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不但對於外國,甚至對於外族,乃至於對於同一族群的不同陣營、不同集團、不同派別,也會涇渭分明,黨同伐異,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我們都讀過《三國演義》,關雲長土山失利,講好了條件,降了曹操,雖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也未能打動他。最後,“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他還是過五關斬六將跑了出來。即便如此,他的義弟張翼德還要斬了他呢!有出戲,叫《古城會》,就寫的這段故事。無論如何,投降是事實,大節虧了,一失足成千古恨,關雲長一下子找不到感覺,那西皮流水也真是唱出了他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呢!隻此一點,便可了解“漢賊不兩立”的精神傳統,在這塊土地上是何等的曆史悠久,又是何等的根深蒂固。中國人,其實很講中庸哲學,獨獨在大節上,非常之絕對,絕對到了不間毫的地步。
這種斷然不能容忍背叛變賣行為的絕對精神,確實是屬於中國人特有的文化心態。這是和幾千年來在中國土地上發生過太多的災難,人民受到太多的痛苦有關:改朝換代的血風腥雨,異族入侵的戰亂流離,外國侵略的屠殺毀滅,每當老百姓成為俎上肉任由宰割的時候,總有這種食同胞肉的引狼入室者,喝同胞血的為虎作倀者,雪上加霜,火上加油地使苦難加番。
我記得《孽種》劇本問世後,當時,從上至下都在感情上不能接受。這類題材的影片在外國,也許可以拍,但在八年抗日戰爭中死了兩千萬人的中國,大概是很難可以的。所以,想把周作人樹為新聖人,或者說他是個好漢奸,會被人看作是喪心病狂的行為。即使把魯迅打倒一千年,一千年後,周作人仍是漢奸,而魯迅仍然是民族精神的火光。
如果有人修《民國史》,周作人未必能進得了《貳臣傳》,因為貳臣隻是效忠了上一朝以後,改換門庭又為下一朝賣力。若真有這部第二十六史的話,周作人應該是與溥儀、王揖唐、汪精衛、周佛海等賣國賊一起,在《漢奸卷》中就位的。
翻案,是曆史上常有的事,暴君秦始皇不是翻了麼?奸臣曹操不是翻了麼?但漢奸,貳臣,佞幸,叛逆,是不容改寫,也無法改寫的。隻是可以把這一頁擱置起來,但做手腳想把這一頁扯掉,大概很難。記得大清王朝鼎革之際,不得不對前朝降過來的武將洪承疇,文臣錢謙益之輩,優禮有加,尊讓三分,待以上賓,共襄國是。那時,入關後立足未穩的多爾袞,把洪視作股肱,委以心腹,孤軍深入江南的多爾袞之弟多鐸,對錢所以客客氣氣,溫文爾雅,都出於一種政策需要。抬舉這些有影響的人物,籠絡人心,對鞏固新王朝的統治,是有好處的。
一般人不會這樣考慮,當時,確實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跑去問洪承疇:“將軍啊,崇禎已經當你為殉國英雄,舉朝公祭過了,你怎麼還活著為新朝效力呀?”當他被清政府封為親王,回家光宗耀祖之際,想不到他老娘一頓拐杖劈頭劈腦打來,這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太太,擲地有聲地說:“我們家隻有明朝的總兵,沒有清朝的將軍!”這種節義觀,也許對擁護周作人的信徒來說,一無可取之處。但正是這種人格上終始如一的要求,是中華文化傳統維係數千年賴以不墜的精神基礎。
百年過後,大清王朝政權穩固,江山坐定,於是,曆史又回複其本來的真實麵目。一是弘曆整頓風氣的政治措施,他認為應該提倡人民對他的忠誠不貳,不能鼓勵臣下朝秦暮楚的變節行為;二是中國文化中這種“漢賊不兩立”的絕對精神,所表現出來視貳臣、漢奸、賣國賊為大惡的水火難容的心理。於是,乾隆推翻了他先人賜予這些降臣的諡號、襲封、恤典,並對國史館編撰們發出指示,洪承疇隻配放在《貳臣傳》中,而錢謙益,在弘曆眼中要更不值錢些,說此人在《貳臣傳》中還得次一級,隻能放在乙編。
這或許就是對於中國文人特別苛求而導致的不幸結果。
其實,清政權建立之初,不知用了多少明代的降官降將,但當時的人和後世的人,卻總是盯住這期間的幾個文人不放,這確實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的潔癖在起作用。一方麵,“江左三大家”的錢謙益、吳梅村、龔鼎孳,稱得上是風流倜儻的文學“明星”,聚光焦點,不愧為顯赫一時的文壇領袖,眾望所歸。於是,人們的期望值就水漲船高,有理由要求他們做出高風亮節的舉止。一方麵,白頭少年錢侍郎,陪騎白馬、作戎裝的美人柳如是,招搖過市;生性狂縱的龔少卿,擲金一千五百兩,娶得名妓顧順波,金屋藏嬌;風流蘊籍的吳太史,一曲陳圓圓,傳遍了大江南北,洛陽紙貴……風頭出足,風光無限,人們豔羨之餘,難免產生“木秀於林”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