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詩人的戲劇性(1 / 3)

近十多年來的文化興奮點之一,是發掘一批現代人物的當代命運。比如著名的陳寅恪先生,就主要因其晚年形象而非學術論著才喚起公眾至今不衰的熱情。詩人梁宗岱,與陳寅恪同為中山大學教授,同樣追求獨立精神與自由人格,但其認真直率的個性卻使他遭遇比陳寅恪更為奇詭乖謬的命運。雖然在文學界,梁宗岱沒有被冷落,他的著譯大多已有新版。但也許是因為讀者過多地沉醉於其精當深微的見解和精致幽美的文字,也許是因為還沒有人對其非常的一生做仔細的敘述,總之,這個本該為我們留意的人的寫作命運,卻被我們的記憶忽略了。

一、愛情:是認真還是越軌

特立獨行是詩人本色,天才早慧的梁宗岱尤其受不了約束。留歐七年,他從不願受“專業”、“學位”的限製,常常是夏天到奧地利冬天到意大利,多數時間則是在巴黎與大師們自由地晤談,他的“留學”其實是“遊學”。

一九三二年,受到羅曼·羅蘭、瓦雷裏等人親炙的詩人梁宗岱,回國後出任北大法文係教授兼主任。他以橫溢的才華配上率真的性格闖入中國文壇,所遇不合即吵吵嚷嚷,在朋友圈中屬於那種既可愛複可氣的人物。他與美學家朱光潛“差不多沒有一次見麵不吵架”,他毫不客氣地指責他敬重的李健吾“濫用名詞”,他挖苦他的朋友梁實秋:“我不相信世界還有第二個國家——除了日本,或者還有美國——能夠容忍一個最高學府底外國文學係的主任這般厚顏無恥地高談闊論他所不懂的東西。”由於他的尖刻犀利,作家沈從文把他的作風比作“江北娘姨街頭相罵”。

文藝從來是發揮個性包括偏執個性的自由空間,但婚姻生活中的自由卻容易鬧成受人非議的“緋聞”。也許其才華和天真易於招引異性的青睞,梁宗岱很難與哪一位異性“長相依”。與他有婚姻關係的第一位是家庭包辦的何氏,梁宗岱從來不予承認,但一九三四年,何氏突然跑到北京要求她的妻子身份。由於一貫不讚成朋友離婚的胡適到法庭為何氏辯護,梁宗岱敗訴。後來又費了很大周折才正式解除了婚約。此事一度成為北京報紙的新聞。

一九三五年,梁宗岱與女作家沉櫻結婚。一場沸沸揚揚的離婚案並未使他特別珍惜重來的婚姻。一九四一年的春天,他回廣西百色處理家務,偶然看了一出粵劇《午夜盜香妃》後,對飾女主角的花旦甘少蘇一見鍾情。以一個著名詩人和教授愛上為當時世俗所鄙且半生淪落、“容貌也算不上漂亮”的“女伶”,這種脫俗之愛自難為世俗所認可,何況甘少蘇此時已有一個無賴丈夫鍾樹輝。壓力重重,但從來就敢作敢為的梁宗岱沒有沉吟退卻,次年即與沉櫻分手而與甘少蘇同居。在名義上,沉櫻仍是梁夫人,但甘少蘇卻是其事實上的妻子。沉櫻從此寂寞,甘少蘇因此得救——她在回憶錄中說:“在縱情聲色、人欲橫流的社會裏,宗岱拋棄了世俗觀念,用藝術審美的眼來鑒別人的品性,從社會的最底層發現了我,付出了很高的代價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讓我恢複了人的尊嚴,走出了苦海,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婚外情緣、夫妻離異等之於詩人並不少見。梁宗岱的問題不但是見異思遷而且兩次都沒有正式離婚,這就難免受到種種酷評。也許在他看來,婚姻之事純係感情關係,感情不存在婚姻即可解體;而且感情又純係個人私事,法律手續等外在約束並無真正效力。即使在半個世紀之後,他的做法也難以獲得認同,但真正批評梁宗岱卻不很容易。就他與何氏的關係而言,婚後梁宗岱即與她達成共識,不存在真正的夫妻關係,但他願意資助她到廣州學習以獲得自立的能力。何氏後來也重新建立了家庭並生兒育女,雙方實際上已沒有夫妻關係。就他與沉櫻的關係而言,梁宗岱另有所愛後沒有任何欺騙的動機和行為,分居也是沉櫻同意的。可以為梁宗岱辯護的是,他沒有忠實於婚姻,但他忠實於自己的愛情。他不過是把認真率性的詩人本色落實到自己生活中而已。

沒有誰不想忠實於自己的感情,但真正做到的人極少。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認真二字,梁宗岱之可貴,在於他不因得失而自我欺騙。他與甘少蘇愛戀的結晶是一本享譽中外的詞集《蘆笛風》:“世情我亦深嚐慣,/笑俗人吠聲射影,/頻翻白眼。/榮辱等閑事,/但得心魂相伴。”為了“心魂相伴”,他不但要挑戰“俗人”而且要舍棄半生努力所成就的一切:“半生道行縱成空,肯惜浮名輕一笑?”有多少人願意為了情人的嫣然一笑而拋棄紅塵浮名?有了梁宗岱認真的愛情,俗人的“吠聲射影”不是令人氣憤而是令人悲哀:我們為什麼不能從名韁利鎖中解放出來追求“心魂”的自由?

正如梁、甘之愛不為世俗輿論所接受一樣,《蘆笛風》也因其陳舊形式而一度招致詩界批評。因襲的一麵固然存在。詞的起源本是供宴舞之用的豔曲,以閨閣庭園之景寫傷春怨別之情,適於“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以詞寫情,已是文人積習,也契合梁宗岱“一曲如弦為君歌”的寫作意向。但梁宗岱豈是循規蹈矩之人?因襲的動機是要反潮流。新詩本是從舊詩的鐐銬裏解放出來,而一切解放運動都不免要矯枉過正,新文學解放的同時也帶來了不少專製,而規律是靈魂的枷鎖。當時不少新詩人都萬分警惕舊詩的誘惑,隻有梁宗岱要對新詩的“矯枉過正”再來一次矯正,他堅信每個作家都必須尋找最適於自己個性的方式,中外古今新舊之畛域對詩人是沒有意義的。“我自己在生活上最愛野樸與自然,在藝術上卻極醉心於格律與謹嚴,而我最大的野心就是要在極端的謹嚴中創造極端的自然。”《蘆笛風》把極勉強的東西化成極自然的東西,不但是詩學上的探索,也是梁宗岱的個性的實現。“就是詞又怎樣呢,如果它能恰當地傳達我心中的悸動與暈眩?”梁宗岱逆流寫詩的動機與率性之愛一樣,原來都是為了那“心中的悸動與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