劣之輩,死就死了,不會特別指出此人是“疽發背而死”的。

凡格外注明這個人,最後死於“疽”,而且將“疽”的所患部位,說得很具體而又明確,“發”於“背”,在那裏爛了一個不可救藥的大窟窿,這種很丟人的死,不同於一般地死於非命,比較可恥。因此,這五個字,其落筆的側重點,不言自明,告訴你,是報應。

中國人講報應,外國人也講報應。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書前,就從《新約全書·羅馬人書》第十二章第十九節中引用了兩句話:“伸冤在我,我必報應。”每翻開這部不朽之作,先就看到這兩行近乎讖語的詞句,常有觸目驚心之感。

凡是老百姓對之無可奈何,除了詛咒外別無他法,隻好任其作惡,最後,上蒼總是有法辦治他,或讓其本人死得難看,或讓其子孫後代付出代價,這種天道好還的懲罰,就叫報應。中國人相信老天爺會主持公道,外國人則相信上帝會懲罰惡人。

“親愛的弟兄,不要自己伸冤。寧可讓步,聽憑主怒,因為經上記著:‘主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上帝正是這樣實踐著他的諾言,那個把耶穌出賣的叛徒猶大,為了三十塊銀子,將他師傅的行蹤透露給祭司長和長老,還引著兵士到耶路撒冷附近的客西瑪尼園去搜捕。耶穌綁上十字架,處死了以後,他快活了,但報應跟著也來,就在他那塊用賞金買到手的田裏,“身子仆倒,肚腹崩裂,腸子都流出來”(《使徒行傳》),於是,那塊田叫做“血田”。

這種“血田”的報應,和“疽發背而死”也差不多。

不過,中國人的報應觀比較複雜。信和不信,視這個人的狀況而定。弱者信,強者通常不信;強者弱了下來信,弱者強了以後就不大信;無權勢的人信,有權勢的人通常不信;受人欺侮者信,欺侮人者往往不信。所以,講求報應,相信報應,或者指望報應者,都是處於社會中的弱勢群體;那些放開手腳,肆無忌憚,為非作歹,倒行逆施的百分之百的王八蛋,心裏絕無報應這一說的。因此,弱者,隻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地念念有詞,尋求心理上的自慰和平衡了。

若是老天開眼,碰上哪個壞蛋,遭了“疽發背而死”的現世報,而不是來世報,就忍不住興高采烈。看到那些禍國殃民的人,那些作惡多端的人,那些缺德透頂的人,在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老天爺就讓他活受罪,讓他背上害大瘡,讓他流血流膿不止,讓他連心肝肚肺都爛得生蛆,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痛苦萬狀,又丟人現眼地死去,應該說是處於可憐狀態下的中國人,能夠長出一口惡氣的最高境界。

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慵懶的老天爺,總是睡不醒,眼晴老閉著。或好人不長久,壞蛋活千年;或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倒先走了;或整人的人活蹦亂跳,被整的人嗚呼哀哉;或那些理應得到報應的家夥,卻總是不能有一個“疽發背而死”的結局,而那些受他害的遭殃者,卻含冤抱屈而去,飲恨於九泉之下。所以,看到這些戴上白手套後,也掩不住的那雙血淋淋的手,好像什麼壞事也沒有幹過地裝冰清玉潔,裝德高望重,真覺得老天爺應該到同仁醫院去看看眼科。

於是,我想起來清康熙年間的一件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或可說明“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這八個字,不會是平白無故的空話。“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經過無數曆史經驗印證的事實。

惡人總是要墮入阿鼻地獄,這應該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我這樣希望著。

1665年(康熙四年)八月,京城發生了一點小小的人事變動,將一個叫作楊光先的安徽歙縣人,癟三兼王八蛋,一個以捍衛道統自任的偽君子,調任欽天監正。當然,對一個偌大帝國而言,在其統治機器中有若幹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是不會影響運轉的。但是,一個在明代作過千戶的小官員,不學無術的家夥,居然混到國家天文台當台長,也太荒唐了點。不過,這個最後“疽發背而死”的得到報應的家夥,休看他不懂數算,不通星象,謀到這個職位,卻是由於此人有著非常之“損”的異稟。害死了幾十口子人,才當上台長。而且,一當就是四年。

由於他壓根不懂曆法,哪月當閏,哪日當食,都一筆胡塗賬,老百姓也就跟著他過起了四時八節都不準確的懵懂日子。這是發生在大清帝國康熙四年至八年的笑話。反正地球也不會因為這位天文台台長而不轉,老百姓也不因為該食,不食,不該食,天狗把月亮吃了而睡不著覺。中國人在這方麵,特別具有修養,耐心地等他玩兒不轉的時候自動下台,很少把不稱職的官僚轟下去的。

“損”是北京方言,意同“缺德”。楊光先的“損”,加上“陰”,比“缺德”似乎更壞一點。此人當過千戶長,可以說是一無所長,但“陰損”,卻是強項。大凡一個入托生到這個世界上,上帝給他的投資,本金總是有限的。因此,其精力、其天資、其聰明、其能量,絕不可能都達到百分之百。黃鼠狼要是有老虎那份凶猛,也就不必鑽進老鄉家裏偷雞吃了。惟其短,才另有所長,楊光先就是這樣一種貨色。

凡長於此者,必短於彼,這就是人類自身的能量守恒定律。在文壇上,也是如此。譬如,大家都掛著作家這塊牌子,難免有了成色上的不同。有的作品好,個人品德稍差;有的作品差,活動能量較高;有的作品出色,但拙於世道,斷不了挨整;有的作品一般,但在搞個運動,整個人什麼的,表現突出。艾青先生活著的時候,曾經以如下語言,形容一位文壇名流:“他是一位著名作家,但卻沒有一部著名作品。”這是一位朋友在愛荷華聽他說的。後來,艾老到澳門去領葡萄牙政府發的一個什麼文化獎,我也適在那裏訪問,曾經問及這句名言,他“嗬嗬”地笑而不答。

無論如何,說明作家的才力高低與能量大小,不成正比,能量大,才力未必高,才力低,能量未必小。南朝宋時,謝靈運大言不慚地吹過,天下的才力隻有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他自己得一鬥,餘下的,眾人分了。因此,才高能小,能大才低,是作家隊伍中的正常現象。能量無與倫比,才分屈指可數;政治水平一流,藝術表現一般;作品無可挑剔,思想稀裏胡塗;整天誇誇其談,著作沒有一本……這種有長有短,熊掌與魚不可兼得的實際狀態,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康熙年間的楊光先先生,大概也是如此,本事有限,便精通整人之道。在使別人倒黴,給別人製造不幸方麵,稱得上是行家裏手。整人,是一門學問。我翻了好幾部辭典,對“整人”的釋義,都是說:使別人“吃苦頭”。這種說法,多少有一點美化整人者的嫌疑。試想,一個可憐蟲,被別人整得送了命或差點送了命,被整得妻離子散或接近於家破人亡,被整得一劫不複或即使平反也等於交待一生,是能用“吃苦頭”這個輕鬆的字眼,來概括那全部苦痛的嗎?

若我來編寫“整人”這個詞條,那釋義應該是:一個絕非善類的家夥,在不擔任何風險的狀況下,倚靠身後的強勢力量,以一種偽正義的姿態,去打擊一個不會回手的無辜者,這才比較貼近“整人”的準確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