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茶中某香邂逅,現今音訊皆無了”。
你要接受別人眼光中的疑惑,然後不再提此事。
靜以養心
隻有把窗外景物看上幹百遍,並不斷發現新意的人,才算得上悠閑。大都市人,為百端俗務纏身的人,能得悠閑是大福份。別人忙著賺錢,你在家中高臥讀書,已算悠閑。然而書也不讀,隻看窗外,更是悠閑。
董橋說:中年人身體太忙,精子太閑。道出紅塵中人連做愛的時間都失去了。此閑算不得悠閑。
古賢稱:動以養身,靜以養心。動,不是到官場開會或推銷產品,而是太極拳與五禽戲,所養者,筋骨皮而已。人之精魄在氣行周天,榮養在血潤髒腑,“動”不出來。孟子之“吾養吾浩然之氣”,為後世人傾心,但老孟沒講要領。要領靜也。靜乃大難事,萬籟俱寂不一定靜,因為你心裏雜念叢生。昔人在林中懸一布條,坐在前麵聽微風拂來之聲。一旦滿耳充盈獵獵響聲,再往前坐。複趨前,就聽布條在風中如何灌滿耳廓。練得不是耳朵,而是靜。靜不在外界,而存內心。誰能在沉夜之中聽到不絕如縷的山海聲、兵馬聲、哭怨哀告聲、狎昵聲、彈冠相慶聲、星星呼吸聲?伯恩斯坦在紐約大都會劇院指揮德彪西的曲子,突然指出某小提琴拉錯了一個A調的高音“2”,樂隊1000人。這種耳音靈絕人寰,所恃者,心靜如水。那個拉錯的A調的高音“2”,如枯葉落在無一絲漣漪的心海上,當然聽得出來。
人說“大隱隱於市”,是因為在深山古刹中找不到靜寂。心靜者周旋於城市濁流依然眉宇清朗。心靜者會認真聽別人講話,會毫無矯飾地微笑,會幽默,會把窗簾的圖案想象成一幅壁畫,會捕捉人的眼風,會拒絕,會聽閑言如風過耳。心靜者什麼也不思想,把津液節節咽下。
不養心,身如朽木。“養心”之說肇始於明代,又有“心學”一派。時近形勢已似晚明,人心浮動如草。養與不養都在各自的命了。
遍看窗外風景,雖然不是西湖的水色天光。每天每看一遍,一股靜氣漸漸繞身。
蔥與洗澡的女人
北方秋季晾蔥,供一冬食用。蔥莖高而粗的較好,當然要實成。人們晾蔥,蒸發水氣,三五個聚成一束,將葉子挽成一個結。結也如髻,吾鄉叫抓髻,是老婦人腦後的疙瘩鬏。蔥們一束一束列於簷下。
我想起剛洗完澡的女人。她們在腋間端著塑料臉盆,裏麵有拖鞋、洗發膏等,臉麵紅潤光潔,頭發在額上挽一個髻,如秋天的蔥。
蔥與女人還有某些聯係,這種聯係是文人造的。十指如蔥,是誇讚女人的一雙美手。蔥白使人想起大姑娘的胳膊,光潔與凝脂感,水分盎然。當然非洲大姑娘的胳膊並不是這樣子。
每日一偈
昨夜找一本書,星雲法師寫的《每日一偈》。沒有月光,因為老婆睡覺而不敢開燈。
需要找手電筒。
需要點燃火柴找手電筒。擦亮幾根火柴,大約是王願堅說的“七根火柴”。其光除了讓眼前亮了一下外,什麼也找不到。我心裏惦著,怕燒墜的火柴頭掉在地毯上,就有些焦慮。火柴亮過後,複歸於黑的夜色,眼前是兩團白蒙蒙的翳斑。接著“喳、喳”劃火柴。
突然,一個燃彎了腰的火柴頭,帶著紅焰,落在我左手小指與無名指之間的可以叫作“蹼”的地方一灼,我驚痛,因為老婆睡覺而不宜喊叫,退回廚房邊痛邊觀“蹼”。
此處原來極細嫩,少女皮膚也不過如此。痛得有理。
我坐著,痛感減緩後,竟忘記了自己想要做什麼。
恨在一點
並不是吹捧自己善良,我的確是沒有多少仇恨的人。即使是仇家,我對其情感更接近於瞧不起,也就是輕蔑。在我的敵人遭到災難或是挫折時,在輕蔑中又多了一些憐憫,但仍瞧不起。
我知道仇恨是另外一種類型的東西,是需要使用全身心大氣力去“憎”的情感。我做什麼事情都不會全身心為之,包括恨。我想這裏麵也許有其他原因。自小開始,有許多“恨”是政府號召並應該加入進去的事,如“美國佬交出巴拿馬運河”,不然中國人民就“恨”。集會遊行和喊口號都在昭彰此“恨”。我爸穿一身灰色料子服遊行,給我也做了一個三角形紙旗,當時我穿黑燈芯絨小褂,有四枚白蓮花似的塑料扣子。別人在街上怒吼口號,我卻感到一種快樂。
從那時起,我的愛與恨開始反錯。後來反對美帝侵越,反對中央另外一個司令部,等等皆如此。在一種充滿恨的政治氛圍中,人的“恨腺”反而退化了。“愛腺”似乎也沒有因此發達。
在日常生活中,“恨”往往與“嫉妒”有關,如俗諺“恨別人不窮,恨自己不富”。嫉妒這東西,常導致迷亂,迷亂的結果是奮起直追等等,也花氣力,於我這樣的懶人不宜。我不嫉妒,這並非表白自己高潔。我不高潔,然而冷漠。這種冷漠含有宿命的味道。別人說自己財產是兩萬或兩百萬元,我均茫然,不知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另外,區別兩萬與兩百萬對其擁有者的影響,需要使勁去想,衣食住行等方麵,太費腦子。一個當過八路的老人對我講:當時他挎著盒子炮到山村發動土改,鄉親們卻誰也不“改”。他找一位最窮的農人啟發:“同樣是人,地主雞鴨魚肉,你吃糠咽菜,這是為什麼?”農人不滿地白了八路一眼,以為這話太蠢,答“命不一樣唄”。在這裏我不想作政治學的詮釋,地主在當時的確應該被打倒,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但我的心跡卻接近於那個最窮的農人,認可了命,就免去了許多徒勞的心思,在新富林立的今天,我尤其不作這種比較;即:某人這麼蠢卻賺了這麼多的錢。錢流入蠢人的腰包難道不對嗎?錢對主人原本就沒有選擇。富蘭克林說過的一句話:“上帝對人最大的關愛,是給他以財富”,用美國人的宗教情緒來孵化資本的原始積累。也就是說,不賺錢即罪惡、沒有錢是對上帝的背叛。但這句話引不起我的恐懼,也煽不動我的嫉妒。上帝不是銀行家,也不是富蘭克林他二大爺。我不是基督徒,也不是富蘭克林的表哥,因而我沒反映。有錢很好,但不用扯太遠。“命和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