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有一些恨,一些瑣屑不可告人的小恨。
譬如我恨不把鋼筆水瓶蓋擰緊的人。我見到鋼筆水瓶,幾乎神經質地想把它的蓋擰緊。一次,我被一位級別很高的領導召見。他邊說話邊處理公務,掏筆簽字,無顏色,擰開鋼筆水瓶灌水,然而沒擰蓋。完了,我的思維被吸引到這件事上麵,他說的一切話全不入耳。
我想提醒他擰緊瓶蓋,這不合適,太狂妄又太愚蠢。
我想起身(在這間大房子裏,沙發距領導辦公桌較遠)走過去,擰緊這個蓋。但這也不行。像驢唇不對馬嘴的溜須,又像神經病。
我該走了。出房門時,最後一眼看那個鋼筆水瓶。我知道這不對,我心事太重。凡事隻要“掂著”就難免為之累。他的鋼筆水瓶與我何幹?灑了一桌子鋼筆水與我又何幹?我認真以為此事正與我息息相關。為了心境好起來,我回到辦公室,把所有鋼筆水瓶的蓋子統統擰緊,使我沮喪的在於,它們原本都是緊的。
我拖著沉重的腿,到其他辦公室,終於把一個鬆蓋的鋼筆水瓶擰緊,太好了!我把它擰鬆又緊了一遍。
貓憶
貓,走起道來那種姿態是嫋嫋婷婷的。它在心情愉快的時刻,直立如旗杆似的尾巴會妙曼地扭上幾扭。套用魯迅的話,叫“實在標致極了”。
隻有貓的眼睛可以稱作“炯炯有神”,其次才是頭些年出現於銀幕上的英雄人物。我很想有一雙貓的眼睛,即使黃橙橙或一黃一藍,即便瞳孔在正午變成一根豎線,也值得。
貓在受到驚嚇的時候,尾巴會像蒲棒一樣炸煞起來,毛茸茸的很可觀。然而隻有貓崽子才容易受驚嚇,它們不通世故,常常把尾巴搞成鬆鼠的樣子。
貓們吃驚時,會橫著走路。它隻有四條腿,而不是螃蟹的八足,因此走起來別扭,一副欲罷不能的狀態。比足球人盤球還好看。
貓一焦躁,尾巴就不斷拍打炕席。如果它當時在紅磚鋪的地上,就用尾巴拍地。
我們家在養貓的年月裏,炕上鋪一塊藍塑料布。我常把手伸在塑料布底下,“簌簌”地移動,貓警覺地用爪子捕捉,它假裝捉到了一個耗子。
貓從寒夜歸來,鑽入你的被窩時,身上有一股味道。不算好聞,也不算太難聞。它進了被窩會以忽嚕表示感謝。
我們家的大貓名字就叫“大貓”,在它生了許多小貓之後,名字改作“大媽”。但這不是它自己改的,而在我們。
“大媽”的孩子分別有花花、黑子、蔑吉嘎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現在它們早已離開了人世。
行字
去年有一場雪很大,雖然掃過了,路麵還是結了冰。結冰的路麵是黑色的,那是一種極薄然而不容易被冬陽曬化的冰。
我每天上班都從公安廳的大門前路過,一次發現門口滯留的冰上,鑿有一行字:
愛一個人是很難的事情。
我以為看到了奇跡。公安廳機關大門晝夜都有武警戰士站崗,誰能鑿上如此浪漫的留言呢?
另外在公安廳的門口談到“愛”,與它的威重相比,也是極有趣的事情。
這一行字每個約有香瓜那麼大,即如南國的柚子仿佛。我疑心這是寂寞的站崗小兵在深夜中細心鑿成的。
同時又想到,此事說出來就如謊言一般難以置信,雖然事情的確如此。
女人足音
有時我會在半夜醒來,“半”是夜還沒有完全逝去的時候,理應睡覺,但醒來就隻好醒著。這時沒有事做,耳朵便成了最積極的工具。
我聽到窗外的馬路上傳來女人的足音。腳步原來是不分雌雄的,但我不必起身張望,亦知此乃女人夜行。因為高跟鞋在水泥路上“啪啪”地走。
於是我浮想,正派與不正派的男人此時都易浮想。想這個女人半夜幹什麼去呢?想她不害怕嗎?怕誰?自然是怕別的男人。高跟鞋漸行漸遠。
人在睡覺時,耳朵為什麼聽不清聲音呢?這個問題有些惱人,不如睡去。
其他及其他
其他就是比瑣屑更為瑣屑的其他事情,不容易記憶得清楚。男人耽念於瑣屑,不是小氣便屬於精微,但隻有像川端康成寫入或齊白石畫蝦才算得上精微,其餘大約都屬於小氣。有一個人不快樂,詩人趙健雄告訴他:你的生活缺少瑣屑的事情。這人由於缺少瑣屑,竟也喪失了生活的樂趣。瑣屑有些時候構成樂趣,譬如下棋時一點一點吃掉對方的棋子,但壯夫不為,因為不具備賀龍執兩把菜刀砍殺的恢宏。
瑣屑是一地麵包渣子,揀起來放入嘴裏嚼嚼是無味的一件事。但什麼事情雅致深情呢?所謂回憶、包括回憶激動人心的場麵,大約也是由瑣屑串連成的。
俯察一隻螞蟻搬運麵包渣子的情景,覺得它偉大,覺得它可憐,覺得它在一個體積巨大的人的俯察之下,敢於隆重地搬運麵包渣子,又有些可笑。也就在不經意的一瞬,扛著麵包渣子的螞蟻已經無蹤了,而人正是在思想中空度了光陰。
回憶一個人也是這樣,你所能說出的,必是一些沉澱物。端起一隻透明的茶杯,看杯底的沉澱物舒展浮遊,令人無奈。一個人的精神如糖,是溶化在水裏說不出來的,它透明,但喝得出來。
瑣屑隻是一地麵包渣子,由我這樣的人把它一點一點揀起來,放在嘴裏咀嚼。
§§第三章 魔鬼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