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文人風骨(3 / 3)

更重要的一個方麵,既成“明星”,就免不了有“明星崇拜”,這是古今同樣的道理。有“明星崇拜”,就有“追星族”。可以想象,這些被崇拜的明星,忽而成為被唾棄的貳臣賊子,如此嚴重的失落,能不令追星族生出特別的憎恨嗎?這恐怕是三位江東名士,成為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的眾矢之的的根本原因。為周作人鼓吹不遺餘力者,要懂得這點群眾心理,也許就不會枉費心機去塗脂抹粉了。

錢謙益受到指責最多,乾隆就帶頭看不起他,專門寫過一首詩,把他奚落一個夠。“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甕,屢見詠香囊,末路逃禪去,原是孟八郎。”普通人對錢謙益的失節,在他生前就當麵加以譏訕。“牧翁遊虎丘,衣一小領大袖之服,士前揖問此何式?牧翁對曰:‘小領者,遵時王之製;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謬為改容曰:‘公真可為兩朝領袖矣。”’(清·佚名《絳雲樓俊遇》)

吳梅村略好一點,他還有一點清醒的自省意識,但最後終於剃去明代的頭發,留起清朝的辮子。他北上為新政權效力時,也被人嘲諷過的。“順治間,吳梅村被召,三吳士大夫皆集虎丘會餞。忽有少年投一函,啟之,得絕句雲:‘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舉座為之默然。”(清·劉獻庭《廣陽雜記》)

龔鼎孳的名聲本來不佳,是個來回折餅,頃刻之間,三易其主的走馬燈式的人物,更為人所不齒。“李自成陷都城”,還挺賞識這位大文人,給了一個“北城直指使”的官給他做。跟著,清軍圍城,他一看大勢不好,連忙打開城門,投降多爾袞。“授吏科給事中,遷太常寺少卿”,又做清朝的官。有一次,“大學士馮銓被劾,睿親王集科道質譏”。龔鼎孳來勁了,為了討多爾袞的歡心,“斥銓閹黨,為忠賢義兒。銓曰:‘何如逆賊禦史?’鼎孳以魏徵歸順太宗自解”。結果,偷雞不著蝕把米,“王笑曰:‘惟無瑕者可以戮人,奈何以闖賊擬太宗!’”壓根兒看他不起(《清史稿》)。

文人末路,一至於此,也怪不得別人,純係自找的了。

因為,與錢、吳、龔同時,或先後的像孫奇逢、陳洪綬、張岱、傅山、黃宗羲、朱舜水、方以智、顧炎武、王夫之、朱耷、李顒、呂留良等人,或堅決不仕,或歸隱山林,或削發為僧,或反滿抗清,也還是能夠保持住人格上的完整。

正因如此,吳梅村活得並不開心,“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苟活”,“脫屣妻非易,竟一錢不值,何須說”,“浮生所欠隻一死”,從這些詩句中,不難聽出他懺悔和自責的心聲。他“臨歿顧言: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時一境不曆艱苦”的說法,也值得同情。他要求死後“斂以僧裝”,不穿清朝的衣衫,石碑上要求刻“詩人吳梅村之墓”,不署清朝官銜,也算是在表明自己的心跡吧(《清史稿》)?

錢謙益在北京的國史館,當了半年編修,托病回到江南,還多方接觸當時地下的抗清力量,希望有所作為,也許為了改寫自己那一頁不光彩的曆史吧。龔鼎孳雖然不很振作,但在獎掖後進,提攜新秀,發現俊才方麵,倒是不遺餘力的,這或許是他的一種聊勝於無的自我贖解吧。然而,即使這小而焉之的失節,無論怎樣的彌補,也並不能逃脫曆史的嘲笑,何況周作人乎?

魯迅先生的《集外集拾遺補編》“蓮蓬人”詩:“掃除膩粉呈風骨,褪卻紅衣學淡妝。”風骨二字,真是值得為文的中國人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