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會議東道主舉行宴會,白頭醉翁又喝醉了。他當著眾人的麵,盡說些一般人不會說、不敢說的狂言,使很多人對他敬而遠之,加之他竟和大家心目中的女神發生了爭論,惹得很多人失去了開始對他的尊敬。當他離開席桌,踉踉蹌蹌走去的時候,他跌倒了。他扶住一把椅子,十分艱難地往起抬身,剛說了一句別人聽不懂的話,忽然又跌倒了。人們再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冰美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她默默地走過去,把白頭醉翁攙扶起來,將他那隻黑瘦的胳膊搭在自己那白皙的肩脖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離開了燈火輝煌的宴會廳。
全場倏然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每個人的呼吸聲。
汽車向西開去。極目望去,平原無限地伸延開去,於天地相接處,形成了一條白茫茫的霧線,那便是異國的土地麼?
一座高高的瞭望塔漸漸地移到跟前。塔下寬闊的空場上,停著兩輛標有外文字母的超級載重卡車。一條國際公路從塔下伸出去,通過一道鐵閘門,連接到一座橋梁。這便是霍爾果斯邊防站。橋那邊一公裏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村鎮,淹沒在一片茂密的綠蔭裏,隻能從樹叢縫隙裏,看到一些異樣的牆壁和屋頂。
經過聯係,我們這一行人被允許登塔眺望。大家立即排成長隊,踩著塔內的螺旋形木梯拾級而上。塔頂上有方口的瞭望窗,窗前支著一架望遠鏡,大家又擠得緊緊的,按次序從望遠鏡裏觀察對方,每個人都懷著激動好奇的心理,急切地等待著,一心想看清對方的詳細麵貌。這是兩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國度。在漫長的歲月裏,他們曾經是那樣的友好,又曾經是那樣的仇視,時而親如手足,時而視若寇仇,時而握手言歡,時而刀槍相見。時光大概可以將一切改變,在他們劍拔弩張若幹年以後,可能都感到了這種分離和糾葛的痛苦,開始進行積極的對話。雙方長期凝滯的關係,終於開始解凍。橋下的河水雖然不大,但仍以主航道為界,共同利用灌溉。在北部山區,我方流動人員采藥,越過邊界,對方也能友好地將這些越境人員遣返。雙方國境內因騷亂離散的親戚,每半個月可以互訪一次。貿易關係也不斷地得到發展。這裏已經成為我國西部邊境一個重要的通商口岸。
當我們從瞭望塔上下來的時候,那兩輛載重卡車剛好啟動。它們穿過鐵閘門,揚起高高的飛塵,向橋那邊開去,那飛塵久久地彌漫在橋頭上,河道裏,不肯消散。我們也都久久地向那邊望著,望著。
白頭醉翁一直和冰美人相跟在一起。他的談話已不如一路上那樣慷慨激昂,卻帶上了少有的深情。他慢慢地朗誦起一首有名的詩來:“大地不沉,生命不已;太陽不滅,時光不止;天山不倒,源頭不死;伊犁河喲,長流不息……”念完詩後,他們又默默地向前走著。他們顯然已經是朋友了。
八
飛機的牽引槳旋轉成一個乳白色的暈圈,機身在跑道的起端猛烈地震動著,遲遲不肯起跑。忽然,響聲加劇了,機身震動得厲害了。不一會兒,機場附近的樹木和建築物開始向後移動,一陣隆隆的震響以後,飛機便騰空而起了。
隨著機身的爬高,大地不斷地向下沉落著,局部的麵貌越來越模糊,漸漸地為一種氣勢磅礴的輪廓所代替。人世間的一切都在沉落,都在遠離,最偉大的宮殿和樓台都變得蟻穴般的渺小。然而,對地球上正在發生的一切,我卻又似乎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見了波斯灣兩伊持續了五年的空戰和炮火,東南亞叢林裏彌漫了半個世紀的硝煙,看見了遊弋在世界公海的希臘女船王龐大的船隊,漫延在非洲大地上的旱災和饑荒;還看見了部署在歐洲和北美洲的林立的導彈,以及正在醞釀中的星球大戰計劃。這時,隻見南天不遠處,忽然出現了一根直立的光柱,那光柱在閃動,在升騰,正把一枚白色的火箭推向太空。我的目光跟蹤那光柱,一直到它進入自己的軌道,放射出三顆科學實驗衛星。而與之對應的,在宇宙的那邊,哈雷彗星正拖著修長的光尾,穿過火星的軌道,完成每76年對地球的一次光臨。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母親,想起了父親,想起了萬事萬物那永恒不謬的規律。
這時,神奇的景象出現了:左舷窗上是一輪火紅的太陽,右舷窗上是一輪銀白的月亮,它們以機身為軸,構成了一副對稱的圖案。我不由得驚歎起宇宙在這一刹那間表現出的偉大的和諧與統一。我想,這大概就是母親的在天之靈為我呈現的無價饋贈吧。
1985年秋冬
選自《王寶成作品集》陝西旅遊出版社1999年8月版
喜鵲淚
在鄉村,在陽光照耀著的田野上,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喜鵲這種鳥兒。
她那輕盈的閃翅和敏捷的飛動,給戲耍單調的孩子們增添了多少美麗的幻想;她那清脆悅耳的叫聲,為成年人掃除了多少心頭的陰鬱;她那樸素的黑白相間的羽毛,又給了世世代代以土地為生的人們多少生活哲理的啟示啊!
常年辛苦的莊稼人,幾年幾年都盼不到一件喜事臨門,因此,他們對喜鵲也就格外喜歡,總希望她在什麼時候能飛落在自己的房前屋後,給一家人的生活光景帶來福音。而對姑娘和小夥子們來說,她的飛臨則象征著幸福美滿的婚姻;他們睡夢裏都在盼望著,從自己的家門到相愛的人兒中間,能夠出現一座彩虹般的鵲橋,以便使他們早日結成眷屬。所以,不管在什麼時候,也不管在什麼地方,一看見喜鵲,人們總是感到歡欣和高興,總是用明快的目光跟隨著她的飛翔。
然而,在蘆河岸旁的荷池村,卻與別的地方有點不同。在這裏,無論男女老少,一看見喜鵲這種鳥兒,都會停住手裏的活計,久久地佇立著,看她飛,聽她叫,看也看不夠,聽也聽不完,而且總是帶著一種回想、懷念和憂傷的神情;姑娘、婦女們的眼裏,還會閃爍起晶瑩的淚花。這是怎麼回事呢?
嗬,這是因為,在這塊土地上,曾經有過一個動人的故事。
一
還是合作化那年春天的一個早晨,村西周二楞家的嬰兒剛一落地,門前的大皂角樹上就飛來了一隻喜鵲,喳喳喳的叫了好一陣兒。過滿月那天,二楞兩口便因此給女兒起了個名兒,叫喜鵲,取個吉利。
喜鵲自幼長得鮮眉亮眼,聰明伶俐,人見了沒有不喜歡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抓羊兒,捉小雞,數她最機靈;童謠也數她唱得最好聽。
夏夜,清風徐來,皓月當空,老人們坐在門口乘涼,老遠就聽得見村頭打穀場上,喜鵲和別的孩子們玩“鑽城門”傳來的對唱的歌聲:“啥瓦?”“琉璃瓦!”“啥磚?”“花瓢磚!”“啥門?”“黑油門!”“啥鎖?”“黃金鑰匙黃金鎖!”“哪個門兒給給我?”“這個門兒給給你!”“沒蠍子,沒簸箕,得兒窩窩鑽過去!”……
嗬,那是多麼幸福的童年!
可是,不知為什麼,成年人臉上的笑容慢慢少了,孩子們的歌聲也漸漸低了。原來飯碗裏的糧食越來越少了,瓜菜越來越多了;而人們又不得不勒緊腰帶,代替死掉的牲口去拉犁、推磨。童年是無法理解人世間的變化的,孩子不會怨怪家庭以外的任何人。他們往往這樣想著:世界既然已經是這樣,也許就應該是這樣。盡管饑餓使他們幼嫩的身軀變得那樣瘦弱,他們總是要為自己尋找興趣和歡樂的。
周家雖是殷實戶,但過日子計劃久遠,手裏捏得很細,一分錢看得比月亮還要亮。趕上艱難時勢,六七歲的喜鵲早已被父母看成未來的搖錢樹,編入這個家庭今後的財政設想中去了。
那幾年炭緊,鎮上炭場買不上,私人販的又太貴,周二楞決定一斤炭也不買了,做飯全部燒柴。每天飯後,喜鵲幫媽在鍋灶上洗刷完畢,就背起父母常用的跟自己高低差不多的竹簍,到野地裏去拾柴。剛好那時村上新來個孩子,叫春年,家就在後巷,也是經常出去拾柴,兩人便做了伴兒。
他們最感興趣的地方就是河灘,那兒既好拾柴,又好玩;春年上樹折枯枝,喜鵲在樹下拾;春年用小竹笆在荒坡上摟,喜鵲在後邊往一塊兒抱。拾到柴禾,兩人總是對半分。有時太少了,兩人都不敢回去,一直在河灘上走來走去,夕陽把他們瘦小的身影拉得越來越長。有時,他們忽然發現泥沙裏埋著一段樹根,就使勁地拖呀,拽呀,越拉越長,高興得什麼似的;但當他們發覺,他們根本沒有能力把這段又粗又長的樹根斬斷弄到手時,就又急得哭了。這時,春年就把僅有的那點柴禾全部給喜鵲,免得她回去挨罵,而他自己回去卻是要挨打的。
喜鵲八歲那年,村小學上門登記入學,周二楞按著早就打定的主意,一口回絕了。起先,喜鵲媽還想讓去,因為孩子不在家,她可以更隨心一些。但周二楞不同意,說女孩兒一念書,心裏就靈醒了,將來娘老子就管不住了。
這周二楞瘦小得皮影人兒一般,家裏雖然坐著個神仙模樣的老婆,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體貼,隻曉得把心往錢眼裏鑽;他把父親過日子的刻薄心和精靈勁全學到手了。盡管他已經聽到村裏人關於自己老婆和給隊上趕車的劉三的一些風言風語,卻並不介意。隻要劉三熱心為他捎腳辦事,他願他常到自己家裏來,像要好的哥倆。
喜鵲雖然還不很懂事,但對這個家裏的異常關係卻是感覺得到的。她發現,劉三多是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到家裏來,而這時,母親總是打發她快去拾柴,她要磨蹭點,母親就沉起臉罵她,甚至拿起笤帚把趕她。但當她回來時,母親又對她格外親熱,拾不下柴也不責怪她。她想,這怕就是母親在女兒麵前感到虧心的表現吧?母親當初為什麼不和一個稱心的男人過日子呢?她有點同情母親,但也看不起母親。她和春年跑到河灘裏,摸魚呀,抓螃蟹呀,拾蚌殼呀,樂得沒個完,有時飯也不回去吃。怕什麼?反正母親有不是,說她也不氣強啊!
莊稼人真有吃苦的耐力,艱難的日子終於熬過去了。年景一好,大人們臉上恢複了笑容,孩子們的樂趣也就多了,用不著那麼苦巴巴的跟著大人熬光陰了。
看嗬,深秋的天空,沒有一絲兒雲彩,藍格英英的,望上去叫人心醉。忽然,天上傳來了鳥兒的叫聲,是那樣悠遠、脆亮,看又看不見。喜鵲用小手遮住明亮的陽光,轉著身子,向天上望來望去,好大工夫,才看見在藍空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一隻小鳥兒閃耀著銀灰色的翅膀,一躍一躍地朝前飛;飛著飛著,竟停在天空一個固定的位置上,一邊叫著,一邊輕輕閃動著……
“年娃哥!快看呀,多美的鳥兒!”喜鵲正向春年叫著,那鳥兒卻箭一般,倏地一下射向大地。
他們瞅來瞅去,忽覺地上有個灰影一動,仔細一看,卻是一隻土褐色的小鳥,拖著短細尾巴緩緩朝前跑。他們追得慢,那鳥兒跑得慢;追得快,它也跑得快;等到他們撒腿跑著追時,那鳥兒才貼著地皮,輕輕飄起,向蘆河岸邊的葦叢飛去了。
嗬,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
二
然而,這種天真無邪的孩童友誼不久就結束了。
喜鵲12歲那年,史無前例的十年動亂開始了。由城市掀起的風暴不久就刮到了鄉下,刮進了小小的荷池村。
身強力壯的莊稼人,懷著各種最具體、最現實的動機,參加到這場最抽象、最摸不著底兒的“革命”潮流中來。他們那摸慣農具把的粗糙掌巴裏,今天舉著一支彩色小紙旗,明天攥起一根棍棒武器,排成雜亂的隊伍,邁起缺乏統一訓練的腳步,到公社、蓮花鎮和縣城去遊行,去衝突。使喜鵲特別感興趣的是,這些人雖然分成了兩大派,但都一致念同樣的語錄,喊同樣的革命口號。可見語錄是大家都同意的,革命是大家都接受的。
但是沒過多長時間,小女孩又感到疑惑了:破四舊也許就是革命,但破下的東西怎麼又偷著分了呢?禁止賭博肯定也是革命,但沒收下的賭錢怎麼又都裝進自己兜裏去了呢?那天晚上,從縣上開來一輛摩托,給全縣有名的老支書周成西大叔念語錄,要他在第二天的群眾大會上亮相,可見成西大叔還是個好人;但當成西大叔說那是一派的會,他不能亮相時,怎麼那些人立即就向他念了另一段語錄,並說他辱罵過毛主席,第二天立即將他掛牌子遊街呢?她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兒,去問春年,春年說:“我討厭村上那些造反派,都是些想空裏飛著吃的人。人應該本分一些,好好勞動。”
報應是現成的:生產沒人管了,副業沒人抓了,賬沒人查了;社員口糧從600斤降到100斤,勞動日值由八毛降到二毛。莊稼人好不容易熬過了三個饑餓的年頭,剛剛緩過一口氣,又得因為“革命”的光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光景的窘迫,促使二楞兩口不得不過早地在女兒身上打主意。
一個暑熱的中午,喜鵲媽給喜鵲換了一身新衣服,又親自給她梳好頭,帶她到舅家去。那裏早有一個陌生的女人,引著一個同樣陌生的男少年在等著。她娘倆到後,母親、舅母、那女人以及另外一個中年人就湊在一起嘀咕起來,說了許多兩個孩子似懂非懂的話。末了,竟然莫名其妙地問起她和那男少年的意見來;當他們還在惶惑中忸怩不語的時候,大人們就已經莊重地彼此宣布:“就這樣定下了。”
從此以後,村上人就說,喜鵲有了婆家了,說那邊的家道比這邊更好,在水桃灣是掛頭梢的,公公在公社供銷社,對象叫雙鎖,後半年就要上中學了。
蘆河這一帶,舊社會就興給孩子早訂婚。解放後有了婚姻法,收斂了一些,但並未根除。三年困難時期有所複發,但一般莊稼人信奉法律,還有點怕,總是偷偷來。現在好了,造反了,一切全都翻了個兒,誰也管不著誰;別看革命口號喊得震天價響,但那都是為了抓路線,抓權利,誰有心思管這種事兒?因此,早訂婚又像瘟疫一樣流行起來,弄得歲數越來越小,禮當越來越重,以至小夥子過了20歲就難問下媳婦,姑娘過了20歲就沒人敢要了。不過,一般訂婚後,兩家除了大人們進行艱苦的明索暗許、討價還價,當事的男女之間並不互相來往,當然也就談不上建立感情。除了訂婚時適應新社會時髦,象征性地征求一下當事人的意見外,一切和舊時沒有多大差別。
時光一年年的過去了,喜鵲伴著春花秋月,一歲歲的長大了。說來奇怪,周二楞的瘦弱和老婆的周正,到了女兒身上,居然結合成一種獨特的標致風韻。喜鵲長得越來越出挑:她身材單薄,卻顯得苗條;麵龐清瘦,卻格外俊美;額前細絨絨的頭發半罩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看人時熱情裏夾帶著嬌羞,說話時溫厚中流露出柔情。
春年早已是社員了,每天都參加生產隊勞動。雖然他們在一起的機會少了,可春年說過的那句話卻無形中在她的心裏紮了根,變成了她的行動標準。的確,她沒有參加過那些非分的活動,也沒有沾染上那種時興的偏激情緒。她心性和順,手腳勤快,見人不笑不說話。看見老年人在路上走,她老遠就跑上去,幫著提東西,扛家什;碰見人拉車,她就在後邊幫著推一把;遇見誰在河裏洗衣服,她也蹲下幫著搓一陣兒。她又跟著母親學得一手好針線,一手好茶飯,所以更惹婦女們喜歡。這個說:“喜鵲,你給嫂子繡朵花,嫂子給你藏著好吃的!”那個說:“喜鵲,快來幫個忙,把你媽怎麼做酥餃,給嫂子教教。”滿村裏人都稱讚說:“喜鵲這娃太好了,水桃灣張家有緣分,將來娶這麼個好媳婦,能把當家心疼死!”
三
15歲上,喜鵲就開始參加生產隊勞動,這使她又有機會和春年經常在一起了。
不過,這時的春年已經是近20歲的大小夥子了。他眉宇間一團秀氣,黑溜溜的眼睛深藏著無限情感,卻不肯輕易流露出來。他留的小分頭,每次請村上的理發能手剛理過時,和別的青年一樣,都帶有一點說不出來的土氣和滑稽味兒,而當他回去對著鏡子稍微修剪一下,馬上就會顯得適中、得體,有心的姑娘一看就會喜歡的。
春年知道喜鵲是有人家的姑娘了,自覺地和她疏遠點,見了麵也多少有點拘束了。喜鵲雖然已是初諳人情的少女,最初卻還不大在意,就主動和春年親近,仍像孩童時候那樣熱情、坦然。她見春年再也不到她家門前去打皂角了,就把自己勾下的拿來,讓他洗衣服;她知道春年愛幹淨,想替他洗,又幫不上,因為那時,他熱天隻有一件打補丁的舊白衫,總是晚上洗好,第二天就得穿。平日,隻要是在一起幹活,上工時,她總是從春年家門前過。“年娃們,走吧!”她經常站在用樹枝棗刺紮成的圍牆外這樣叫。而每當這時候,春年母親和哥哥、嫂嫂、妹妹總是要親熱地招呼她到家裏坐會兒。
春年家是荷池村最窮困的一戶,全家7口人,隻有3間草房,還是他父親因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從甘肅下放回來那年蓋起來的。此後,隻是每過三五年上一次草。蓋兩間瓦房的計劃,在他家已經盼望好多年了,一點一滴的分配收入,總是被各種各樣迫在眉睫的急需很快花費掉,哪有蓋房的餘頭呢?哥是28歲上,才同甘肅過來的一個半路女人結了婚,有了兩個孩子後,就另外分開過了。
家境雖然貧困,一家人的情分卻是很濃的。老大兩口下地後,孩子無疑是歸老人看管的。每當麥收秋後,吃的稍微寬裕點,哥嫂他們烙個煎餅,露個魚魚什麼的,總要給母親這邊端過來一碗;而這邊擀點刺荊麵呀,壓點紅苕餄餎什麼的,也總給那邊端過去一碗。平日,除了幹部派活時到門口打個轉兒,很少有人到這個破爛不堪的家裏來。喜鵲是唯一肯來這屋裏坐坐的姑娘,所以春年一家人把這看成是看得起自己的表示,喜歡的不得了。
春年在村上對喜鵲避著點,勞動時卻是盡力幫著喜鵲。鋤地時,如果他和喜鵲前後相挨,總是把喜鵲的占過一行;割莊稼,他總是把喜鵲的掏過一行;拉架子車,自然是他駕轅,沒人看見時,喜鵲就把自己的手巾遞過去,讓他擦汗……
1972年天大旱,蘆河幹了底,為了保秋,隊上決定打井。可是,集體經濟基本上已經空了,有時飼養員要幾條牛韁繩隊長都買不起,甚至晚上開會,想打斤煤油,會計那兒都支不出現錢,哪兒還能請得起機構龐大的鑽井隊?自購設備就更談不上了。怎麼辦呢?成西大叔和幾個上年紀的隊幹部,想起了倉庫牆角裏堆著的1963年用過的那套舊式鑽井工具。那時,村上多數青年已對革命浪潮喪失了信心,開始意識到“造反”和餓肚皮之間的辯證關係了,因此也都比較注重實際了。文化革命以來一直沒有出頭露麵的青年,這時竟自告奮勇當了打井組長。他們打開庫門,拂去蛛網,把經過整修的機具抬到了地頭。這種又粗又笨的舊設備全靠人力推;男女青年們抱著那又粗又長的橫杠轉啊,轉啊,接連一兩個鍾頭不停腳,不歇氣。井泥就這樣被他們一撮一撮地鑽進泥鍋裏,再一鍋一鍋提上來,倒在井邊,有時人手不齊,春年就日夜頂兩班。
一天中午,喜鵲過來叫春年上工,在門外喊了兩聲,沒人應,走進草屋一看,原來春年由於勞累過度,正吃飯時,就趴在桌上睡著了;桌下有幾隻雞在啄食撒下的飯粒,有隻雞已經跳上飯桌,直接從他的飯碗裏啄食。看著這情景,喜鵲眼裏一熱,就湧上了淚水。從此,下一班缺人,她也要頂,春年不同意,她也不管。但她年紀小,力氣薄,怎能受得起接連兩班的重累?那天下午,她終於在春年和其他夥伴們的號子聲和說笑聲中,昏倒在被18雙腳日日夜夜踩起的一寸多厚的塘土裏。幾個姑娘要扶她回去,她不肯;姑娘們沒法,隻好硬拉,她竟死抱住井架不鬆手……
也許過不了多少年,人們回過頭來,看這時青年們艱苦勞作的情景,會掉下淚來;但喜鵲、春年他們這時卻是認真的,樂觀的。
農村姑娘有自己表達感情的方式。
四
年齡增長,感情也就隨著發展、變化。但這需要一定的外部條件,才能促進兩種相近而並不相通的感情的交替。喜鵲和春年之間的感情正當接近那種臨界點的時候,他們同時被生產隊派到公社附近的水庫工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