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皇帝的殘忍(1 / 3)

在《且介亭雜文》一書中,魯迅先生寫過一篇《病後雜談》,其中談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古代酷刑:“剝皮揎草”。即是將一個活人的皮,生生地剝下來,然後塞上草。想象一下那行刑的場麵,肯定是慘不忍睹。在曆史上,大概隻有一些極凶殘的暴君、酷吏和殺人如麻的流寇、盜賊,才下得了這種毒手。然而,在明代,從朱元璋開始,有好幾任皇帝,都曾正式地采用過這種野蠻刑法。堂堂大國的統治者,到了如此失卻人性的地步,在世界文明史上也少見。所以,魯迅先生說:“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與曹聚仁先生的通信)

將這位小和尚出身的皇帝,稱之為無賴,倒也恰如其分。老實說,政治家不無賴者也少,非無賴還不足以成大事咧!指望他們誠篤、敦厚、善良、純樸,無異緣木求魚。朱元璋登基以後據趙翼《二十二史劄記》、引野史《草木子》載:“明祖嚴於吏治,凡守令貪酷者,許民赴京陳訴,贓至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府州縣衛之左,特立一廟,以祀土地,為剝皮之場,名曰皮場廟。官府公座旁,各懸一剝皮實草之袋,使之觸目驚心。”把元代血淋淋活剝人皮的刑法繼承下來,進行他的恐怖統治,其嗜殺成性的本質,就非一般的市井無賴的行為了。

所以,趙翼認為:“蓋明祖一人,聖賢豪傑盜賊之性,實兼而有之者也。”這“盜賊之性”,才是擊中了朱元璋的要害。盜賊,就是武裝了的無賴,其特性就是無所不為地破壞,就是無時不刻地疑懼,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地要達到目的。朱元璋,自小出身流氓無產者,來自不務正業的社會底層,在壓迫下生長,對社會充滿了仇恨,這種毀滅破壞的欲望,格外過敏的敵意,狡詐多變的性格,不怕采用最卑劣手段的惡毒行為,表現得更為突出,這就是曆史上的朱元璋。

所以,凡周遭的一切,足以危及到他認為的安全底線時,他最主要、最常用、最先考慮、最幹淨利落、最省事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一個字,殺。說白了,朱皇帝的“盜賊之性”,也就是反文明的獸性。文明多一點,獸性少一點;而文明少一點,或者失掉了最起碼的文明,社會便墮入黑暗與血腥之中,人命甚至比螻蟻都不如。

劉邦和朱元璋,都是揭竿而起的革命者,但也都是流氓無產者,大凡開國之君,要沒有一點痞子風格,流氓精神,也難以立國。朱元璋落魄到廟裏當小和尚,雖然不好好念經,偷雞摸狗,明搶暗盜,但劃一個赤貧階級,當無疑問,不貧他會偷嗎?劉邦不但不偷,還能在基層政權裏當差,拿工資,而且他老爹在鄉下有點田地,富農成份總是有的。這兩人的受教育狀況,史傳無記。但劉邦能“試為吏,為泗水亭長”,經得起一試,說明他多少識得幾個大字,有一定文化,要不然,不會在衣錦還鄉時,對眾鄉親吼起“大風起兮雲飛揚”那樣的順口溜了。也怪,中國的皇帝都會寫詩,連那位沒當上正式皇帝的黃巢,也有一首“我花開後百花殺”的《菊花詩》。比之劉邦,或者黃巢,朱元璋不免慚愧。

雖然,劉邦和朱元璋都具有一種對識文斷字的人那種偏執的拒絕心態。劉邦還曾拿儒生的帽子當尿壺使用,存心要惡心文人們一下,這是報他當年“廷中吏無所不狎侮”的一箭之仇,但是,尿撒了,氣出了,也就拉倒了。朱元璋不,這就是三代貧農所表現出來的階級感情了。既記仇,又記恨,睚眥必報,打江山時殺,坐江山時更殺,砍頭太快,不過癮,還要“剝皮揎草”,慢慢消遣。

魯迅先生曰“明則無賴兒郎”,說得一點不錯,朱元璋的兒子朱棣,更為歹毒,不但奪了他侄子的江山,還將忠於他侄子的臣屬如方孝孺,如鐵弦,如景清,“剝皮揎草”。當事人弄死不算,家屬也不放過,一並加以收拾。

所以,朱元璋,朱棣之流,“盜賊之性”不改,不過是做了皇帝的流寇而已。他們用挖空心思的酷刑,施之於他們所要鎮壓的臣民時,與流寇在一路屠殺的過程中罔顧一切地無惡不作,那心理狀態應當沒有什麼不同。

於是,我想起《孟子》中,這位亞聖與弟子告子關於性本善的辯論。告子認為:“性無善無不善也。”又說:“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他的說法,我認為很有道理。因為,人處在一個大環境中,周圍什麼樣,大致決定了這個人會是什麼樣。君子多則良性互動,善善相因;小人多則惡狗當道,惡性循環。曆史證明,當人性惡膨脹泛濫到不可抑製的地步,全社會的惡行就彙聚成一股可怕的濁流,禍水所至,人心中的殘忍,凶暴,惡毒,乖戾,變態,失常,狂悖,瘋癲……諸端的惡,就會衝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