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悲情三部曲(3)(3 / 3)

這荒暖下了牲口,一點也不拘束,走起路來,兩條褲腿撞得刷刷響。她先到窯洞裏轉了一圈,轉完出來,二話沒說,沉著臉就走。幾個婦女不知怎麼回事,跑過去問,她說:“你們問他去,他當初對我怎麼說的?他家裏明明有兄弟,有老人嘛!”說完又走,走得風快。幾個婦女拍打著半大不小的腳片,一邊喊,一邊追,順著黑龍河邊的小路追了半天,才將她攔住,拉得坐在草地上,喘著氣向她解釋說,那是兩家人。荒暖氣衝衝地說:“你們別哄我,以為我眼窩瞎了,看不見嗎?既然是兩家人,為什麼隻開一個窯門,隻有一個鍋台呢?你們合夥欺負我一個寡婦!”說著就掏出手帕擦眼淚。婦女們喘定氣後,將這老莊兩家人根根節節細細地向她敘說了一遍。荒暖說:“既然是兩家人,就應該分開過日子。”婦女們提議說,先結婚,辦完事再分不遲。荒暖說:“要分,馬上就分不分我決不進他的門!”

這下可把晚珍難住了。

長發說:“分就分吧,總不能眼看著進門的人又飛了。”

於是,眾人動手,把兩窯中間的拐窯用石頭封了,又從西邊的小窯前開了一個門,用破碎木片臨時紮成一個柴扉安上。然後把長發家的東西和老母親搬了過去。其實,有什麼好搬的呢?不過是幾件破布爛絮和簡陋家具罷了,跟掃地出門差不多。婦女們看不過眼,回吊莊去,從各自家裏苦心搜羅,好不容易找了一個破鍋和一些殘缺不全的碗碟瓢盆之類,七拚八湊地幫長發安下了家。

那荒暖坐在井台旁,眼看著兩家人分開,一切都收拾停當,才悻悻不樂地進了晚珍的門。這邊二板哭個不停,實在抑製不住了,就拖腔帶調地大哭起來,把個喜事辦的如同喪事一般。

到了晚上,荒暖死活不肯上炕睡覺,說要看兩天,才行。晚珍幹急沒法,隻好一個人窩在炕上。西邊窯裏,長發一家也是坐了一夜,二板哭的眼淚沒斷線。

從此,老莊真正成了兩家人。

所謂兩家人,也就是兩麵窯洞,兩個鍋台。其他東西幾乎沒有重樣的:一個碾盤,一個水桶,一個篩子,一個簸箕,以及一些零裏零碎的生產工具。這些都是兩家共有的。

現在,這裏半天之內分成了兩家,要各自獨立地生活,就不那麼容易了。

他們討論過平分家具的事,但沒有達成協議:土地固然是晚珍的,但農具多半是長發後來添置的;碾盤可能是晚珍父親手裏置的,但碾滾卻是長發從梨花寨五鬥玉米買的舊貨,並且借牛拉回來的;井算晚珍的,但桶是長發的;篩子是晚珍的,簸箕卻是長發的。還有一些雞零狗碎的東西,誰也說不清是誰的。他們各自都曾設想過,拿走屬於自己的那些東西也許可以,但離開對方那些東西卻不行。所以到頭來,又不得不混搭起來過活。形式上分成兩家,實際上還是一家。好在這裏的自給性很強,山上有柴燒,地裏有糧種,野菜遍山是,草藥到處有,就連照明也不用油,劈一片油鬆,點著就是燈。毫無疑問,這種燈的發明者是幾千年前居住在軒轅之丘的古人,它的光輝一直燭照到文明時代的今天。

自從荒暖來到老莊以後,二板一直沒有跟她說過話,荒暖也無意同她招嘴。她們都千方百計地勸說自己的男人怎樣和對方一刀兩斷。在老莊這個小小的天地裏,人類社會的許多共同法則仍然居於一種強有力的統治地位;給他們製造了種種矛盾,又將他們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起初,長發和晚珍還是說話的,但各自的女人不允許他們之間過分接近。然而,許多時候,許多事情是沒法回避的,他們隻好在地裏做活時商量好,回來後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默默地去做。當然,這種互相默契的做法難免總有露出破綻的地方,被女人發現後,就嘮叨個沒完,都以為是對方的女人從中使心眼。兩戶人家,吃的一井水,用的一套家具,低頭不見抬頭見,每天都往肚子裏裝氣。但肚子的容量是有限的,何況女人肚量又小,裝到一定時候,實在無法忍受了,終於爆發了衝突。兩個女人都相中了對方的弱點和缺陷,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舌戰:荒暖罵二板拐子腿,那一天非跌死在平路上,或掉進井裏淹死不可;二板罵荒暖老鼠瘡,前輩子不是人托生下來的。罵對方真痛快,恨不得一句話把對方身上戳個窟窿,但自己受傷也不輕,坐在炕上細掂量,都覺得不劃算。天長日久,兩家的積怨越來越深,加上女人不厭其煩地吹枕頭風,晚珍和長發也就產生了隔膜,言語漸漸地少了下來。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起調節作用的,隻有長發的母親了。老太婆一句話也不說,有空就去晚珍那邊,幫著做點零碎活兒。晚珍念著昔日的恩情,對大娘也非常敬重,荒暖也就不敢過於怠慢。有時,兩家推來搡去的一些事兒,大娘自己不聲不響地去做了,誰也沒有怨言,倒是覺得正好需要-個人這樣去做。這樣,無形中就消除了兩家之間一些隔閡。

後來,大娘去世了,兩家之間失去了這種調節,矛盾便又日趨尖銳起來。兩家窯洞前的院落中間,最初擋上了一綹酸棗刺,後來變成了木籬笆。當荒暖和二板發展到誰也不願意瞅見誰的模樣時,木籬笆就被矮牆代替。這是當二板和荒暖之間連續發生了幾次激烈的唇舌火拚之後,由長發和晚珍共同動手,用石塊抹膠泥壘起來的。壘這堵界牆時,兩個女人都出來給自己的男人幫忙。“工程”持續進行了五天,兩家人彼此間半句話也沒說。這實際上是由原來的“火拚”,轉化成一種冷戰。因為壘這道界牆,對長發和晚珍來說,是為了不讓女人吵架,少些糾葛,而對二板和荒暖來說,就成了向對方的蔑視,同時參與才能達到對等的蔑視。她們之間已經吵不起來了;觀音嶺有天然的回音,把她們的吵鬧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像對她們有意的嘲笑,而黑龍潭的吼聲則比她們之間的喊鬧聲要雄偉得多持久的多。她們不得不用這堵人為的界牆來表示彼此的尊嚴和互不幹擾。

於是,在老莊就引出了一係列在別處看不到的稀奇現象。比如,郭家要打水,桶在公孫家,郭家的人就站在井台上喊:“誰把我家桶拿去了——?”喊罷就回到自家院子裏。公孫家聽到喊聲,就把桶放到井台上,趕快跑回去。郭家的人再出去,把水打回來。如果這家要用簸箕,就站在院子裏喊:“我家的簸箕咋不見了?”那家聽見,就把簸箕放在牆頭上。

當然,這種獨有的交際方式,是兩家人在長期的相互製約和共同磨難中逐漸形成的,並不是自願的。最初,有一方也怠慢過對方,但對方下次也怠慢自己。如果一方卡住桶不給對方用,對方就一麵用瓦罐去打水,一麵卡住別的家具。假如一方占了主動,確實在一段時間裏卡住了對方,譬如卡住了桶,對方氣急了,就會站在院子裏喊:“不給了好!明日給井裏撒把毒藥,全毒死幹淨!媽拉疤子!”對方也就害怕了。兩個互相卡住脖子的人,瀕臨死亡的邊沿時,都會互相鬆手的。

第二年,二板的肚子大了,這成了她自豪的資本。“隔壁那個婚後身上一直沒有動靜,她怕是不會生了吧?”她心裏這樣想著,有事沒事,腆著個大肚子,拐著腿,越過界牆,在荒暖家門前晃來晃去。這時,她真想把中間那道界牆推倒,天天給他們看,氣他們。

二板的大肚子對荒暖的威脅也確實大,弄得她寢食不安,想懷孕都快想瘋了。晚上睡在被窩裏,她抱住晚珍不肯鬆手,哭著說:“你給我娃,你給我娃……”晚珍氣得說:“你沒本事生,怪我屁事!”荒暖也立眉豎眼說:“不怪你怪誰?瞧你那身瘦骨頭,沒出息……”

然而,上天好像注定要讓這兩家勢均力敵,沒出半年,荒暖的肚子也大了。來而不往非禮也,荒暖也腆著個大肚子,到郭家門前晃了幾次。二板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驕傲的資本,心裏很掃興,隻裝作沒看見。後來,她們都生了。二板生了個男孩,起名叫旦娃;荒暖生了個女孩,起名叫淘氣。

那年冬天,老莊和吊莊的五戶人家成立了一個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第二年秋裏又轉了高級社,老莊和吊莊變成了一個生產隊,歸梨花寨大隊。這給老莊的兩家人帶來了不小的變化。晚珍對土地的所有權沒有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原先支配長發的那種優越感;長發當然也就解除了對晚珍的那種依附性。但他們都樂於這樣,他們雙方都覺得解脫了一種精神上的負擔,隻要幹活,能掙上工分,就能分到糧,分到錢。

早晨,太陽還沒有從東山嘴上冒花,山溝裏已變得像擦過的鏡子一樣清澈、明亮。這時,晚珍和長發便扛上農具,到吊莊去聽候生產隊長安排活路。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兩人從來不相跟在一起,總是一前一後,保持一定的距離,順著黑龍河畔的山路,默默地行走著,誰也不可能和誰說話。隻是偶爾從草叢中飛起的野雞呱呱叫著,或者一隻狐狸嗷嗷叫著,從他們身邊不遠處的荒草叢中飛起,跑過,給他們之間加添一些活躍的氣氛。

又過了一年,老莊、吊莊一齊被並入梨花寨生產隊。由於實行了生產管理的高度集中,老莊、吊莊必須參加梨花寨的勞力統一安排。這樣,勞動的規模更大了。春夏間鋤玉米,二三十人浩浩蕩蕩開到老莊,一字兒擺開,鋤頭掄得像一群叩頭的鐵猴兒。這時,晚珍又領著人們吆號子。勞動人群的歌聲、號子聲震蕩在整條黑龍溝裏,黑龍潭的吼聲也被壓下去了。地快鋤完時,席大一片地方,二三十把鋤頭一齊“圍剿”,直到鋤頭碰得丁當亂響,會戰便告一段落。人們說著,笑著,打著,鬧著,來到黑龍河畔,痛痛快快地洗臉、涮腳。如果沒有婦女在場,男人們就脫光身子,跳進黑龍河裏去亂打撲騰,嬉鬧,打水仗,還有的把褲口紮住,騎水牛。男人們在一起,什麼怪動作都有,嘴裏不斷地吐出髒話惹別人發笑。

這是吃飯不要錢的時候,生產隊給了糧食,由二板和荒暖給大家做飯。這時候,她們是願意合作的。比如做削麵片,荒暖下鍋,二板燒火,飯熟了,荒暖用飯勺在鍋沿上當當一敲,二板就壓火。做好一頓飯,她們互相半句話也不說。勞動的人回來了,她們都笑臉相迎,彼此間裝得什麼事兒也沒有。把勞動的人打發走後,各回各的窯洞。

當莊稼成熟的時候,梨花寨的人一夥開到老莊,擔子挑,牲口馱,把這裏成熟的莊稼全部運到梨花寨的打穀場上去,在那裏統一碾打,統一過秤,統一分配和收藏。分給老莊兩戶社員的口糧,再由長發、晚珍他們各人想辦法弄回去。在這樣的時候,山民們是非常高興的,熱鬧得很。

這樣著過了將近兩年。

在過去的那些日月裏,熱鬧固然熱鬧,但仔細想想,算怎麼回事呢?宣傳的人用誠摯的感情告訴他們,這就是“一大二公”的社會主義,那裏邊的優越性是很多的,然而,可憐而愚昧的莊稼人,畢竟隻是注重事實的。

郭長發有好幾天一句話也不說,鼓著滿是黑胡茬的腮幫子,抱著那個核桃木煙袋鍋抽著,想著;想著,抽著,貴賤想不出個道道來。在老莊種的莊稼,十人五馬地運到梨花寨,又從梨花寨把分到的糧食搬回老莊,這中間不見多出一顆糧食,圖的什麼?溝口的人跑到老莊來種莊稼,老莊的人又跑到溝口去鋤地,這又是圖了什麼呢?人多,擠在一起,大轟大嗡,手裏並不出活,莊稼也不見長旺。種莊稼不是耍社火,這樣的熱鬧對莊稼人有什麼用?

第二天,長發跑到梨花寨去,向幹部們說了自己的意見。隊幹部早有這個想法,隻是不好明說。現在,他們就以群眾有意見為理由,提議是否把老莊和吊莊恢複成原來的生產隊。公社駐隊幹部明知這是一種倒退行為,心裏讚成,但不敢明確表態,隻是說:“為啥非要叫生產隊不成呢?”大隊幹部也精得像猴子,狠狠動了幾天腦筋,終於想出來一個好主意:把老莊和吊莊劃成一個生產作業組,從梨花寨生產隊分出去,變成大隊直接領導的生產組。於是,就在吊莊成立起一個一切都和生產隊一樣,隻是叫法不同的生產單位,記工員就是會計,組長就是隊長。

長發和晚珍又恢複了過去的生活方式。每天清早,他們一前一後,相隔一定距離,到吊莊去上工,晚上又去計工。後來就發展成不去吊莊了。組長說:“反正就是老莊那些地,你們倆看著種吧。”隻是在收獲的時候,大隊從別的生產隊抽個社員來吊莊生產組駐隊,起一種監督作用。為了生產上的方便,大隊同意從吊莊的三頭牛裏,撥一頭雅號“墨鏡”的牛到老莊存養役使。

這種特殊的勞動組合被長期維持了下來。

大自然能容納兩戶人家在老莊安身,也許就是一種莫大的饋贈了,難道還應該有什麼不安分的奢望嗎?黑龍溝裏熱鬧繁華的時代慢慢地過去了,大自然仿佛又開始繼續它那悠長古遠的夢。吊莊生產組的境況也在年複一年地衰敗著;五戶人家,都已輪流當過組長,就是不見有任何起色。

郭長發仍然像往年那樣勤勤懇懇地勞作著。他的皮膚已經變得黧黑而又粗糙;臉上已經被層出不窮的汗水侵蝕得打滿了皺;胳膊上、腿上的血管已變得粗壯、隆起,像爬滿無數彎曲的蚯蚓。

漫長的冬天雖然過去了,但河岔裏、溝坡上的青草還沒有長旺。那頭名叫墨鏡的母牛已經羸弱不堪,下地拉犁它哪兒有力氣呢?幾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嘴裏的白沫從籠嘴裏垂下來,吊一尺多長。山坡上的叢林裏,有一種鳥兒,好像在耐心地用鳴叫聲在數牛的腳步,半天傳來一聲。它一個下午沒挪地方,沒變音調,所以聽上去又像是荒古時代流傳至今的記時鳥鍾。

山窪裏不時地回蕩著郭長發機械遲鈍的催喊聲。他象征性地揚揚左手的鞭子。墨鏡理也不理,站在那兒慢慢地喘著氣。當他連喊三遍時,墨鏡才猶豫不決地考慮著該不該往前再拉一步。他隻好麻木地在牛屁股上打了一鞭子,“得上肉坊才甘心,嗯!”墨鏡並沒有聞風而動,而是估計到他快要打第二鞭的時候,才勉強向前挪了兩步。郭長發傷心極了,再打吧,實在不忍心,不打吧,地裏的活兒擺著。他氣得沒法,隻好有氣無力地說:“唉,墨鏡,我把你叫聲爺,叫聲婆,你長短把這一次拉到頭。”墨鏡不但不聽,幹脆臥下不動了。他左看右看沒主意,氣得說:“唉,你不拽犁,倒脫生成牛跑到世上弄啥來了嘛!”墨鏡眯著它那黑毛圈的眼,不理他。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了。想起這多年種莊稼的事兒,他實在心裏像一盆漿糊。常年四季掙死掙活的,工分值怎麼越來越低了呢?有時辛苦一年,到頭來不但分不到一分錢,反而欠下組裏的錢。這到底是咋回事?他也知道,晚珍喜歡偷巧,不管他怎樣辛苦,晚珍總是能和他掙到同樣多的工分,總是和他同樣地分糧,分錢。這他不在乎,活兒總是要人去做的,一片地不犁就沒法下種,一片莊稼不搭鐮也收不回來。但下了苦,也得不到好處,這苦下得值麼?這麼弄下去,就是把他一個人掙死,也休想熬出好日子來。不想還罷了,越想越心灰意冷。“要混都混吧,別人能混前去,我郭長發也餓不死!”這是他最後得出的結論。

不管莊稼長得怎樣,也不管大人們操什麼心,有什麼糾葛,孩子們總是要一塊玩的。

旦娃和淘氣自小就在一起。兩家中間那堵心理上的界牆,對他們不起任何作用,他們之間純真的孩提友誼一直在發展著。他們不懂兩家的大人為什麼不喜歡互相說話,為什麼還會出現那樣一些有趣的現象。他們一個人可以隨便到另一家去,誰家的父母也不責怪他們,因為這兒再沒有別的孩子,而每家的大人都盼著自己的孩子有伴兒,玩得高興。所以,他們從早到晚廝守在一起,形影不離。

最初他們活動地盤就在井台周圍的坡地上。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們玩耍的地域也逐漸擴大,從窯門口的井台發展到坡上,又從坡上發展到河套裏,山坡上。對他們來說,老莊周圍是一個廣闊的世界:山花是采不完的,山果也是吃不完的。他們愛聞馬蘭花,那紫藍紫藍的細條花瓣兒,怎麼那麼香呢?而且總是開在路邊,撫摸著它們的小腿。四月裏,小溝裏有了四月紅,一撲嚕一撲嚕地長在山崖上,摘一把塞進小口裏,甜得他們眯起了眼睛。隨著夏天的到來,滿山裏有吃不完的櫻桃、木瓜和野葡萄。秋天,那滿山坡瑪瑙形樣的紅果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像瘦肉一樣的果肉,像糖汁浸過的一樣。

世界究竟有多大呢?在他們看來,也許就是他們目所能極的那麼大,而老莊是核心,住著兩家人。後來,他們才知道,附近有個吊莊,再後來才知道,溝口裏還有個梨花寨,住著很多人家。再遠處呢?他們就不知道了。

他們問大人:“別的地方還有孩子嗎?”

大人說:“有。”

有多少,大人說不上來,他們想,也許有幾十個吧?

他們又問:“觀音嶺那邊是什麼?”

回答:“是山。”

“還是山?”

他們不相信,想上觀音嶺去看看,可惜太高,上不去。後來,他們跟大人上山砍柴,上到了桃花山頂,但桃花山沒有觀音嶺高,望不過去。

他們對黑龍潭的響聲沒有特別的感覺,以為天底下總有那麼一種聲音響個不停;冬天不響了,可能那響聲跟山上別的東西一樣,給凍住了。後來他們才知道,黑龍溝裏有黑龍潭,別的地方沒有。

光陰像黑龍河的流水一樣流逝著,旦娃和淘氣漸漸長大了。長到十二三歲上,他們不能光玩了,父母讓他們去放牛。

每天下午,當太陽的光熱開始斜射,山穀裏的暑氣開始消退的時候,他們就趕上墨鏡,到後溝裏的荒草坡上去放,那兒的青草像春天的韭菜一樣茂密、鮮嫩。牛脖子上係著鈴鐺,一邊吃草,一邊將那悠揚的鈴聲不時送來。這時候,他們就坐在坡地上盡情地戲耍,或者到草叢中去捉蟈蟈,到河道裏去摸螃蟹。到了盛夏,他們一大早就得把牛趕出去。山裏晝夜溫差大,早晨比較冷,要披上夾衣才行。牛在那兒吃草,他們就攏起火來,燒著吃玉米棒。如果沒生火,他們就挨在一起,或者臉貼臉地抱在一起,他們覺得這樣很好,很暖和。這時,山影特別清晰,鳥兒叫得特別好聽。慢慢地,東山放光了,光度越來越大,草芥一樣的樹枝間出現了金紅的光塊,光塊逐漸增大,最後完成了一道輝煌的弧線——太陽出來了。太陽從山峁上升騰起來以後,山被陽光切出一道又一道陰影,而陽光則透過山頂和峰穀,變成一條又一條乳白色的光帶,從東邊斜射過來。不一會兒,山穀裏出現了一片又一片的霧,那霧逐漸地聯成團兒,開始向上飛動,變成了雲,飛到天上,然後又悄悄地消失掉。

隨著太陽的升高,山溝裏熱起來。於是,成群成群的牛虻從河道兩旁的柳叢裏飛出來了。它們盯準墨鏡這個唯一的大肉頭,屁股一撅,將那針尖一樣的嘴紮進牛身,就不再想飛走。旦娃和淘氣折下樹枝,打也打不開。墨鏡招架不住了,不等兩個小主人吆喝,撒腿就往回跑,一邊使勁兒打著尾巴。

入秋以後,整個白天都有牛虻,就不讓牛出去。待到黃昏,涼氣一上來,牛虻少了,再把牛趕到河道裏去吃草,人回來睡覺。整個夜晚,河道裏不停地傳來牛鈴的響聲。天亮後,不用人去,牛自己就會跑回來。

為了孩子放牛方便,晚珍從溝外弄回來一隻狗,取名“花腦”。這使公孫家和郭家的對等關係失去了平衡。二板一再催罵和攪鬧長發,要他也設法弄一隻狗來,但長發眼窄,辦法少,始終沒有弄來。不過這隻名叫花腦的狗並不隻呆在晚珍家裏,它總是隨心所欲地在兩家溜來竄去。日子長了,二板也不計較了,就把些飯後的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