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曆代開國帝王中,朱元璋出身要算是最為苦大仇深的了,堪稱真正的紅五類。從小當過放牛娃,家貧無以自給,入皇覺寺為僧。先做小和尚,後當行腳僧,元末天下大亂,像他這樣一個流氓無產階級,自然投奔農民起義軍謀生。當時這些未成勢的,到處流竄的反抗官府的義軍,其實與賊無異,也打家劫舍,騷擾擄掠的。所以後來他當上皇帝以後,至尊無上,特別忌諱提及他貧寒微賤的過去,和他曾經為僧、為賊的曆史。
在這方麵,他表現得特別敏感,甚至有點病態的神經質。
《閑中今古錄》舉了這樣一個例子:杭州教授徐一夔撰寫了一份賀表,上呈朱元璋討好。馬屁拍得夠響的,其中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等阿諛奉承語句。誰知朱元璋閱後大怒,他說:“‘生’者,僧也,以我嚐為僧也,‘光’則無發也,‘則’字音近賊也。”遂下令把教授斬了。這很有點像阿Q,因為頭禿,連“光”、連“亮”都在忌諱之列。但阿Q頂多怒目而視,朱元璋卻是皇帝,而且是一個暴虐成性,殘忍乖戾的獨夫,那自然是要殺人的了。
皇甫錄的《皇明紀略》裏也記載過,他曾經命令狀元張信教他的兒子們寫字,張信用杜甫詩“舍下筍穿壁”作為臨摹字式。朱元璋一見這五個字,莫明其妙地大怒:“堂堂天朝,何譏誚如此?”說話間把這位狀元推出去腰斬了。僧人來複上謝恩詩,其中有“金盤蘇合來殊域”、“自慚無德頌陶唐”兩句,朱元璋閱後發火了,頭一句認為“殊”字是“歹”和“朱”二字合起來的,是在咒罵他;後一句認為是諷刺他無德,“雖欲以陶唐頌我而不能也,遂斬之”。這種毫無理性,動輒怪罪下來的文字禁忌,弄得他的臣屬害怕得要死,早晨上朝,不知道晚間能不能回家,臨離家門,全家泣送,如同死別,誰曉得一句什麼話,一件什麼事,惹怒這位皇帝而推出五朝門斬首。
這種莫明其妙的“忌諱”是和他本人的文化弱勢聯係著的,也是曆代帝王仇視讀書人的一個基本情結。加上朱元璋殘暴陰刻,自負偏狹,猜忌疑心,自然對有思想有才能的知識分子,視作心腹之患。雖然他與元軍,與其它起義軍作戰打天下的時候,很注意延攬士人,以為己用。譬如劉基,譬如宋濂,譬如“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高升,譬如“不嗜殺人,故能定天下於一”的唐仲實等等。但江山坐穩,這些讀書人和那些恃功自傲的功臣宿將一樣,很有礙於他的統治,登基沒幾年,他就開始收拾了。
雖然沒有翔實的統計數字,但可以相信,朱元璋做皇帝後殺的人,絕不比他打江山時殺的人少。“藍玉案”和“胡惟庸案”就各誅殺了幾萬口人,便可想而知。在中國曆史上,當著皇帝的麵拷打臣屬,叫做“廷杖”,打死,打傷,打得終身殘廢者,以朱元璋一朝最厲害;案件株連人數之多,地域之廣,造成村墟斷炊煙,隴上無行人的殺戮,也以朱元璋一朝最恐怖;刑罰之殘暴嚴酷,滅絕人性,例如“剝皮揎草”,也以朱元璋一朝最為駭人聽聞;而宦官之多,特務之眾,如東廠西廠,殘害百姓,為禍之深,也以朱元璋一朝創最高紀錄。
如果說引發朱元璋對開國元勳大開殺戒的藉口,是謀反叛亂,他對知識分子的鎮壓,就是不能容忍這些讀書人對他的“譏訕”,尤其不要碰他的“忌諱”。
《閑中今古錄》裏還舉了一個例子,洪武甲子,朱元璋開科取士,一些功勳大臣不服,認為他輕武重文,朱元璋講:“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勳臣們提醒他:“此固然,但此輩善譏訕。”並舉了朱元璋的當年的死對頭,另一位起義軍領袖張士誠的例子告誡他。張原名九四,對儒士相當禮遇的,因嫌九四作名不雅,請教這些儒士,才改為張士誠這個名字的。朱元璋一聽,說:“這名字不是很好嗎?”哪知道這些勳臣說:“《孟子》裏有一句‘士誠小人也’,這根本就是在變著法兒罵他,他不明白罷了!”這正好碰上朱元璋的弱勢情結,從此對士人和他們的文字,挑剔找碴,沒完沒了。
於是,孟夫子在這位皇帝眼裏,便掉價了。尤其對“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平民思想,更為不滿。哈,老兒居然敢小看皇帝?而我就是皇帝,豈不等於小看朕乎!於是,火了,全祖望的《鮚埼亭集》記載過這段故事:“上(朱元璋)讀《孟子》,怪其對君不遜,怒曰:‘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正好趕上祭孔,殺氣騰騰的他,下令將孟子牌位撤出文廟,認為他無資格配享。
在曆代王朝的帝王眼裏,孔孟一體,並不加以區別對待的。在儒學體係裏,孔夫子是主帥的話,孟夫子則為副帥了。祭孔的時候,孟子的牌位,擺在孔子的旁邊,同享三牲四果。雖然孟子老是要教訓帝王,不能當昏君,語言有點刺耳,不過出發點還是為了鞏固政權,哪怕最糟的昏君,這點道理還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