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麥香那裏,往炕上一躺,比回到自己家裏還品麻。“麥香,給我吃點什麼吧!”
麥香卻偎著他,讓親自己一下。
“麥香,你就當咱的娘子吧!”
“什麼娘子,叫姐,給你樣好東西!”說著就拿出一個精心繡製的荷包。
當麥香知道他那蒼蠅藥的事後,非常氣惱,把他從門裏趕了出去。當他向她認錯,表示今後再不幹這缺德事時,麥香又高興得在他身上亂咬亂抓。
麥香雖然待他好,但並不想嫁給他。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怎肯跟他到老莊去受那份寂寞?兩人隻好維持著這種半明半暗的關係。
這時候,從橋山又走來兩個難民,是母子倆。
起初,他們在川道裏給人打零工,做針線活,像斷了根的蓬蒿一樣,飄來蕩去。麥香知道後,向晚珍作了薦舉,說讓這母子倆去給他種地,看門,豈不甚好?托人兩下裏一說,很快就通了。
這家人姓郭,兒子叫長發,比晚珍小幾歲。他們兩手空空地來到了老莊。但晚珍這裏除了一些最簡單的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品外,沒有任何一樣可供兩家人分開過日子的東西;連碗也隻有兩個,一個還是破的。結果隻好三個人睡在一個土炕上,蓋著一條破絮被子;吃在一個鍋裏,用著兩個碗。兩家人實際上成了一家人。
這是名副其實的兩廂情願。
晚珍這下不愁地沒人種,心裏輕鬆了許多。不管啥時候回到家裏,總有現成飯給他留著,即使一時沒有,大娘架起火,一袋煙功夫,一碗熱騰騰的煎攪團或洋芋糊湯就會端到他麵前。衣服破了,大娘也能及時給他縫補。
郭長發母子更樂得這樣。長發父親給人做了半輩子活,到死也沒還清祖父手裏欠下的賬,東家要逼他替自己的兒子去當壯丁抵債。實在沒有活路了,母子倆才跑到這深山老林,不想竟有這樣一個落腳處。真是皇天有眼,人無絕路。
郭長發雖然是個麵團兒性情,卻有力氣,一身好苦。他一大清早就進後溝裏去,吃飯也不回來,硬要母親把飯送到地裏。下工時,腰裏別把砍刀,上山砍根木柴扛回來,往院子裏的柴堆一上扔。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這樣寒來暑往,春去秋回,兩年功夫,老莊就和川道裏別的家戶一樣,院子裏盤起了玉米倉,窯裏有了醃菜缸,雖然還沒有牛羊,日子倒也過得去。
這樣一來,晚珍可真逍遙遊了。長發下地半天,太陽已經爬上山頭,露出明亮亮的圓盤兒,他才從被窩裏爬出來,吃點東西,挎上土槍,兩隻胳膊往後一掛,順著罩滿荒草的小路,走出黑龍溝去行醫。晚上到麥香那裏睡一夜,第二天再悠哉悠哉地轉回來。
他行醫原是接受貨幣的。自從川道那邊出現了紅白拉鋸的局麵以後,不知為什麼,票子也拉起鋸來,今天掙的錢,明天就作廢了。於是,他也就學別人,恢複了原始的交換方式,收實物。偶爾賺點大洋,除了自己抽大煙和討麥香歡心外,也讓人從50裏外的腰坪鎮捎買些布頭或油鹽之類拿回來。有時,他也多少意識到自己當個甩手掌櫃的,有點過意不去,想下地給長發幫一把,但長發不讓他摸家具把,說一個人種得了,他隻管出去看病。
這是一種船借水,水借船的共命運關係,日子雖然緊巴點,彼此卻都有一種患難之交的感覺。
那年夏天,黑龍溝破天荒地開來了兩支隊伍。
第一支隊伍開到老莊時,小憩了會兒。帶隊的人走上前來,給晚珍和長發每人遞了一支土造香煙,向他們詢問了黑龍溝的地形,隨後就領著隊伍繼續向黑龍溝深處走去。
隔了不到半天,第二隻隊伍又來了。他們把一條從梨花寨牽來的大花牛拉到院子裏,用繩索捆住四蹄,幾個兵用勁一拉,牛叫了一聲,撲騰一聲倒在地上。於是壓住牛脖子,用砍刀亂剁起來。牛的吼叫聲在觀音嶺前回蕩著,一雙暴睜的圓窿充滿了恐懼的光,終於漸漸地熄滅了。半夜以後,這支隊伍開拔了。不多功夫,黑龍潭方向忽然傳來了槍聲。
晚珍嚇癱了,渾身哆嗦打得像篩糠。長發母子根據過去的經驗,提議逃避一下。三個人夾著包袱爬上了桃花山。這時槍聲已經響成一片,壓倒了黑龍潭的吼聲,把整條黑龍溝震蕩得地動山搖。回頭看時,隻見黑龍潭附近由閃動不定的紅色火線交織成一張火網,在夜色中呈現出一副壯觀的圖景。直到黎明時分,槍聲才漸漸地稀落下去,被黑龍潭那古老莊重的聲音所代替。
三
第二年春天,正當山花爛漫的時候,梨花寨來了兩個穿灰色製服的人,把老莊吊莊的老百姓召集去開會。這時人們才知道,延安府的毛澤東、朱德已經得了天下;也才知道,中華民國過去了,中國起了個新名,叫中華人民共和國。
腰坪已經成立了鄉政府。鄉長還到梨花寨來過,見人總是笑眯眯的,說話很和氣;大家稱他王鄉長,混熟了,就親切地叫他王胖子。
“鄉長,聽說毛主席跟牆上掛的相片不一樣,是個白胡子老頭,是吧?”有人問。
“哪裏,哪裏,”王鄉長眯縫起眼說,“跟相片一模一樣。”
“他現在住哪兒?”
“北京。”
“北京在哪兒?”
“在山那邊的那邊。”王鄉長向東指了指。
他對這裏的人說,新社會了,從今後每個人都要學好,都要勞動,都要過上好日子。他還找晚珍談過話,告訴他應該走正道,不準再抽大煙了,不要再鑽女人了,也不要仗著土地是自己的,就撒懶,讓長發一個人在地裏勞動。
後兩條倒還好辦,隻要手經常能捉家具把,懶性終會改的。除了麥香,別的女人不去也能做到。隻有戒煙這一條實在難熬。有時癮發了,亂喊亂叫,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跟小孩子差不多。因為母親愛抽煙,他胎裏就有了癮。現在猛然要戒,是那麼容易的嗎?但煙被查禁了,不戒也沒法,有時實在想得饞了,隻好自吟一通過去聽的抽煙謠,以解饑荒。這麼苦苦地熬了一年,眼看就要戒了,又給誘發了。
原來井台下邊的菜地旁,不知什麼年月落下了一粒煙籽,也不知什麼原因一直悶在土地裏沒有發芽,不遲不早,偏偏在這個時候從地裏長了出來。到了六月,就在那婷婷碧立的枝頭上,開出一朵粉紅粉紅的罌粟花,隨後就結出一個翠圓翠圓的煙葫蘆。郭長發認不出是什麼,想鋤掉,他卻喜得丟了魂兒似的,說長短別傷害著。他每天到地頭去,在那綠皮核桃模樣的葫蘆上橫著割一刀,刀傷處馬上溢出白白的漿汁,太陽一曬,就黑了。第二天,他便小心翼翼地用刀背刮下來,拿回去捏成煙棒子,在燈焰上“架飛機”,吸得他神魂顛倒,樂不可支。但這樣的日子畢竟有限。這樣著又熬了一些時間,終於戒了。
第二年,老莊的兩戶和吊莊的三戶成立了一個互助組,牲口、勞力互相有了調劑,各家的日子都有了起色。
仲夏,紅日高照,綠水青山相映,互助組的人挨著家戶往過鋤莊稼。要是到了吊莊東邊,和梨花寨的地隻有一河之隔。人們興頭高,就吆起號子來。這種號子主要是給勞動助興的,由一人領唱,其他人跟著吆喝。晚珍幹活力氣不足,但對這一門卻很精通,吊莊互助組經常由他領唱。
這時候,他是非常愉快的,一邊拉送著鋤頭,任那濕漉漉的泥土在鋤頭下麵破動,一邊將細瘦的脖子曳得長長的,放開他那女人一樣的嗓門唱起來:
十字街頭法船開,
有緣君子上船來,
將船渡入龍華會,
永無八難與七災。
其他人接著齊聲唱起來:
頭船渡的哎嗨哎呀黃呀黃氏的女,
二船渡的哎嗨哎呀李呀李翠蓮呀,
白衣的觀音哎嗨哎呀來呀來指點呀!
領唱往往是即興創作,內容、式樣不一定連貫。於是,晚珍又唱道:
八十老兒下花園,
手扳花鼓淚不幹,
花開四季年年有,
人老何曾轉少年。
大家正要隨聲吆喝,郭長發說:“唉,晚珍哥,新社會了,別老呀淚呀的,揀個吉祥的詞兒唱吧!”
“兄弟,你說的也是。我是想起咱哥倆年紀不輕了,還沒娶上媳婦哩!”
於是就來一段好聽的唱詞:
一對金雞朝鳳凰,
鳳凰落在烏雲崗,
金雞飛上靈山去,
露頭鼓兒響丁當。
眾人聽得高興,就齊聲吆喝起一段無詞號子來:
咦喲噢喲嗬嗬嗬,
嗨喲噢喲噢嗬喲嗬嗬,
喲嗬喲嗬咦喲喲嗬嗬,
咦喲噢喲嗬嗬嗬!
眾人的吆喝聲一落,晚珍又接著唱下一段。其他人一邊勞作,一邊樂融融地聽著,聽他一段唱完了,就又敞懷亮腔地喲嗬一遍。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歌聲,抒情,豪邁,粗獷,喚醒了黑龍溝那沉睡著的古老的夢。
這邊唱一陣後,就由嗓門最亮的長發用手卷成喇叭筒,搭在嘴上,向河東喊一聲結束的獨特號子:
唔呼呼呼呼……
河東的互助組聽見這聲音,知道這邊唱完了,該自己了,就由自己的歌手領著唱起來。
這裏氣候濕潤,水源充足,隻要黑龍潭上發起一朵雲,黑龍溝就有一陣雨。下雨時,黑龍溝罩在淡淡的雲霧水氣中,隻聽見滿山窪裏一片淅淅瀝瀝的雨聲。雨後,黑龍河暴漲了,滿山穀都是河水急湍的喧響聲。這時,蹴在莊稼地頭,可以聽見滿地裏玉米拔節的嗄巴嗄巴的響聲。過了中伏,玉米掛上了綿絲一樣的紅纓,天花同時也開了。這時草被莊稼壓住了,農人們可以放心地等待了。
但到了秋口裏,玉米快成熟時,野獸們聞見了香味,就開始光臨了。為了守護莊稼,長發就像往年一樣,在後溝地頭搭起一座草庵。他用大麻搓成一條丈五長的響鞭,有點像皇上登基大典時揮甩的龍鞭的樣子,放在庵子裏。有精神了,到地裏轉一圈;疲倦了,就在庵前甩一通響鞭。甩鞭是一種技術,人朝莊稼地站定,擺開馬步,雙手握住鞭杆,將長鞭在頭頂上繞動,等到鞭繩整個兒和地麵飛平了,然後猛然向回一折,鞭梢就發出劇烈的響聲。那響聲從觀音山上折回來,又被桃花山蕩過去,像被一種天然的擴音器振蕩著那樣,變成一種強大的音響,在黑龍溝裏來回響應著,漸漸地消失下去,隻剩下黑龍河的流淌聲和黑龍潭的轟鳴聲。野獸們聽見鞭聲,以為槍炮連鳴,就不敢輕易下山來吃莊稼了。
當然,這種辦法也不能一勞永逸,用得多了,也容易被野豬們識破,以為不過是人類嚇唬它的一種伎倆。饞得慌了,也就顧不了那麼許多,大白天,就成群結隊地從觀音山上下來,向玉米地裏進軍。這時,晚珍就可以施展他的本領,連忙給槍裏裝火藥,放鉛條,給機關上按火帽兒。準備就緒後,提著槍,貓著腰,順著河道裏的梢林,躡手躡腳地鑽過去,盡可能地悄悄移近豬群。這些野豬也鬼,進地後大豬都在中間,中等的圍著它們,外圍全是小豬崽,所以隻能瞄準中的。槍一響,野豬們先是驚慌地散亂一陣,緊接著就辨清了方向,聚成龍隊,發瘋似的鑽過梢林,向觀音嶺上跑去。
一頭中彈的豬跑不多遠就倒下了,蹬著一雙與它那笨拙的巨頭極不相稱的小黃眼珠,驚恐地望著走近它的人,四蹄不停地踢騰著。晚珍走到一定距離,就停下來,給槍裏裝上藥,放一把鏵鐵片,然後再慢慢地走近那獵物,防備它會不會猛撲過來。看看確實擊中了要害部位,這才放下心來,朝老莊方向喊一聲號子。長發知道打中了,就拉條麻繩,扛根木杠,到河灘裏去,和晚珍把豬抬回來。有時豬大點,晚珍抬不動,便就地搭起三角架,開膛破肚,把豬卸成兩大扇再一塊一塊地抬回去。
冬天來了。
桃花山上萬木凋零,落著一尺厚的枯枝敗葉。而觀音嶺卻由青翠變得墨綠。雪後,滿山的鬆枝承擔著厚厚的積雪,白綠相間,分外壯觀。
從觀音嶺上遠遠地傳來了什麼聲音。
一根在山嶺上長了不知多少年的巨鬆在鋸刀的拉動下,微微地顫動著,好長時間以後,忽然疼痛地喊叫一聲,掀起一堆白茫茫的雪霧;身像一條伸直的龍身一樣,倒在山坡上。
這是郭長發和吊莊的人在伐木解板。
起風了,鬆濤像洶湧的海水一樣從遠處響動起來,越響越近,很快淹沒了整個觀音嶺。一棵棵粗壯筆直的鬆樹搖動著它們的頭身,呼呼響著,表示著對自己同類的哀號。但人們勞作不息。昏天攪地的雪霧把他們變成了雪人,手凍僵在鋸把上,一時取不下來;取下後,也不敢在火上烤,要塞在腰帶裏,蹴在火堆旁,等到手指恢複了知覺,才拚命在火上烤,烤得發癢,然後又蹬上腳手架。
解下的板,賣給川道裏的腳戶。這些腳戶多是富裕人家的,他們用很少的錢即可買到世界上一流的鬆木板,用騾馬馱到山外去賺大錢。
當長發這樣在山上艱苦創業的時候,晚珍一般是圍在炕洞門前烤火,燒洋芋吃,打瞌睡。坐不住時,便提上土槍,到溝坡雪地裏去打狐狸和野雞。如果橡籽多,野豬也會吃得很肥,不過它們這時候都在山上,要獵獲,就得爬坡,鑽梢林,以至把棉衣掛成破花花。但這樣的苦他還是喜歡吃的。
四
婚事終於提到兩家人的議事日程上來。
“哥,給你先辦吧。”長發說。
“給你先辦吧。”晚珍推讓說。
“你辦了我再辦。”
“我已經耽擱了,別再耽擱了你。”
大媽撥了撥炕頭石片上的鬆亮子,看它冒著油花著旺了,才說:“雖然是兩家人,跟一家一樣,你們好比親兄弟,哪有弟在兄前娶媳婦的道理呢?”
晚珍心裏明白,家裏節餘的那點錢糧,是長發用血汗換來的,怎好自己先受用呢?因此就搬出了麥香,說已經相好多年了,跟夫妻差不多;隻要長發成了親,他的事兒容易,麥香那兒遲早不過一句話罷了。
他在川道裏人熟,很快有人介紹了個對象。他跑幾十裏山路去一看,雖然是個黃花閨女,但腳有點拐,心裏猶豫不定。這裏人煙稀少,所謂川道地區,也是十幾裏路才有幾戶人家,哪兒有許多現成女人供他挑呢?但長發倒挺悅意,說富人娶媳婦圖好看哩,窮人娶媳婦為做飯哩,腿拐怕什麼,又不要她下地,隻要會過日子就行。
於是定好了日子。
長發結婚這天,吊莊和梨花寨來了很多幫忙的人。老莊搭起了席棚,把幾頁寬大的鬆木板支成兩個長長的宴桌,又老遠地請來一個樂人。山區條件差,又要熱鬧好看,景況自然與別的地方不同。
結婚給老莊住宅的格局帶來了一點小變化:主窯旁邊的小破窯被封了口,從主窯的窯壁向西打了一個拐洞通到小窯;長發兩口住小窯裏,晚珍和大娘留在主窯。
媳婦叫二板,除了腿有點拐,其他地方沒什麼缺損,看上去性情也溫順。長發比她大七、八歲,自然知道疼愛。有時兩口子親熱得忘了時候,正吃飯時,碗筷一扔,就跑進小窯即新房裏睡覺去了。晚珍回到家裏,遇上這情景心裏到底不是滋味,總覺得空落落的。
正想到溝外去看麥香,恰好麥香也捎話讓他去。
路上,碰見溝外一些熟人,都勸他幹脆把麥香娶過去算了,成年四季這麼慌慌張張過日子,終究不是個辦法。他心裏也琢磨著,這次是不是該和麥香把話敲明叫響。
到了那兒,麥香待他比往日格外親熱,給他煎黃酒,打雞蛋,烙煎餅,攤黃黃饃,又留他親親熱熱地過了一夜。他提出了成親的事,麥香隻笑著說:“我送給你的那個荷包呢?”他說丟了,麥香也不生氣,又給他繡了一個。並說:“這是我的心,要是再丟了,就說明你心裏沒我。”晚珍覺得這女人有情分,想著不用急,慢慢來,總有一天,這個多情的女人會坐到他的炕頭上去的。誰知麥香此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才聽說,她踉一個複轉軍人,跑到縣城享福去了。
晚珍很是傷心了一些日子,慢慢地想開了,隻好把心收起來。不過,盛年男子,日子到底不好熬。新社會了,川道裏社會風氣正在純化,女人也不好鑽。回到家裏,看著長發兩口如膠似漆,難免有點意馬心猿。家裏沒人時,就向二板嬉皮笑臉的,說些沒規沒矩的話。那二板雖然腿拐,心卻明得跟鏡子一樣,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隻是知道點郭家母子的根基,總是耐著點,臉上不好表示出來。
一天,晚珍從外麵回來,趁窯裏沒人,從捎馬裏掏出一截陰丹司林布給二板看。二板哪兒見過這樣好看的花布料呢?一時高興,接過來正看著,晚珍就從後邊抱住她的腰,要往炕上按。二板不答應,把那布料摔在腳地,和他撕扭起來。二板眼看抵不住了,就在他臉上狠抓了兩把。這兩把倒是把晚珍抓靈醒了。他畢竟不是心術不正的人,見二板不依,隻好罷手。
他羞於在家裏呆,一出去便多日不回來。
長發不知何故,問二板,二板隻好具實相告。長發用核桃木棒抽著旱煙,半天不吭聲,末了才歎了口氣,咄咄地說:“不該、不該……”二板不明白他的意思。停了一會,長發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其實依了也好,總比現在強……咳”!他歎了一口氣,就轉身走進拐窯裏。
晚珍在外邊東遊西竄,如同喪家之犬。溝外那些好事者便乘機扇簸說:“挨砍刀東西,真沒球本事,連先人留的破攤子也守不住,讓外姓人給占了!”有些好心的人也勸說:“想辦法成個家吧,30好幾的人了,再拖下去,隻怕公孫家要斷後了。不是說你家跟軒轅黃帝是一個姓麼?”
半年後,人們終於給他物色下一個對象,在腰坪鎮,也有一個男人一樣的名字,叫荒暖。
荒暖的前夫是個聾子,受了多年委屈,加上家事不和,一直鬧矛盾,鬧到妯娌二人在一個鍋台上做飯,半年不說一句話的地步,又分不了家,隻好就那麼煙熏熏地過日子。趕上婚姻法頒布,便在一片婚姻自由的聲浪中和男人離了婚。她聲明,從今後隻嫁給獨生男人。公孫晚珍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她同意了,說寧可嫁到荒坡野窪去,也絕不再受從前那份窩囊氣。這荒暖雖然脖子上有片鼠瘡,卻又偏偏沾了麥香那點風流多情勁兒,晚珍也就同意了。兩人商定,都上年紀了,又光棍寡婦的,就不要聲張了,隻需擇個吉日,接過去住就行了。
到了接親這天,長發兩口才知道,忙去吊莊叫來幾個婦女,倉倉促促地作些準備。正七手八腳地忙亂著,隻見晚珍牽著一匹馬,從河灘拐彎處的小路上走來了。馬背上搖搖晃晃地騎著荒暖。
到了窯前院子,不等晚珍過來接扶,荒暖自己就從馬上跳了下來,把幾個婦女嚇了一大跳,仔細看時,原來這女人是個大腳片。再看時,發現這女人樣樣都與她們不同:她們的頭發在腦後挽成泡泡,一束束長長的額發勾在耳後,這女人卻把長頭發剪成短纓纓,留的是剪發頭;她們穿的是傳統的大襠褲,有的齊腳紮著綁腿帶,這女人卻穿了條溝外時興的寬大短,上麵還有大紅花……她們頓時產生了自卑感,以為溝外的女人就是時髦;就連荒暖脖子上那片老鼠瘡;看上去也像朵牡丹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