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用驚奇的眼光望著舅舅,費勁地理解著這些話的含義。
妗母在一旁說:“人家讓你勸喜鵲,你倒好,火上潑油了。”
舅舅說:“你們這些人,就知道拿兒女的婚事攀個高枝頭。你知道張家那個供銷社主任是咋當上的?”
“咋當上的?拿錢買的?做賊偷的?還是跌一跤拾的?”妗母一旁接著問。
“是拿公家商品搭橋鋪路,順著縣革委會鄒主任那條黑線爬上去的!”舅舅義正辭嚴地說,“跟拿錢買、做賊偷有多少區別?”
妗母說:“現在就興的這,粗細總得抱個腿兒。”
舅舅又說:“你知道鄒主任是啥東西?”
“啥東西?兩條腿的螞蚱?還是八條腿的螃蟹?”
“哼,有朝一日揭出來,你就知道了。”
“操心自己吧,我看你這樣胡說冒撂,有一天非招禍不可!”
舅舅淡然一笑,說:“為人但求心正,別的也就管不了啦!”
回家的路上,喜鵲一直想著舅舅說的那些話。她感到那些話裏好像包藏著很多智慧和勇氣,半天之間,使她明白了許多事情,懂得了許多道理。她似乎因此感到,對自己和春年的親事更有信心了。
九
周二楞見勸不醒女兒,決定來最後一招:和張家正式商定婚期,到時候硬往那邊送。
以前村裏不願父母定親的姑娘也有,但沒有一個不是順了去的。就是那些性子硬,哭著鬧著不願嫁過去的姑娘,到了這一步,也沒有一個能拗過父母,不得不忍氣吞聲地將就了終身大事。絨仙姐就是這樣的一個。現在,周二楞也學西連牆他哥的辦法,向女兒嚴正聲明:到日子不同意,就斷絕父女關係,從家裏往出滾。喜鵲想著這不過是嚇人的話,父母總不至於如此絕情;萬一做出這樣事來,也就怪不得她做女兒的,她就大大方方地往春年家裏走。因此,心裏並不害怕。可是,過了元宵節,父親正式告知她,已和水桃灣初步商定,婚期定在陰曆二月底時,她心裏還是慌了。
過了不幾天,又傳來一道消息,說有人給春年提親了。這對喜鵲如同晴天霹靂。她整整兩個晚上沒有睡著覺,無論如何得找春年商量一下了。
這時候,喜鵲的事已經傳得滿村風雨,她和春年已經開始處於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境地了,兩個人該怎麼見麵呢?剛好這一天,全村社員都被召集到公社,參加縣上舉行的反擊右傾翻案風廣播動員大會去了,她在村頭老遠望見春年在果園裏整枝,就也到村北棉田裏挖育苗畦,趁村裏村外沒人的工夫,順著蘆河岸下的柳叢,向果園方向跑去。她正在分荊拂柳坎坷奔走,忽見草叢柳絲間迎麵跑來一人,定睛看時,不是別人,正是春年。原來春年聽說喜鵲定了婚期,也是如炸雷劈頂,憂急萬分,不知其中發生了什麼變故,加之不斷有人為自己提親,更使他心亂如麻,徹夜難寐;雖然他與喜鵲一年前已經私下定情,但他總覺得對自己來說,怕是夢想,因此他想,即使喜鵲被家裏逼得萬般無奈,改變了主意,他一點也不會責怪喜鵲的,他現在隻求找喜鵲問個明白。由於兩個人各懷心思,想的一樣,也都瞅準了今天這個機會,因此便不約而同相奔而來。
喜鵲望著春年,氣喘喘地說:“我爸和水桃灣把婚期定下了,咋辦呀?”
春年沒摸著喜鵲的實際想法,就帶著幾分難過幾分刺探的口氣,說:“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咱們還有啥辦法呢?”
喜鵲屏住氣,問:“你情願我到水桃灣去?”
春年垂著頭說:“不情願又有啥用?再說,我不能眼看著你挨打受罵,為了我惹得你一家人不和,又傷害你的名譽……”
喜鵲的雙眼一下子全讓淚水罩住了,聲音顫抖著說:“春年,你不要負了我的心……”
春年這才知道喜鵲的心沒有變,心中頓時翻起一陣熱浪,喉嚨裏就哽住了。
喜鵲掏了手帕,擦了擦眼淚,又說:“聽說,家裏給你提親了?”
春年點了點頭。
喜鵲的眼睛又讓淚水蒙住了,她幾乎帶著哭聲問:“你同意了?”
春年鼻子抽噎著,好一會兒,才說:“冬裏以來,說過三回了,我一直沒答應。一年前咱們在山上說的那些話,夠我這一輩子的了……”說著說著,眼淚就像斷線珠子一樣滾落下來。
喜鵲的淚眼裏有了笑影。她把手帕遞給春年,讓他擦淚。“春年,隻要你不變心。”說完這句話,她就順著蘆河岸邊的小路,徑直向上遊走去。
十
喜鵲孑然一身,來到了蘆河水庫南頂端的水桃灣,問了村上人後,直接走進了張雙鎖家裏。
雖然這是她頭一回進張家門,但水桃灣很多人和張雙鎖一家,卻早就認識她了。在水庫上勞動,上終南山植樹,在公社開會,去蓮花鎮趕集,隻要瞧見喜鵲的身影兒,馬上就會有人從旁邊向自己熟悉的人介紹說:“看,那就是咱村雙鎖的對象,長得多好!”小夥子見了她都想多望幾眼,羨慕雙鎖命好。有個婦女對雙鎖媽說:“咦喲!好嫂子哩,昨日在鎮上看見你那兒媳婦了,像畫上的人兒。”現在喜鵲一來,村上自然很快就傳開了。
雙鎖媽萬沒想到兒媳婦會一下子跑了來,好像眼前猛不丁開出一朵牡丹花,興得丟了魂兒似的。
喜鵲怕好幾年了,已經不大認識,就自我介紹說:“我是荷池村的,叫喜鵲。”
雙鎖媽嘖嘖著說:“好娃哩,還用你介紹,把媽眼窩都快盼瞎了!”
說著,連忙把喜鵲按坐在椅子上,一麵就戳灶火門,準備做飯。
喜鵲說:“嬸嬸,你不要忙了,我坐會兒就要走了。我來是想見見雙鎖。”
雙鎖媽喜得抿不合嘴,一麵差人騎車子到公社拖拉機站去叫兒子,一麵在家裏忙活,又是想陪兒媳婦說話,又是想做飯,還想從那滿櫃子比正品還要好的降價處理布料裏,給兒媳婦挑幾樣搭眼的衣料,恨不能學孫大聖從後腦勺拔一撮頭發,一口氣吹出和個老身來。
大門口早已擁了一大群小孩、姑娘和婦女,其中那些開通的、好事的,早已接二連三地跑進來,打一些借東西、問話的多餘幌子,拚命端詳這位就要過門的新媳婦,弄得喜鵲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放。
雙鎖趕回來,大門口就被堵住,羞呀笑呀的耍鬧了一通。進門後,一見喜鵲,滿臉紅得像喝了燒酒,不知該怎麼答話。
喜鵲看了雙鎖一眼。七年前見麵時的形象早已模糊了,站在麵前的完全是一個陌生的虎愣愣的小夥子。喜鵲不由得有點難過,心想:“他本人也許是一個各方麵都挺好的青年,但是我卻得罪了他。是誰把我們兩個無辜的人,逼到了現在這種地步的呢?”
靜默了一會兒後,她先說話了:
“我來,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說吧。”雙鎖憨實地笑了笑,剛一接觸到對方的目光,羞得趕緊又把頭低下。
“你知道,這門親事是老人們趁咱們都還不懂事時給包辦下的,你願意嗎?”
“願意,沒半點意見。”雙鎖滿臉笑容,還以為對方是在婚前特來征求他的意見呢。
“咱倆後來一直沒見過麵……”
“見過麵!”雙鎖衝口而答,見打斷了對方的話,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說:“我經常看見你,隻是你不留神,沒有見我就是了。”
“你了解我嗎?”喜鵲又問。
“了解。四周的人,沒有不說好的。”
喜鵲見是這樣,靜了靜神,決定觸及實質問題。她把目光避開對方,微偏過頭說:“你知道不,我和本村一個青年好?”
“聽說了一點。”雙鎖臉上有了點寒磣的表情。
“那你還願意嗎?”
“願意,隻要你今後不再和他來往,我就沒意見。人麼,誰能沒點錯,改了就好。”
這樣的回答簡直是喜鵲沒有料到的。現在,她隻有直接說明自己的態度了:“雙鎖,咱們都是青年人,懂得包辦婚姻是不對的。”她說著瞥了雙鎖一眼,“我現在明白地對你說,咱們這婚事,我不同意。不是我對你個人有啥成見……”
喜鵲這樣的回答也是雙鎖萬萬沒有想到的。近兩年來,他一直陶醉在人們的誇耀中,他早已讓喜鵲迷了心,朝思暮想地盼望著哪一天能完婚,誰想事情竟會是這樣。他實在舍不得丟了喜鵲,幾乎是哀求地說:“你為啥要不願意呢?隻要你不嫌棄我這個人,你還是同意了吧,我一定好好待你,全家人都會對你很好。喜鵲,你要是蹬了這門親事,我就沒臉在人前說話了……”
喜鵲心裏亂了。話已經說透了,還是不行,這可怎麼辦呢?她原先想著,如果他是個自重的人,把話說到這一步,他不會不同意解除婚約的;即便他是個無賴之人,最多不過提出清退錢財的要求,那也好辦,就是吵鬧起來,她也不怕。不料雙鎖竟是這樣,藤條攀樹一樣,苦苦地纏住她不放。她理解了他的心情和處境,有點同情他了。在這種情況下,翻臉和對方吵嗎?給對方難看嗎?她都不能,她的心太善良了。就這樣模棱兩可的回去嗎?那今日為著何來?已經鋪開的這個攤子怎麼收拾?再說,事情若不盡快割斷,往後隻能越拖越麻煩。生活還沒有來得及給她以足夠的陶冶,卻已經為她出下了這道人生難題。她的臉上隱隱露出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苦惱神情,一個勁兒用手指搓著下衣角,俊秀的鼻梁上也已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兒。她現在隻求能夠想出一個擺脫困境的辦法,別的怎麼都行。思來想去,最後終於想出一個讓對方死心的主意。
“雙鎖同誌,”喜鵲很生硬地說了這樣一個自己從來沒有用過的字眼,嘴唇微微有點哆嗦地說:“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對你實說了……”
這時,她的心突然怦怦地跳起來,臉色也頓時變得蒼白起來。但她還是接著說了下去:“我和村上的青年,已經不是一般關係,我雖然還沒有被娶到他家,可是已經……同結過婚,一樣了!”她說這後麵一句話時,由於氣喘,已經有點斷斷續續,而且帶著一點小孩子發脾氣時的哭音了。但她立即感覺到,這一辦法確實在雙鎖身上產生了有效的作用,他被驚呆了。這竟使她產生了信心,為了斬斷對方存留的一線希望,她又緊接住說:“我現在隻有和他一起去過日子,別的誰也不跟!”說罷,她緊緊地咬住嘴唇,扭過頭去。
雙鎖兩眼直瞪瞪地望著腳地,半天,站起來,猛然跑出房門,伏在外間的方桌上,抱頭痛哭起來。正趕上他父親聞訊從供銷社跑回來,一時弄得莫名其妙。雙鎖媽在門外聽得明白,就把兩人剛才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說給丈夫聽。雙鎖爸一聽是這樣,心裏固然很不受用,但對方木已成舟,還有什麼辦法好挽回的呢?這口氣縱使不順,也隻有暫時強咽在肚裏。想了想,就走進房子,對喜鵲說:“事情既已如此,我家也不好強求,以後就算沒這一回事了。”
喜鵲用雙手捂住臉,跑出張家門,離開水桃灣。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人說謊話,而且是用毀了自己一個姑娘最重要最寶貴的貞操和名譽去說的。她先是感到一陣輕鬆,因為橫隔在她和春年中間的一堵大牆終於被她推倒了,幾年來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被她掀開了。但是,當她想到自己所付出的沉重代價時,卻又不由得後怕起來:此後,人們將怎樣議論自己,父母將怎樣對待自己呢?她隻覺得兩條腿越走越沉,竟至有點挪不動了。她站在這條鄉間小路上,望望前邊的荷池村,又看看後邊的水桃灣,竟不知該往何處去了。最後她想,事情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別的出路了,隻有拚著命促成她和春年的婚姻。
一路上,她的兩行熱淚像湧泉一樣往下流著,把整個棉衣的前襟都打濕了。她在淚光朦朧中朝回走著,心裏一個勁兒地說:“春年,你還在果園等著我嗎?你知道吧,水桃灣的親事退掉了,你的喜鵲回來了!快來接接我吧,我走不動了……為了咱倆的親事,我什麼痛苦和羞辱都能忍受!”
十一
喜鵲從水桃灣回村的當天下午,成西大叔就差人叫她到大隊去一下。喜鵲早就想求大隊裏過問自己的事情;如今雖說親自將水桃灣的親事退掉了,父母知道了,難免要和她有一場大鬧,因此少不了要大隊幹部出麵調停的。
她高高興興的去了,誰知成西大叔一見她就說:“喜鵲,你好好個娃,怎就學的不好了?”喜鵲聽得莫名其妙,問是啥事,成西大叔歎著氣說:“過去,別人說你和春年的閑話,我是半信半不信。今日前半晌,我從公社有點事兒回來,路過果園附近時,總算親眼看見了。好娃哩,以後再不敢這樣了,有了下家的女兒,名聲壞了,一輩子也就沒指望了。叔是為你好,才給你說這些話的。”
喜鵲委屈地說:“成西叔,我隻是和春年說幾句話,難道……”
成西大叔打斷她的話說:“就這都很不對了,你還要咋哩?前些日子,人家團裏本來都在考慮你的入團問題了,後來你和家裏一鬧事,就擱下了。娃呀,為人要珍重,一步踏陷腳了,要後悔一輩子的。”
喜鵲本來還想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具體地向他說說,見他這樣說話,也就不好多說,隻好等以後吧。
誰知不幾天,滿公社裏都傳開了,說荷池村的周喜鵲是個野丫頭,比她媽還等不得,沒過門就給自己拉上野男人了,連她本人都供認不諱。這下可不得了啦,喜鵲一下子變成了千人唾、萬人罵的壞姑娘。鄰村小夥子一見荷池村青年就說:“啊呀,聽說你們村上一個人尖子,讓個叫花子給掐啦,多可惜!”姑娘們一聽都捂著臉跺腳地罵,說那還不把人羞死了,還有啥臉活在世上,不如一頭碰死到牆上……
這件事差一點把周二楞兩口氣瘋了。
周二楞整整一天沒說一句話,沒吃一口飯,眼睛裏充滿了血絲,牙根子咬得腮幫上的瘦幹皮凸起老高。黃昏,他從外邊砍了一把楊樹條子放在門背後,就窩在炕上睡了。等喜鵲從地裏一回來,他就像惡狼一般從炕上跳下來,關緊前後門,頂上木杠子,然後把女兒拖到上房,用麻繩捆起來吊在大梁上,楊樹條子一根接一根,把喜鵲抽了個半死。
和上次不同,這回喜鵲連一聲也沒吭,隻是咬緊牙關往下挨著,直至昏過去。周二楞打得兩臂發酸,問女兒還跟春年不跟,喜鵲昏迷中醒過來,聽得父親問,一滴眼淚也不流,喃喃說:“……跟!除了春年,我誰也不跟。爸,你再打吧,不要用樹條子,用鍁把往腿上抽,拿刀往頭上砍,打死我,還是這句話……”
周二楞聽得上下牙直打顫,說不出半句話來。半天,忽然轉過身去,發瘋似的打起婆娘來,一邊打,一邊罵著說:“都是你,養的好女兒,跟上你學成了!你娘們夥裏都死不要臉,呸!呸……”
周二楞打老婆,是周家門裏頭一回,這簡直是等於太監打起皇上來了,喜鵲媽哪裏容得?再加上那些尖刻的罵話,早已使她那體麵的臉羞惱得如同豬肝一般顏色。她氣得把個青絲老頭搗蒜錘兒似的直往男人懷裏撞,兩隻手歇斯底裏地連扒帶抓,好像要把二楞當紙人兒撕碎踩在腳下。真正動起怒來,二楞哪裏是婆娘的對手?氣得隻好把自己那幹瘦腦袋往門板上亂碰,眼淚縱橫地喊著說:“周家先人把人虧了,遇上這號遭孽事!唉!唉!唉嗨嗨……”
十二
第二天早飯時,周二楞就跑到荷池村獨一無二的那幾間草房門前,大吵大罵了一通。他罵春年媽、春年哥故意不給春年問媳婦,讓他把自己女兒往壞了勾引;他宣稱:春年要是早晨娶了喜鵲作媳婦,他周二楞後晌就非死到春年家裏沒解。中間還夾雜了許多最不堪入耳的下流罵人話。氣得春年媽拖著病身子從炕上爬下來,拄著拐棍兒,好不容易偎住了門框,向他保證說,拆了草房,賣了家具,也要馬上給春年娶媳婦,求他別這樣撕破臉給她家難看了。
周二楞走後,春年一家和一些親戚立即把春年圍住,要他立刻答應南山石板坪那門親事,說要不盡快了結此事,一家子都活不成人了。又說,石板坪那姑娘,人樣、心性比喜鵲也差不了多少,人家主要是圖川道地方陽火,禮錢要得又少,是打著燈籠也難尋的好下家。還說,和喜鵲的事,別說現在已經鬧得沒指望,就是退一萬步想,有點盼頭,那周二楞心裏吃了秤砣,張口一要,至少也得五百、六百,咱們這樣人家,如何出得起這麼大的錢?何況他現在揚言要往咱家死,那楞家夥說得出做得出,咱們還有啥餘地可挑?
春年明知一家人說得有理,但就是不肯同意,也不反駁,抱住頭隻是個哭。昨晚喜鵲在家裏挨打,他是一直在牆外麵聽著的;他知道喜鵲要挨父母打,也知道自己給她幫不上任何忙,他還是要每天晚上趁人不注意,在牆外聽她家裏的動靜。當她聽見周二楞那一根根樹條發出的抽打聲音的時候,他淚流滿麵,十個指頭在牆上都摳出血來了。他哭,是因為他恨自己無法對喜鵲以心相報;自己什麼樣的不幸都能夠承受,但他怎麼忍心看見喜鵲的心願落空呢?家裏人不理解這一點,企圖進一步解勸他,就搬來了全村德高望重的和事佬呂先生。這呂先生是荷池村的飽學之士和農民哲學家,村上再麻纏的“官司”,打到呂先生這一“級”,就算到頭了,隻要呂先生一出麵,十之八九是要得到解決的。可是今天,老漢說古比今,旁征博引,甚至搬出孔孟之道、朱子格言、耶穌聖經裏的一係列訓條和教義,開導了整整一個後晌,半點用處也沒有。老漢的臉擱不住了,生氣地說:“酒色財氣四堵牆,世人都在裏麵藏。春年這娃硬是叫色、氣二字迷住,勸不醒了。”說罷,袖子一甩,悻悻而去。
晚上,大隊團支部召集全體團員開會,對春年進行批評幫助。
這些團員絕大多數是團組織經過長時間癱瘓,幾年前才倉促恢複活動以後,被陸續成批接收的。他們那明淨的眼睛從一懂事就接觸的是一場曆史鬧劇,他們那純潔的心靈從一蘇醒就接受的是純粹而又純粹的革命口號,他們那嬌嫩的腳步從一開始走的就是筆直而又筆直的革命路線。因此,在婚姻戀愛問題上,他們毫不費勁地就展開一場批判。他們說喜鵲是中資產階級思想的毒太深,已經墮落了;批評春年喪失了一個共青團員應有的立場,作了資產階級思想的俘虜,造成了很壞的群眾影響,嚴重地損害了團組織的威信。雖然他們有的措辭激烈,有的態度溫和,但確實都是嚴肅認真的,語重心長的。
如果說,對於親友及呂先生那些雖然充滿生活道理但卻陳腐不堪的論調,春年可以毫不動心地拒絕接受的話,那麼,對於團員會上這些革命的批評,他卻不能一點兒也不聽。從入團那天起,他就一直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模範團員,然而今天,他卻受到了這麼多團員的指責,並且把自己和資產階級這個可怕的字眼拉在了一起,這不能不使他感到傷心。
然而,他終於被孤立了。母親因為他不聽話病勢加重了,哥嫂見他吊著臉,滿村裏都在議論他和喜鵲的不是。就是那些平日和他相好的小夥子,有的不理他了,有的心裏雖然同情他,嘴上卻不好說,所以也隻好避著他。倒是有個外號叫“問不夠”的青年,替他和喜鵲說了幾句公道話。他一半認真一半嘲笑地說:“屁話!談戀愛不避開人,難道讓人家放到老碗會上談不成?”但他立即遭到了眾人的圍攻和恥笑,說他是神經病,雞爪瘋;有些人心裏不得不捉摸他那話裏的道理,但嘴上卻仍要和他辯論。
一連幾個晚上,春年都睡不著覺。他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