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悲情三部曲(3)(1 / 3)

十八

春年回到果園小屋時,才感到自己還在發高燒,身體已經困乏到極點。他把喜鵲贈的小布包放在枕邊,就躺下了。雖然覺得一陣頭昏眼花,但更使他無法忍受的卻是心靈深處的痛楚。他在問自己:喜鵲對自己如此情深意長,為什麼自己卻替她出了個另找人家的主意?這樣除了給兩人造成終身的悔恨而外,再能給他們帶來什麼呢?難道在他們麵前就沒有別的任何出路了嗎?為什麼世俗的力量在他們麵前樹起一堵牆,就把他們擋了回去,也不認真看看這是石牆還是紙牆?喜鵲想去北京,為什麼自己就認為她這是幻想呢?毛主席不一定見得著,總還有別的人吧?再說,到西安也不過百十裏路,為什麼不先到省上去告一狀呢……他越想心裏越熱,決心先去西安,萬一省上解決不了問題,就上北京;沒有盤纏就要飯,買不起火車票就一步一步走,隻要餓不死,凍不僵,病不倒,爬也要爬回來,給喜鵲帶回來個高興的消息。好,就這樣,明天和喜鵲商量,讓她先拖著、等著,後天就動身!

想到這裏,他心裏不斷地翻起熱浪頭,頓時覺得他和喜鵲的親事有盼頭了。他把那個小布包拿起放在心口上,沉浸在對未來美好憧憬中。這時候,他才重新回想剛才和喜鵲相會的情景,才仔細揣摩起喜鵲剛才說過的那些話和發生的那些事。忽然,他全身的血液凝滯住了,一個可怕的意念從他的腦際閃過,他頓時毛發豎立,觸電一樣,忽地坐了起來。

他想點著燈,打開小布包看看,可是怎麼也劃不著火柴;他心慌意亂,手指打顫,正在劃第五根火柴,隻聽得屋外小路上一陣很緊的腳步響,接著就聽見前邊一個人老遠的喊道:“不好了,喜鵲跳水庫了!”

春年的頭轟地一響,差一點兒昏倒。他鞋也顧不得穿,抱著小布包,發瘋似的沿河岸小路向上遊的水庫跑去,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跤。快到水庫大壩時,隻見那裏燈籠火把一片,圍著好多人。他把住路旁的電杆,想看個究竟,可是眼前一陣發黑,隻聽見迎麵過來的兩個人說:“晚了,人已經不行了。”他全身像抽散了骨頭,從電杆癱滑下去,滾到河堤下邊的蘆葦叢裏。他昏厥過去了……

當他醒過來時,黎明的曙光已經升起,將河岸、平原和山巒裝扮得色彩斑斕,美麗如畫。他拚著力氣,把一直緊抱在懷裏的小布包打了開來,隻見裏麵是一件潔白的襯衫,幾頁信紙和一張發票。他映著霞光,透過淚水,將那幾頁早被喜鵲的淚水灑得模糊不清的信看了下去:

親愛的春年:

咱倆的事既然成不了,我就不活了。我誰也不怪,隻怪父母既然生下我,又給我起了這麼好個名字,為啥又不給我留下一條活人的路?起先我也想過,咱們就在一個村上,以後時間長了,慢慢就沒人說壞話了,咱二人是能好的。但是,我沒有培(配)別人的心。我白天在地裏想你,晚上做夢還是你,每天想起你我就抬不起頭。春年,你說的話我全記在心,你放心,我決不回頭,我培(配)了人家就是一百(輩)子,我怎對得起你?春年,我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哭了六天六夜,實在想不開,才這樣的做下去。

春年的眼睛看不清了。他用手背把眼淚抹掉,剛要看,眼淚又湧出來了。他埋下頭,讓淚水一個勁兒往衣袖裏滲,好大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繼續看下去:

最親愛的春年,咱二人永遠分別了!我死後你不要難過和傷心,你有好心長(腸)的母親和妹子,哥嫂垂(贅)累重,管不過她倆,你千萬不能為我再胡思亂想。春年呀,我實在對不起你,我盼望人給你把石板坪的親說成,你這事成了,我死後都心甘,你一百(輩)子就好好過你的日子。

你一年到頭下苦力,沒有穿過一件好衣服,這幾年我占(攢)起了幾塊錢,給你買了件衫子,是我的心。我在鎮上照了一張相片,七天以後,你拿上發票去取,取回來保存在你身上,算個流(留)念。春年,你就是我的愛人,你的喜鵲為你把眼淚流幹了,話也說完了。

喜鵲哭寫

十九

喜鵲的墳就在蘆河岸邊離果園不遠的幾棵五月鮮桃樹下。

清明節那天晚上,夜深以後,兩個在村南麥地春灌的人遠遠地看見,喜鵲的墳地上閃動著一小團明明的火光。一位老年人歎息著說:“喜鵲埋了不到二十天,墳上就有鬼火了,怕是冤魂不散吧?”另一位青年說:“埋她時,她媽特意買了三件的確良衫子給她穿上,她爸在墳上哭得死去活來,總算向她認錯了,還有啥冤的?”

第二天,有人發現,喜鵲的墳前聚落著一堆燒化的紙灰。

第二年清明時,喜鵲的墳頭上已經長滿了青草,墳前不見紙灰,卻換上了一個用開花的果枝編成的小小的花圈。

村裏的人們越來越替喜鵲的死感到可惜。人們經常念說喜鵲過去的好處。尤其是一些老年人,晚上乘涼,總聽見喜鵲還在村外打穀場上和別的孩子們唱兒歌;出村外,總看見河灘上還有小喜鵲拾柴的身影;睡覺做夢,也總是夢見喜鵲幫自己拿這扛那。就是那些過去辱罵過喜鵲的人,這時也感到心裏有點難受,說喜鵲除了生活作風有點不夠檢點,其他樣樣都好。

至於提起喜鵲的死因,人們一直是困惑不解的;有人曾經私下議論說:“大概是和春年好,懷了孕,沒臉再活下去,所以尋了短見。”而這種猜測性的議論,竟被當成了法律判斷的依據;在蓮花鎮派出所的非正常死亡人口登記表上,關於周喜鵲的死亡原因就是這樣寫的:“該女與村上一男青年發生不正當關係,在家常與其母互相揭短辱罵,招致父母多番痛打,最後因懷孕無出路,遂導致自殺身亡。”

直到1978年冬天,隨著全國性揭批查工作的勝利進行,這個縣的各級領導班子得到更新以後,縣委才受理了春年和出獄不久的喜鵲舅舅的申訴書,委托縣婦聯組織了專門調查組;經過半個月的詳細調查,終於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經過,查明了造成這一場悲劇的各種原因。趕上這時全國正在進行破除買賣婚姻的宣傳,喜鵲的事跡很快傳遍了全縣,成千成萬的青年人被喜鵲的鬥爭精神和不幸命運感動得流淚,他們有的幾十裏路跑來,為的是到喜鵲的墳前看看,有的挖來了護陵草,栽在喜鵲的墳上。很多父母,即便是那些比較封建守舊的人,因為聽了喜鵲的故事,對待兒女婚姻也都比較隨合新時代的潮流了。周二楞兩口到女兒墳上去哭了三回,第三次回來的路上,周二楞居然哭得昏倒在棉花地裏了。

元旦這天,全公社30對新婚青年在公社舉行集體結婚儀式。

一清早,四麵八方的人都陸陸續續往公社來了。公社大院裏,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身著彩服,手舞紅綢的青年男女組成了秧歌隊、花鼓隊打圓場,舊式的三眼槍由強悍的小夥子扛著朝空放,在前麵開路。鞭炮聲、鑼鼓聲和高音喇叭裏的歌曲聲交織在一起,震撼著終南山下的唐塚漢墓、原野河流,也驚醒了人們的心靈。當一對對新婚夫妻戴著大紅花,手拉著手兒走進那張燈結彩的公社禮堂,度過他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的時候,他們都沒有忘記,在他們幸福的花瓣上,灑落著喜鵲的淚水,他們會永遠記住她的。

當公社禮堂裏的婚禮司儀高唱著“新郎新娘互相鞠躬”的時候,春年正一個人站在蘆河水庫的閘壩上。他將捧在手心裏的喜鵲的照片凝視了半天,然後將目光移向庫麵。庫水是那樣碧澈而平靜,水麵上映出了紅日嬌豔豔的光彩,嗬,那多麼像喜鵲那美麗的容顏呀!

這時,從荷池村方向飛來一隻喜鵲,落在庫岸的柳樹上,“喳喳”、“喳喳”地叫個不停。春年聽著聽著,仿佛從那叫聲裏聽出來是他的喜鵲在向他傾吐著心聲:“春年,你好!春年,你好!天氣冷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棉襖?勞動緊了,我不知道你洗衣服有沒有皂角?果樹多了,我不知道你每天是不是起得很早?春年,你好……”

那隻喜鵲從柳樹飛到水庫上空,然後一邊叫著,一邊向上飛,越飛越高,最後漸漸消失在蔚藍色的天空。

周圍的一切好像全靜了下來,隻有清澈的庫水透過放開的半尺閘門,嘩啦嘩啦地向壩下流著,似乎在向這裏的土地和人們訴說著無限的心思,然後在河道裏彙聚起來,像一條閃閃發光的銀鏈一樣汩汩流去,好像要把喜鵲遺留在它裏麵的追求、渴望、高尚的情操以及這個動人的故事從這裏帶走,一直帶到黃河,帶到大海……

選自《海中金》陝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

黑龍溝的傳說

時播百穀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

黃帝崩,葬橋山。

——引自《史記》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們給這兒起了個名字,叫老莊。

老莊背靠桃花山,麵向觀音嶺。

桃花山上長了很多山桃樹。春日裏,滿山的桃花競相怒放,把整座山坳裝扮成粉紅色,用那淡淡的幽香誘來無數彩蝶和野蜂翩翩飛舞,嗡嗡作戲。山桃叢裏,又綴滿了各色各樣的雜樹,野花,使山窪顯得更加斑斕。這裏春天有四月紅,夏天有木瓜,秋天更是果實累累,以至落霜了,花菽模樣的剪子果還守在枝頭。這些,都是這兒獨有的山珍,別處很難找得到的。

河道裏,密紮紮的樺樹林一片粉白。稍微空隙的地方,便有一叢又一叢的梢林,上麵掛滿了絲網般的葛藤,開滿了美妙的小花,紫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一個樣,恰似少女頭上的彩巾。河水從旁邊汩汩地流過,發出古箏一般的韻音。

山穀深處,有一個石崖。河水從幾丈高的懸崖上一瀉而下,用了不知幾萬年的功夫,打出一個深水潭。潭水呈深黑色,望上去神秘、可怕。相傳很久很久以前,潭裏藏著兩條龍,一黑,一白,因那白龍性情暴戾,專下冰雹,給山林和人類造成極大災難,被雷電擊死了,就剩下一條黑龍。入夏以後,天上正是紅紅的太陽,潭水上空瞬息間便可以生成一團雲。那雲團迅速由小變大,由白變烏,然後潭水翻滾,形同沸鼎,一聲炸雷後,黑龍從潭水裏騰飛而起,鑽入雲團。接著就會陰雲密布,風雨大作。

人們把這潭叫黑龍潭。把這河叫黑龍河。把這條山穀叫黑龍溝。

從山河草木很難判斷出這兒的地理位置。但是,隻要走出黑龍溝,順著黑龍河蜿蜒向東百餘裏,就可以看到一座古柏蒼鬱、氣象不凡的山,這就是黃帝陵。假如你能用隱隱上蒼的明目來俯瞰黃土高原的這一片地貌,你一定會感到驚奇:南邊是浩瀚的八百裏秦川,北部是蒼茫的溝壑丘原,而在這兩者之間,竟會有這樣一帶迷人的山巒,碧翠、玲瓏,座座形似拱橋,宛若一群開屏的孔雀。頗有點造化鍾神秀的韻味。地質學家名之為橋山。

黑龍溝就在橋山的西段。溝口,依山傍水有一村寨,叫梨花寨。溯河而上約10裏,住著三兩戶人家,名喚呆莊。又上五裏,便是老莊。

然而,老莊並不見莊,也沒有人煙。隻聽得黑龍潭的沉悶轟隆的響聲。

從斷岩深處那幾眼被荒草埋沒的窯洞可以看出,這裏很早以前,曾經有人類生活的足跡,但誰也說不出它的確切年代。時光和風雨已經使這裏變得荒涼而又可怕,窯洞半已坍塌,窯背上空懸掛著枯朽的樹根。

山桃花紅雲般地開著,紅雨般地落著,一切人類活動的跡象,和他們的幸福、恩怨,隨著歲月的流逝,也一起淹沒在春華秋實的自然變化中。

在沒有人跡的地方,山河以8000年為春,8000年為秋,在太陽、月亮和星光的照耀下,做著悠長的夢,靜靜地等待著很多年才有一次的變遷和震動。

遠處終於傳來了人類的腳步聲。

從橋山走來兩個逃荒的人。這是一對飽嚐人間憂患的中年夫妻。他們跑遍了黃帝陵周圍的所有山川,都找不到棲身之地,隻好來到這老莊。

他們站在那幾眼擠滿雜草叢和蒿草的破窯洞前,半天沒說一句話。末了,丈夫看了妻子一眼,妻子也望了丈夫一眼。

“住下吧?”

“住下吧。”

於是,他們在這兒安下了家。

不管梨花寨的人怎樣勸諫,說這兒的水不養人,不但容易得癭瓜瓜、大骨節,而且婦女吃了不生孩子,不管吊莊的人怎樣搖頭歎息,也不管黑龍潭裏的神龍容不容得做鄰居,那瓦藍色的炊煙還是從這偏僻荒涼的山坳裏升起來了。

這裏不再隻是原始單細胞的繁華世界,不再是一般脊椎動物們繁衍、戲鬧和互相吞食的一統天下,而是有了人的說話聲,有了砍伐聲,有了勞動工具的撞擊聲。

丈夫是個勤苦人,又正當年,袖子一挽,給粗壯的手心裏吐了口唾沫,就披荊斬棘開荒種地。妻子抱著柳條籃兒,將第一把種子撒進了新開的土裏。

一天,他們在窯門前的坡地上開荒時,挖出一條古老的樹根。那樹根在地皮下龍虯蛇伸,迂回不斷。

妻覺得奇怪,說:“怎會有這樣長的樹根呢?該不會是黑龍的脈係?別挖了吧。”

男人揩揩汗,說:“不全挖出來,沒法種地啊!”

便刨根問底,一直挖了下去,結果挖出一眼泉水。捧一掬喝了,竟甜滋滋的,就在這裏用石塊砌成一眼泉井。

他們終於站住了腳跟。

溝口的人同情他們,不向外說,天高皇帝遠,官家不知道這裏有了人家,各種糧款雜稅一概躲了過去。等到他們年近花甲時,不但沒有患上一絲一毫的怪病,妻居然58,結了瓜,給丈夫生了個兒子。老兩口高興壞了,跑到黑龍潭去燒香磕頭,說這是龍的恩典。

這家人是公孫姓。公孫老漢小時念過幾天私塾,肚裏裝了幾個文雅詞兒,就給兒子取名晚珍。這晚珍雖然生得眉清目秀,畢竟是父母晚年生養的,血性不足,顯得格外羸弱。

但這無論如何是個稀罕事,被當成奇聞傳了出去。於是,孤陋寡聞的山民們踏著崎嶇不平的羊腸小路,遠遠地跑到老莊來觀摩,說了很多吉慶的話。回去便將那泉水汲些帶上。

過了些年,公孫家的光景果然鬆軟起來。溝外因此有了傳說,以為這家人肯定有了不少積蓄。這傳說竟像黑龍潭升起的雲靄,神秘地擴散起來,後來竟演繹成黑龍溝裏有戶姓孫的人家,祖祖輩輩種大煙,斂財聚寶,不知已經多少年,多少代,銀錢多得用窯裝。

一個深秋的夜晚,炕牆上的鬆亮子剛滅,院子裏忽然吵嚷起來。原來是一幫土匪聽到川道裏的傳聞,慕名而來了。

土匪們用木棒大刀之類敲打著那副半尺厚的橡木門,說再不開門,他們就要架火燒了。公孫老頭正急得心焦,聽了“火”字,順手從炕洞口拉起一根燃得正紅的火棒,從炕頭小小的窗口伸出去,喊了聲:“看火炮!”嚇得土匪們落荒而逃。

第二天,老莊來了個貨郎擔子。那貨郎在井台旁搖了一通牛皮小鼓兒,便來到窯門口。公孫老頭引著晚珍到後溝種地去了,老太婆忙將客人讓進家裏,端上來一籃子核桃棗兒。

貨郎一邊吃著,說:“大娘,天色晚了,今晚我就歇你這裏吧!”

老太婆實話告訴他:“客官,不是我不留你住,這地方近日不靜班,昨夜來了一群土匪,要燒我的窯門,我那老頭子用燒紅的柴火棒把他們嚇跑了。”

貨郎一聽,連連說道:“是這樣。我就走,我就走!”

貨郎回到山梁後邊的土匪窩裏,笑著說:“媽那疤子,昨晚叫柴火棒把咱們嚇得屁滾尿流!”

頭兒聽了心裏高興,把黑膏子發下去,說:“弟兄們,把癮過飽,今晚端老家夥的錢窩去!”

約摸後半夜光景,土匪們又來到老莊。他們要孫老漢乖乖把門打開,正喊得開心,窗戶口真的響了一槍。土匪們嚇得丟魂落魄,背起掛彩的傷號,跑到河灘,把那探子壓倒就打,罵道:“媽那大疤子,柴火棒就那麼大的勁張!”

原來,這天晚上老莊住下了一個獵人。

公孫老漢知道這裏住不下去了,便將一些要緊家什變賣給梨花寨,或寄存在吊莊,鎖了窯門,一家三口人離開了老莊。桃花山下恢複了過去的光景。黑龍潭日夜轟鳴著,山花自開,河水自流,過了一年又一年。

公孫老漢一家出外流離成10年,實在混不下去了,隻好又回到老莊。

這時老伴謝世了。公孫老漢已是古稀之人,哪兒還有當年那種拓荒的魄力?苦苦掙紮了兩年,勉強將荒蕪的田園重新開辟了出來。他本想再多活兩年,為兒子把一切安排就緒,可惜力不從心,正在做活兒,一口氣沒換上來,便兩腿一蹬走了。老兩口一起躺在桃花山下那棵老核桃樹旁,望著自己的兒子,掛牽著他在這裏怎樣生存。

晚珍確實缺乏獨立生活的能力。他身體本來瘦弱,加上父母長期疼愛,如何受得了10畝地的稼穡之苦?何況早就學會了抽大煙,將一點僅有的積蓄和值錢的東西很快抽得精光,人也抽成了黃瓣爛杆,風一吹就要倒的光景,哪兒還有種莊稼的力氣?好在先父有點見識,生前就讓他跟人學了個半生不熟的看病先生。如今到川道裏去,給人看看病,紮紮針,好壞餓不死。隻是這樣一來,田園更荒蕪了。過了吊莊,走不多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種的莊稼,簡直可以和陶淵明先生的“草盛豆苗稀”相媲美了。

他常年四季蓬頭垢麵,一個月難得洗一次臉;衣服爛了自然也懶得補,隻是到了不能遮羞的地步時,才胡亂戳那麼幾針,還得是在準備出溝行醫的時候。在老莊是無所謂的,因為這裏隻有他一個人。天熱時,他經常脫得一絲不掛,赤條條地去打水,去劈柴,去燒飯。成群的烏鴉、麻雀圍著他飛來飛去,哇哇、喳喳地叫個不停,他也就絮絮叨叨地跟它們說個沒完。有時半夜醒來,心慌得睡不著,正好院子裏有狼嗥,他就伸長脖子學狼叫喚。

“喔喔——喔——喔——”狼叫了一聲。

“唔唔——唔唔——”他這樣跟著學了一聲。

狼不滿意,重新叫了一聲,糾正他的發音不準和拖腔不夠。他用手捂住嘴,捏住鼻子,重新學了一遍。這樣的幾遍以後,狼煩了,走了,他也倦了,睡著了。

一天半夜,一隻豹子來到窯門口,吼叫個不停,他有點惱火,可惜沒槍。誰知豹子竟爬在窗口吼叫起來,細聽上去,似乎於粗獷豪放中還夾帶著一種哀婉之情,點起鬆亮子一看,隻見從窗口伸進的爪蹄上,紮了一枚木刺。他給拔除後,豹子走了。第二天早晨,他的窯門口放了一隻咬死的野豬。

他的吃飯是再簡單不過的。基本上是有飯沒菜,飯也就玉米麵的銅錘饃,玉米糝的糊湯。有時實在覺著口淡了,就到河道裏去找點水芹菜,或到觀音山的石崖上去拔點露露韭。不過這是非常罕見的,需要下很大的決心,才能付諸一次行動。有時,一顆羊頭提回來,在鍋裏熬熟了,就那麼放著,想起來就用手摳著吃幾口。有時幾天過去了,湯肉早變了味,熏得滿窯洞腥臭,他還照樣吃。久居其室,焉聞其臭?何況肚子餓了,吃著總是香的。雖然如此,川道人家仍然希望他光臨,因為這一帶再沒有第二個會看病的人了。

日子混起來也快,轉眼間他已是二十五六歲的人。到了這個年齡,沒有女人,固然也就緊張起來,看病也就愛挑那有年輕媳婦的人家。女人心小,容易得氣症,他就發明了一種按摩法(俗稱揉肚子),因為確實有點“療效”,也就被公認了。混熟了,瞅著那家男人不在,就跑去鑽點空子。有那沒錢看病的人,趁他給婆娘看病的功夫,避在門外抽煙,望風,給他騰出點時間。

日子長了,他便和前川裏一個叫麥香的小寡婦混得爛熟。麥香模樣雖然一般,圓蛋蛋臉上那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卻多情得要死,是個典型的“嫁漢女人”,將他收拾得人模人樣,不但飯菜盡他吃,還把亡夫那支線管土槍送給他,怕狼蟲虎豹將他傷著。他也刁空打點野味什麼的兩人改善夥食。有時,他囑麥香弄來一碗羊血,坐在窯門口,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蒼蠅往碗裏落,蒼蠅一落下去,腿兒就被羊血沾住,他便用草梗往羊血裏一攪。這樣半天功夫,碗裏攪了幾十隻蒼蠅,血也凝了,就端回去,用手指撚成一顆一顆小紅丸。有那需要吐瀉的病人,他就讓服一丸,病人服後立即吐瀉不止,便都稱讚他這靈丹妙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