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悲情三部曲(2)(2 / 3)

這裏是勞動的大熔爐,也是青年們感情交流的大學校。

正是中秋時節,當貝加爾湖上空的冷空氣移過天山和烏鞘嶺,進入陝西境內時,天空的雲層越來越厚,接著就是小雨轉中雨,淅淅瀝瀝的,整整下了兩天兩夜,隨後還連陰了幾天,這是多年來少見的。加之終南山裏雨勢尤大,因此,蘆河迅速暴漲,水庫大壩受到嚴重威脅。

水庫工地上緊張地戰鬥了三天三夜。大雨和洪水向人們下了戰鬥的命令,所有的人都被威嚴的大自然動員了起來,發狂似的投入戰鬥。附近村莊的男女老少也都一起上手了。在最危急的那天晚上,眼看著河水節節上漲,姑娘們急得哭了起來。喜鵲學春年的樣子,一個人也背起100多斤重的土沙袋往攔水土壩上跑,滑倒了,跌傷了腿,仍然咬緊牙關,在淚眼模糊中拚活拚死把土袋往壩上拖。盡管他倆和別的青年一樣,眼睛都因為過度疲勞陷下去了,衣服已經換得沒有一件幹的,沒有一件上麵不是沾滿了泥巴,但都因為終於度過了那些緊係著每顆心的最危險的時刻,臉上充滿了樸實的微笑。

午飯後,人們有的在村邊公路上散步;有的三五成群地圍在村道上消閑的地方,熱烈地討論建庫中出現的問題;還有不少人擁進公社對門的小商店,擠在櫃台前,放開嗓門向售貨員申述自己需購的物品。在這些既披滿勞動風塵又懷有生活希望的人群中,有時會看到兩個姑娘背著其他人,用神秘而喜悅的神情小聲說話,那也許是兩個知心朋友的話題觸到了一方或各自的婚姻問題。

在現時關中的農村,男女青年公開散步、談戀愛,是要受到輿論的壓力的。但由於新社會的風尚日深人心,所以一些有見識的姑娘已經不甘心在終身大事上聽由父母媒妁的任意擺布。她們渴求掌握自己的命運,以便盡可能地增大在這種既涉及到政治、經濟、感情,又會引起家長親友多端插手的婚姻角逐中的個人比分。他們常常是在類似這樣的勞動場合中相識了,有了情意,然後就想方設法通過適當的關係,向彼此的父母提說。很少有人采取城市化的現代戀愛方式。

喜鵲和春年就是在這樣一種環境和氣氛中,不自覺地開始了他們的愛情生活的。

每次開飯,喜鵲都能夠巧妙地避開眾人的眼光,將自己的半塊饃放在春年的碗裏,或塞進他的手裏。有時實在避不開,她又能奇妙地找個茬兒,或抓個話把兒,半是真情,半是戲謔地達到目的。

春年的手搬石頭時砸破了,喜鵲就掏出自己新買的手絹給他包紮。過後,春年就借口她那條絹子有血了,另買一條還她。以後再也看不見這兩條手絹了,他們都把這當成聘禮一樣,各自珍藏起來了。

他們朝暮相處,日見情深,半天不見,都心裏發慌。不論在什麼樣的勞動場合,不管有多少人,他們的目光都能很快相遇。

有一次,春年去山口采石頭,需要三天,臨走沒見喜鵲,給她的飯碗下留了個紙條。對喜鵲來說,這三天好像比三個月還長。第二天午後休息時,她獨自來到村西的河堤上,拿著那雖然隻有短短幾句話,卻有將近一半字她不認識的紙條,讀也讀不夠,念也念不完,好像那小紙條是個蜜糖卷兒。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封情書啊。她將苗條的身子靠一棵堤柳上,望著終南山。河水緩緩地向前流淌著,發出靜謐、細柔的汩汩響聲,河麵上漂遊著敗落的柳葉和楊葉。一行大雁嘎嘎叫著,掠過蘆河上空,向西飛了一段,然後又慢慢拐彎,向終南山下飛去;喜鵲目送著它們,直到那一行閃動的灰影逐漸消融在蒼茫的山色中……

以後,她就要春年教她學字。這是學習,也是再好不過的掩護。

“我又忘了,這是個啥字?”喜鵲指著一份供她學習用的小冊子上那個明明已經認得的“心”字,問春年。

“心字麼。你怎連這個字還沒記住?”

“我學過的字裏,數心字最難認。”喜鵲說著,斜瞄了春年一眼,又問:“心字為啥要這樣寫?”

“前人就那樣造的呀!”

“誰造的?”

“你沒聽說東邊不遠有個造字台嗎?聽說古時候有個叫倉頡的老頭,字都是他在那兒造出來的。”春年非常認真地回答。

“這老漢真是,”喜鵲向春年指著那心字。“你看,心嘛,隻放出來一點,那兩點還藏在裏頭。”

春年望望她,笑了。

他們說話的河對岸,有一叢柳樹,兩隻小鳥正藏在樹葉裏啁啾鳴囀,那聲音襯著樹下的一窪清水,顯得格外清脆、悅耳。

從蘆河水庫回來後,他們仍然沉溺在熱烈的感情裏。起初,村上人不大介意,待到後來,看出他倆幹什麼活總是喜歡在一起,甚至有些形影不離時,就紛紛議論開了。這些議論很快通過劉三傳進了喜鵲媽媽的耳朵裏。

其實,喜鵲媽早就看出一點形樣兒來了。她年輕時本也是個品貌不錯的聰明女子,隻因由父母包辦到周家,極不稱心,委實苦惱了好幾年。村上有那般不正經的青壯年男子,一個個都曾打過她的主意,哪個也未能得手。人們於是傳說,二楞媳婦挺賢惠的噢。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卻偷偷的和劉三搭上了。既要偷情,又要顧麵子,這給她造成了新的苦惱。正在這時,劉三和周二楞因為百無聊賴的打賭輸了,賭注是挨一鐮刀;二楞想著他肯定會把頭避開去,劉三想著他肯定不敢下真家夥,就這樣,劉三的頭頂被二楞用笨鐮結結實實地剜了一下。她立即抓住這個機會,將剛生下的兒子拜親在劉三兩口麵前,名義上是向劉三兩口賠罪,實質上是為了遮掩她和劉三的關係。周二楞和劉三老婆完全樂意,見麵互稱親家。其實,村上人漸漸看出來,那劉三與其說是她兒子的幹爸,倒不如說是個野爸。但誰也沒有抓住她和劉三的把子。她從來也沒有仔細想過毀壞自己名聲的原因,相反,卻又用父母當初對自己的習慣辦法來對待女兒的婚姻,並且要在女兒麵前裝出一副正正經經的姿態,擺出一副為人母親的樣子來。

一天,喜鵲下晌回來吃飯時,她鄭重地對女兒說:“喜鵲,以後不準你再和春年在一起,有了婆家的人,不怕人說閑話?”

接著,春節剛一過,根據二楞兩口的意見,隊幹部經過商量,就把春年調到村西果園裏,而把喜鵲分配到村北的婦女務棉組。

那還是春寒料峭的時節,務棉組的婦女們每天都在村北地頭作棉花育苗的準備工作。喜鵲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一個勁兒幹活。

她那已經爛了袖頭的紅絨衣上麵,套著一件幹淨的天藍色布衫,而這布衫又映襯著她那因失眠多少顯得有點蒼白的俊俏的臉,使得這個已經交上青春年華的姑娘,和周圍幾個早已無心講究衣著的中年婦女,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些婦女們幹活中間,有時敘敘家常,有時暢心地說一些隻有男人們不在跟前時才敢說出口的話。另外兩個姑娘則是津津有味地議論著自己的婚事;她在比身價,比誰從對方要來的東西多,價錢貴。對這些,喜鵲聽不慣,也看不慣。她不明白,嬸嬸們為啥喜歡說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姑娘們為啥要像傻瓜蛋一樣,竟願幫著父母,把將來要和自己一起過日子的對方,傾軋得一貧如洗。

驚蟄過後,已經是九九豔陽天了。蘆河靜靜地度過嚴冬之後,又發出了嘩嘩的流淌聲。浩浩蕩蕩的東風,日夜不停地吹啊,吹啊,驅走了凝聚在終南山下的寒氣,把溫暖潮濕的海洋氣候從東海、南海源源不斷地送到了西北黃土高原,送到了蘆河兩岸,帶來了春的氣息。春風用她那熱情的手,撫摸著大地,搖撼著大大小小的樹身,各種各樣的綠色生命,被呼喚得從地下蘇醒過來,開始向地麵上伸頭露臉兒;大片大片的麥田,不知不覺變得蔥綠起來;河柳已經吐出嫩芽,白楊樹結滿了紫紅紫紅的骨朵;蘆河岸邊的果園裏,各樣果樹花木已經綻滿了花蕾,眼看就要含苞待放了。

春風把喜鵲的心也吹醒了。白天在地裏勞動時,她不時地望著果園,晚上徹夜徹夜睡不著覺。人為的分離,不但絲毫割不斷她和春年的心,反而使她對春年更想、更愛了。她早就朦朦朧朧地曉得,愛情指的是什麼,但那似乎隻存在於城市,農村好像沒有;何況報紙、廣播、書刊、戲劇、電影都絕少提說這個字眼,似乎這是一個很不光彩的詞兒,因此,她隻好把它悄悄地藏在心裏。現在,這個詞兒像通紅的煤,在她心裏燃燒起來,她再也藏不住了。當她意識到自己現在這種奇怪感情就是愛情的時候,她的心直跳,臉燒得發燙。她掏出小圓鏡偷看自己,發現自己微笑著,眼裏卻是晶瑩的淚花。

前兩天,她家隔壁的絨仙姐又哭著從婆家回來了。她結婚已經8年,那邊拉下的賬還沒還清,男人經常拿她出氣,動不動就是一頓拳打腳踢,說是打他那800塊錢哩。因為是本家姊妹,每逢這時候,喜鵲總要過去勸慰一番,幫絨仙姐寬寬心的。這一回,絨仙姐對她說了真情話,她說:“做女兒的,寧可在別的事上讓父母十次、百次,也不可以在自己的婚事上錯讓一次。”聽得喜鵲癡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丟了魂兒一樣。

的確,這話對喜鵲的震動太大了。她想:等待在自己麵前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命運呢?看來,事情不能再拖,該和春年明確地談談了。

這種事兒可不比幹活、識字,當然得避開人。可是太難了,一有輿論,好像到處都有眼睛監視著他倆。

喜鵲曾經用找春年妹妹說話兒、借東西,在半路上故意把拉稻草的架子車跌翻等辦法,尋找和春年單獨說話的可能,但都沒有成功。而春年似乎在躲著她。

然而,機會終於來了。

幾天以後,公社組織青年上終南山的國營林場去植樹,他倆都去了。

下午,喜鵲瞅著附近沒有本村其他青年的空兒,就壯著膽子跑到春年跟前,和他一起栽一棵小鬆樹。一個多月沒在一塊兒了,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時刻啊!但兩人都想著心事,一句話也不說。

等到別的青年都翻過小峁兒去的時候,春年說:“咱們也過去吧!”但喜鵲叫住了他。

“春年,”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不叫他年娃哥了,不是生分,而是產生愛情的青年男女間那種包含著許多情感的特殊的親近。

“你,真的要避我嗎?”從她的語氣和表情可以看出,她要鄭重地對他說什麼話了。

春年低下頭,用腳慢慢地蹭著鍁上粘著的春土,說:“周圍都是眼窩盯著,為了你,我不能不這樣。你是有人家的人,我不能叫人說你的不是,不願叫你背上不好的名聲到人家那裏去,那樣你以後要受罪的。”

喜鵲也就揣摩著他可能是這麼想,聽他這麼一說,心中自是感動不已。她盡情地望著春年;好久未能這樣看他了,他那雙藏著深情的眼睛,他那健美的青春的姿態,他那說話時獨有的持重和溫存,還有他粗布棉衣下邊那件打著補丁,但任何時候總是洗得幹幹淨淨的白布衫,隻要她能看上一眼,全身都充滿了幸福的感覺。她不由得心裏一熱,眼裏就潮濕了。

“春年,”她向春年跟前走了一步,望著他,好一會兒,才說:“你以為,我情願到水桃灣去?”

春年說:“兩邊早就定下的了,不願意也由不得你啊!”

“春年,”喜鵲用手指輕輕撥弄著身邊剛栽好的小鬆樹的嫩枝,慢慢的低下頭,說:“我把心,給你了。”話音剛落,臉已經紅到了耳根。

山風把她那細絨絨的烏發吹得滿臉飄動;她半扭著身子,等著回答。

春年相信喜鵲這是真心話,他那感激而欣喜的心情是無法抑製住的。但想到自己的家境,想到兩家各方麵的條件,想到喜鵲早已定親,他便意識到這隻是兩個人的心,他們要結親簡直是不可能。

“你的心我知道。”春年深情地望了喜鵲一眼,又低下頭,“可我們兩家相差太大了,你家很寬裕,而我家……”

“家寬不如心寬。”喜鵲誠摯地回答。

“你家裏會同意嗎?”

“關鍵在咱倆。”

“水桃灣咋辦?”

“走著看,總會有辦法的。”

“我心裏也隻有你。”春年語意深沉地說,“有了你,就是今輩子不娶親,我也滿足了。”

他們互相凝視著,沉浸在感情交流的幸福裏,把橫在他們中間的重重障礙暫時忘卻。

從此以後,喜鵲和春年自覺地“疏遠”了。當著人麵,他倆誰也不找誰,誰也不和誰說話;偶爾有事說一半句,別人看來,也是款款大方,淡然平常。有時甚至叫人感到:他們之間,似乎比過去冷淡了,看不出半點蹊蹺。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喜鵲的心靜下來了,靜得像一泓秋水,碧澈,明亮,安詳;下地也好,做針線也好,料理家務也好,她都顯得那樣文靜而又熱心。“媽,弟弟這件衣服我來做吧!”“爸,你歇會兒,豬圈的土我拉吧!”她一天到晚閑不住,而嘴角總是掛著甜甜的笑影,眼神又是那樣的嫵媚。春年對隊上的事情也更熱心了,什麼活兒他都想做,都愛做,做起來一點不惜力氣。他們各自心裏都像含著一塊蜜糖,隨著時間的消逝,慢慢的融化著,讓他們盡情地體味著人生的特殊滋味。他們都希望這樣的時光能夠長一些,再長一些。

人們中間因此有了新議論。有的說:“喜鵲到底還是個好娃,可見從前那些是非話是胡編的。”也有的說“過去也不一定是憑空瞎捏,隻是喜鵲是個明白姑娘,自己改了。知錯不為錯嘛,是不是?”至於那號喜歡偷雞摸狗、搬弄是非的人,倒是不大相信喜鵲和春年會猛下子變得那樣老實,揣摩著兩人暗地不知道摟住親了多少回嘴了;說那號事是糖罐子,一吃就上癮,一上癮就丟不開手了。

人們越是這樣說,喜鵲和春年的心裏越是沉重、不安,因為這一切都意味著,一旦事情揭曉,所有這些人都要一致地辱罵他們,用唾沫星子淹沒他們。他們茫然地往前走著,準備著事情的爆發。

這樣的時刻終於降臨了。

那天上午,喜鵲去蓮花鎮糧站交最後一批公糧回來晚了,正揭開鍋,往外端著給她溫著的一碗臘八麵,媽對她說:“快點吃,吃完飯,收拾一下好出門去。”

喜鵲問:“去誰家?”

媽說:“水桃灣。”

喜鵲心跳起來。她知道,已經想過無數回的對抗就要開始了。她沉著臉,沒吭聲。

媽繼續說:“雙鎖他爸提了供銷社主任,親戚們都去看了。你眼看快二十歲的人了,也該常去走走了。”

“我不去。”喜鵲不緊不慢地說。

“咋哩?”

“我……不願意。”

“啥?你再說一遍!”

喜鵲低著頭,說:“那是家裏趁我年紀小,不懂事,給我包辦的,我不同意。”

媽知道事壞了,一時氣得不知該說啥好。

周二楞回來,聽婆娘把喜鵲的話一學,像熱紅苕掉進冰窖裏,幹瘦臉上,兩隻眼睛瞪得銅鈴大,腦子裏半天才反應過來,凍得烏黑的嘴唇繃得皮條一樣緊說:“由了她咧!?”

定親幾年來,張家的200多塊錢已經滲到他周家的房屋、衣食、家雜等各條生活的血管裏,並且早已說好,婚前還有兩份正式彩禮。要把這些錢財退回去,等於是從周二楞身上剝皮抽筋,他肯答應麼?

當天晚上,周二楞兩口把喜鵲叫到上房裏,逼了大半夜,毫無效果。

第二天晚上又是大半夜,不管二楞兩口怎樣哄,怎樣罵,怎樣拍桌子彈板凳,喜鵲總是不答應。

第三天晚上,二楞兩口硬逼著喜鵲同意過了舊曆年就進張家門。當喜鵲媽罵女兒不要臉,和春年勾搭時,喜鵲衝撞母親說:“媽,你別這麼說你女兒,我和春年是清白的,我沒有給周家做下啥丟人事。”喜鵲這句無意揭短的話,在她媽聽來,卻是有意戳她的疼處。她氣得兩眼發黑,滿臉羞惱地抓起掃炕笤帚,照女兒劈頭蓋臉打起來。周二楞這兩天也已讓女兒氣到極點,早就想把女兒捶一頓,經婆娘這一引發,他簡直成了被雷管引著的炸藥包。

喜鵲被打得披頭散發,鼻青臉腫,她在父母麵前跪了下來,眼淚鼻血一齊流著,苦苦央求說:“爸,媽,你們生我一場,養我一場,念起父女母女之情,稍微打慢點,讓女兒說上幾句話。”

喜鵲見父母住了手,就抬起衣袖擦了擦滿臉的血淚,接著說:“我從六歲上起,就給家裏拾柴,做飯,做針線,掙工分,至今十幾年了,我沒有多花家裏一分錢,沒有多穿一件衣裳,這些雖然報答不了你們的生養之恩,卻也養活得了我自己……”

周二楞不等女兒說下去,飛著唾沫星子問:“給你尋張家的親,不是為你好?雙鎖在公社開拖拉機,再不行是工人,他爸在公社供銷社當了主任,要啥有啥,你過去一輩子不受困,為啥還不願意?”

喜鵲說:“爸你甭說得這麼好聽,你把我許給張家,不過是為了多賣幾個錢;為了這,你硬不叫我念書。爸,媽,你們不要過分屈了我的心,我隻求二位老人答應我這一次請求,成全了我和春年的親事,我至死不忘父母的恩情!”

喜鵲媽紅著眼圈說:“虧你說得出口!我問你:春年家的啥東西迷了你的心?他一家人連一件齊全衣服都穿不起,幾個人在光席上拉一條破被子,窮得不能再窮,光是沒當上叫花子,你去他家圖個啥?”

喜鵲抽泣著說:“春年再窮我願跟,恓惶由我受,不要父母受難場。隻要父母隨了我的心,日後我就是吃糠咽菜,也忘不了報答你們的深恩!”

周二楞兩口被女兒說得無言可對,禁不住也流起淚來。尤其是喜鵲媽,哭得更傷心。但細想起來,若是別的家戶,倒還可以商量,偏不偏是個春年家,別說給不起彩禮,隻怕婚後還要拿上幹撚子往他周家的油罐罐裏蘸哩;還有,水桃灣的錢財怎麼退?兒子將來問媳婦錢從哪兒來?要是那樣,他兩口可就沒法活了。在此又把眼淚抹得甩在一邊,對女兒說:“春年家□事你甭指望,張家的親也不能退;過了年就結婚,沒二話!”

話是那麼說,事情總得要商量通才行啊。

正月初二,喜鵲領著弟弟去舅家拜年,舅舅根據她母親事先捎的話,開始盡自己的義務。

“喜鵲,”舅舅靠在腳地躺椅上,閉著眼,抽著煙,心不在焉地問:“聽說家裏原來訂的那門親,你不同意?”

“嗯。”喜鵲在炕上東翻西翻的,“舅舅,你看的這是啥書,厚墩墩的?”

舅舅懶懶地向這邊斜瞅了一眼,說:“曆史書……你為啥不同意呢?”

“不為啥……啥叫曆史?”

“你不懂……總有個原因吧?”

“不情願把我當騾子馬賣錢,就是這原因!”喜鵲忽然聲色俱厲地回答:“舅舅,真想不到,你也幫我媽說話,還是縣文化館搞宣傳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幫你媽說話呢?”舅舅輕輕一笑,坐起來了。

喜鵲想了想,也笑了。她忽然又從炕頭窯窩裏翻出一本破舊不堪的眉戶戲本《梁秋燕》,高興地對舅舅說:“經常聽人說梁秋燕,可一直沒看過這戲,我拿去看看。”

舅舅說:“那是資產階級的黑貨,屬於四舊,還能看?”

喜鵲撒嬌說:“我就你這一個舊(舅),別的管他呢!”

舅舅被她逗樂了,但終於又漸漸地陷入了沉思,心想:“……真有意思,《梁秋燕》被禁演了,包辦買賣婚姻卻越來越盛行了。”心裏想著,他站起來踱了幾步,說:“你剛才不是問啥叫曆史嗎?這就是曆史,一部畸形發展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