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父親
王寶成
一
喧鬧了一整天的車廂裏,漸漸地安靜了下來。旅客們有的在看書,有的已上鋪休息,隻有很少的人還在輕聲交談。從車輪和鋼軌銜接處的撞擊節奏中聽得出來,列車行進的速度是很快的,但由於是在茫茫戈壁灘上,失去了明顯的參照景物,所以一點也覺不出那快,倒像是乘坐著一種奇妙的飛行器,夢遊在遠古的洪荒時代或別的星球上。而窗外那一根接一根掠過的電杆和窗格上方有規律的時隱時現的電線,則像是一種天設地造的神秘的飛行路標……
這一切都容易使人昏昏欲睡。
然而,我卻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我懷著中年人少有的欣狂,焦急地等待著進入新疆境內,因為那裏有我的母親。
我和母親已經分別30多年了。我幾乎是在沒有母愛的超負荷情感的壓抑下,被祖母和父親撫養成人的。可以想見,一個在情感和理智的發育階段,失卻了母愛這個偉大慈愛的源頭和精神大廈的支柱的人,其成長的身姿將是怎樣的不平衡,其內心世界又將會遇到何等的顛沛和磨難。然而,我終於還是穿過人生道路上的荊原和荒漠,走過來了。過去,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種嚴重的缺憾給我帶來的創傷,就像過早失去雙臂的典子姑娘,在學會了把腳當手用後,反而認為其他人那搖動的雙臂是多餘的一樣。現在,我已經進入“不惑”之年,是一個做了丈夫和父親的人。近幾年來,我經常自覺不自覺地思考一些人生的哲理,想到生與死,善與惡,光明與黑暗,宇宙和人類。而隱埋在心底裏幾十年的關於母親的記憶,也因此被誘發;母親像在黃沙裏沉睡著的人一樣,蘇醒過來,蠕動起來,終於抖落了積壓在身上的厚厚的時光的塵沙,睜開了她那矇矓的雙眼,從千裏迢迢的關山那邊,向我發出了憂傷的呼喚。
一個春日的中午,我正在寓室裏看書,忽然心思煩亂起來,怎麼也看不下去了。我隻好把書放下,閉目養神,等待著那股紛煩的情緒從心頭襲過。這時,我又聽見了母親從那遙遠的年代裏傳來的呼喚的聲音。我屏住呼吸,仔細地聽去,卻又聽不真切。忽然,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久久地停在那兒,動也不動。我懶懶地望去時,才愣住了:白養誌魔幻般地站在我的麵前。前年,我回故鄉幫父親夏收時,為了一點小事,他使了不少心眼,損傷了我們之間過去的友誼。事後,他雖然隱晦地表示過歉意,我卻無心同他繼續交往了。這一點,他是明顯地感覺到了的,怎麼還好意思登我的門呢?又怎麼還好意思像從前那樣,露著滿口的黃牙,向著我笑呢?
“嘻嘻,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你母親有下落了!”他故意聲調平穩地說。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像在我平靜的心湖裏投進了一塊巨石。我慌忙將他讓進屋坐下,我們之間過去那點小小的怨艾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慢慢地喝著茶,抽著煙,向我敘說起事情的經過。他說,鄰村有個人在新疆林場工作,春節回家探親時對人說,去年他探親回去時,林場一位工人的母親去他那兒閑坐,聽說他是陝西奉先人,便歎息著說:“唉,咱們是鄉黨,我也是奉先縣人。”接著就向那人打聽我,說了華陽村,說了我的名字。那人聽了笑著說:“噢,鎖兒,咱們那兒誰不知道呢!父子倆都爭氣啊,福堂老漢有能耐,把娃供到大學畢業,已經在省府工作多年了。”那老婦人一聽便傷心地哭起來,原來她就是我的母親。
我當時非常驚喜,慶幸人世間的巧事居然也能輪到我的頭上。借出差的機會,我跑回家鄉去四下裏打聽,結果竟沒有一個人知道此事。白養誌又到廣州去做生意,連個由頭也問不出來。周圍村子在新疆工作的倒也打聽出幾個,都不在林場,也壓根不知道這段動人的傳說。其時我才開始懷疑,這事,怕是白養誌為了托我給他在西安辦事,臨時杜撰出來,以騙取我的歡心。我當時確實喜昏了頭,為他的一樁生意東奔西跑了好幾天。不過,這一回我沒有對他記恨,他畢竟使我懷念起了母親。
過了一些日子,這件事在我心裏引起的衝擊波漸漸地消退了。仔細想起來,這原因,怕除了慣常的撫養老人的經濟考慮之外,還有幼年時對母親留下的抱怨,以及後來漫長歲月裏對父親形成的恩愛。
父親一直痛恨母親,痛恨到一提起河南人(母親的籍貫)就反感的地步,一概認為那裏過來的人奸詐狡猾,忘恩負義。他不允許我存留任何關於母親的記憶。記得少年時候,有一次吃麵條,祖母給我盛得多了點,攪不開,我便下意識地雙手各執一筷攪起來。誰知父親看見了,竟衝著我大發雷霆,“就是忘不了你媽教給你的怪毛病!”這次無意的提醒使我激動了好些日子。當著父親的麵我不敢那樣使筷子,避開他,卻照樣使。而且心裏總在默默地想著:“啊,原來這‘毛病’是母親教給我的,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呢?一定是小時候,我攪不了飯,或者把飯碗攪翻了,母親才給我想出這個辦法的。”我甚至想像著母親當時教我時的神情和動作……不過,我很失望,也很惆悵,母親什麼也沒有給我留下,就留下這樣一種習慣動作,還為父親所不容。
自從和母親分離以後,為了我,父親一直沒有後娶,提也沒提過。如今,他已年逾古稀,仍然孤身一人,為兒孫們守著那個鄉間的土窩。他為兒子作出的犧牲太大了,使我一直不忍心在他麵前提及母親的事。然而,今年春裏,父親來西安時,卻主動地問我:“你媽的事,你還想不?”我不知道父親因何問起此事,隻是吞吞地說,不管怎麼說,她對我有九年的生養之恩。父親抽著旱煙,滿臉淒涼的神情。我以為自己這想法又傷了父親的心,忙作了一些解釋,但父親卻慢慢地說:“你媽,怕已經不在人世了。”我以為他得到了什麼消息,他卻補充說:“前些日子,我做了一夢,夢裏請人算卦,說你媽已經移居荒郊野外,肯定是不在人世了。”我立時悲傷起來,我雖然不太迷信,但對老年人的推測和預感卻從來不敢忽視。父親接著說:“你可設法打聽打聽,如能問明個下落,你們母子也許還有指望見麵。”
對於我們這個家來說,這是一次曆史性的對話。為了贏得這一天,我犧牲了前半生,父親犧牲了後半生,我們熬過了漫長的歲月,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這次去新疆參加文學創作會議,無疑給我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我急忙向橋山深處的龍峪村發了信,希望那裏的父老能幫我打聽到母親在新疆的詳址。我一直焦急地等待著橋山的回音。每天一上班,便急不可耐地跑進收發室,看有沒有我的信。我多麼希望能在一個信封上看到“龍峪村”這三個字嗬!有好幾次,我幹脆坐在收發室,等候郵遞員。信一到,我就搶過郵捆亂翻,希望那激動人心的信件夢幻般地出現。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出發的日期終於到了,我最後的一線希望破滅了。不過,這並不能泯滅我去新疆的欲望,我仍然滿懷信心地踏上了旅途。我要親眼去看看新疆是個什麼樣子,我要將兒子的身心投入母親移栽了生命的這塊異域的土地,去體味,去補償,去尋找母愛的溫暖。何況,人世間偶然的機會多的是,說不定這種神奇的機緣也會像久旱後的甘霖一樣,降臨到我們母子的頭上。我一定要去,即使找不到母親,去那裏進行一次心祭,也算是我這個兒子對母親的一點孝心。
臨行前,我從相夾裏取出了那張發黃的殘缺照片。這是30年前,母親和我在店頭鎮照的。這張照片一直被我偷偷地收藏在一個布包裏,生怕父親看見。那些年,家裏很窮,雨天房屋經常漏水,不知什麼時候被雨水侵蝕了,照片嚴重損壞。那時,我是厚厚的嘴唇,臉也不像成年後的這般瘦削,腦門上留著一撮鍋鏟型的護芯發,活活一副娃娃相。母親當時穿著一雙繡花鞋,臉是黑黑的,瘦瘦的,但神采洋溢。那從額前斜掠在耳後的一束黛發,顯示出她當時還是三十二三歲的年輕婦女。現在的照片上,我隻留下了腦門芯和右眼角,母親也隻剩下領口以上的麵容,而這無疑是最主要、最寶貴的。我把照片上母親的容顏端詳了好長時間,同時在腦子裏想像著30年的人世風塵已經把她變成了什麼模樣,以便到新疆邂逅相遇時好辨認。
列車從祖國腹地西安出發,以每小時70公裏的速度行駛了兩天兩夜,還沒有到站,這使我第一次從切身感受中意識到什麼叫960萬平方公裏。而母親當年居然狠心跑到這麼遙遠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坐過這麼長時間的火車,興奮的心情終於抵禦不住疲勞的侵襲,雙目一合,就矇矓入睡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一種什麼異樣的氛圍擾醒了。隻聽車箱裏有人說:“進入新疆了!”
我睜開眼時,隻覺得車廂裏被什麼東西映得紅彤彤的。我趕忙從臥鋪上爬起來,挨到窗口,將車窗滿滿地拉起。疾風把列車奔馳的鏗鏘聲大張旗鼓地送進了車廂。車窗外,一大片碧翠的葡萄園正在徐徐移過;接著又是一望無際的向日葵,那黃燦燦的葵盤像無數嬰兒的金色的眼睛,望著西天那瑰麗的光輝。我也把頭伸出了窗外。
西邊的地平線上,太陽正在落下。那太陽真紅,真大,用她那無比輝煌的光華把那一帶橫飄的雲彩燒得光芒四射,天地間彌漫著濃重的紅霧,由西向東,漸漸地變得深暗起來。列車踏著美妙神奇的節奏,輕爽滑快地奮進著,好像要在太陽沉落前追上她。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這樣壯麗的落日,她的輪廓很大,大得使人聯想到整個宇宙;她的光輝雖然不如正午那般強烈,但卻非常明亮,柔和,使你的目光可以與之相吻。然而,她那噴薄四射的餘輝,我相信一定是比宇宙間的任何星體都要浩瀚、豔麗、博大。太陽,當她允許人們看得見她時,竟是如此迷人!這時,回過頭來再看看被她沐浴著的大地,簡直變成了一個活脫脫的童話世間。
忽然,宇宙間的光度減弱了。在這一刹那間,山河大地的色彩頓時變得凝重起來。太陽在和大地吻接時,地平線展示出一種渾厚的力度,從她的中間切割過去,留下一個紅亮亮的半球體。大地呈現出一片憂傷的色調,因為太陽馬上就要消失了。我忽然感到,這太陽就是我的母親,她很快就要離開這人世間了。想起父親那夢,我的全身不由得震顫起來。我感到逐漸升起的夜色構成了一種無形的力量,壓得我喘不過氣,而我的內心同時也爆發出一種強大的力量,使我直想朝著那正在沉沒的太陽大喊一聲:“等等我,母親,你的兒子來了!”
二
人們關於幼年的記憶,大概多是一片霧蒙蒙的空白,但也絕不會一無所有,偶爾也會留下一星半點的影像。這種影像酷似茫茫雲海中露出的峰巔,鑿刻在你那稚嫩的腦海裏,老死也不會忘記。
我的幼年的最早的記憶,正是這樣稀少而珍貴。那時,我們家住在一個綠茵茵的山溝裏,我剛剛學會從乳兒的匍匐到幼兒的站立,每天瞪著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忙著認識我所降生的這個世界。一天,母親用她那溫柔的手攜著我,到溝坡上邊的鄰居家去借杵窩,我覺著那圓滾滾的東西挺稀奇,非要替母親把它抱在懷裏不可。可那東西很大、很沉,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將那龐然大物抱住,並且屏住氣,才往前走了幾步。它太重了,終於從我哆嗦著的小胳膊裏溜下去,順著麵前的斜坡,連蹦帶跳地滾了下去。那溝坡很長,它一直蹦蹦跳跳地滾到溝底,隱沒在一片荒草叢裏。我瞪圓眼睛,望著這個令我感到心力不足的物體,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母親卻笑了,彎下身來,親著我的臉蛋,又繼續笑著,她笑得那樣好聽、好看,這就是我降生到人間以後,關於母親的最早的記憶。隻是到後來,才陸續聽到祖母和父親、母親說了我許多開襠褲時代的趣事。
我的關於童年比較連貫的記憶,是從一種神秘可怕的生活畫麵開始的。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我睡得正香的時候,忽然被一陣喧囂的吵鬧聲驚醒。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麼那樣忙亂、那樣驚慌、那樣急匆匆地將我從熱被窩裏拖出來,抱在懷裏,冒著冬夜的寒風,跑上了一個高高的山頂。天很黑,地也很黑,墨黑一團,當急驟的顛簸和騷動停止下來時,空氣好像都凝結了。這時,遠處出現了一個亮點,紅的,那亮點逐漸變大,越來越大,最後形成一片火光,把半條川道映得通紅。嗬,我看清了,那是我可愛的家園,我生命的搖籃。它著火了。火光中,我看見一些穿黃衣服的人手執火把來回跑動著,偶爾還傳來牛羊的叫聲。
母親哭了。她剛哭出一點聲,父親就用壓低了的憤怒的聲音製止了她。於是,母親把頭埋在懷裏的包袱上,痛苦地抽泣著。
我似乎又睡著了,多長時間,不知道。當我再次睜開眼時,首先看見了天上的月亮。月亮在我的眼前晃動著,是那樣的皓潔、明亮,它一直留駐在我的麵前,我越看它,它好像離我越近。當我的目光離開月光時,我看見了另一個月亮,雖然沒有天上的那麼明亮,卻是那樣的慈祥。嗬,那是母親溫馨的麵龐。母親懷抱著我,在霧色蒼茫的野地裏行走著。父親相跟在母親的身旁。後來我才看見,前後還有好多人。
忽然,我的身體又失去了平衡,搖動起來,顛簸起來——母親抱著我,父親攙扶著母親,鑽進了一帶叢林。樹枝掛了我的臉,我疼得哭起來,剛“哇”出來聲,母親就用手捂住了我的嘴,一邊驚慌地親著我的臉蛋,在我的耳邊絮叨著說:“娃呀,不敢哭,妖怪來了,哭出聲不得了……乖娃,不敢哭……”我竟然那樣聽話,沒有再哭。於是,我又開始用那天真無邪的目光研究起眼前的景象:我們好像在一條溝帶裏,兩旁黑黝黝的樹梢伸上去,又互相攏罩成拱形。月光從樹梢透射下來,形成了密麻麻的光網,灑在地麵上。地麵是一條白生生的冰河。大人們冷得不停地活動著腳腿,卻又不能弄出半點響聲。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冷,我被用什麼軟綿綿的東西裹著,在母親那溫暖的懷抱裏。
驀地,大人們沒有任何響動了,靜靜的,隻聽得見緊促的呼吸聲。這時,母親又捂住了我的嘴,但捂得不緊,以防我萬一有了什麼聲音。
遠遠地傳來了紛雜的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近,像踩在每個人的心尖上——一隊人影從叢林外麵的小路上走過來了。我終於認出,這就是那些放火燒毀我的家園的人。我不明白,這些人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要放火,寒天月夜的,他們跑到這荒山野窪裏來幹什麼?人們為什麼那樣害怕他們?他們為什麼不能像母親那樣保護我呢?
從此,我又昏昏睡著了。
當我再次醒來時,又是在黑夜裏。好像是在一座屋子裏,母親和別的女人悄悄地說著話,互相詢問著誰身上有火柴,想點燈。燈點著了沒有,我就記不清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家當時住在橋山山脈西端的楊洞兒,那兒原來是陝甘寧邊區。1947年正月裏,胡宗南軍隊進攻延安,路過我們那兒,把整條轉角川的房屋全燒毀了。人們逃脫虎口以後,為了謀生,東奔西跑。祖父、祖母留在了龍峪村,父母帶著我回到了幾百裏路外的渭北高原的華陽村。
參加文學創作會議的人,彙集到了這座西北邊陲的名城——烏魯木齊。會議計劃在邊界地區的伊寧召開,在這裏隻是集中和小憩。在天山賓館下榻後,人們便急不可耐地跑向街頭,以便搶先飽覽這令人耳目全新的異域風情。
這是一座多民族聚居的都市。阿拉伯式的建築,南腔北調的語言,五花八門的服飾,對始終受中原文化、中原社會熏陶的人們來說,無疑是一種精神視野上的開拓和享受。但是,我無法用心地欣賞這些。我的目光一直在滿街的人群裏搜尋,而且總是留神著那些上年紀的老婦人,甚至碰到一個維吾爾族老太太,我也要仔細地端詳一番,看是否能找見我所希望的麵影。與此同時,我的心裏一直在估算著,想像著;經過30年的雨雪風霜,我的母親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也許她還保留著相片上的某些特征,隻是麵容蒼老了,頭發花白了。也許她已經完全變了樣,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認出來了。因而,對每一個老嫗我都決不輕易放過。可是,街道上人潮回湧,萬頭攢動,目不暇接。時間長了,眼前模糊起來,隻有一片密麻麻的灰影在流動,耳膜也感覺不到什麼聲音,腦子裏形成了一片空白。當我意識到自己這種行徑有點近於荒唐時,才清醒過來。一種惆悵的情緒頓時襲上了我的心頭。
我一個人回到賓館,默默地坐在沙發上,陷入了沉思。我想把自己的思緒整飭一下,以便現實地權衡一下這次新疆尋母的真正意義,但是,紛亂的心境不允許我這樣。又正是伏天,室內氣溫很高,淤起一種焦灼和窒息的感覺。我站起來,拉開那深色調的厚重的窗簾,打開了隻有在這樣地方才能見到的三層窗扇。新鮮的空氣夾帶著一股特殊的涼意撲麵而來,我一麵盡情地呼吸著,一麵極目遠望。城市是繁華的,現代的,可是在城市的那邊,卻是一片金黃色的大漠,與大漠毗連的,是幾條鉛灰色的山巒。這種景象使我忽然聯想到人類從荒古到文明所跨過的整個曆程。不用說,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這是一個由億萬次生命的誕生和死亡組成的血的長河,是無數次希望和失望交織在一起的痛苦的長征。有誰願意再退回到那原始的荒古時代去呢?又有誰認真尋覓過自己的祖先的蹤跡呢?然而,在大漠和山巒的那邊,在那暗藍色的天空下,竟然高高地矗立起一座美麗的雪峰,是那樣的偉岸、潔白,超乎自然,超乎人性,完全打破了這種慣常的曆史格局,給人一種不同尋常的啟示和想像。
我久久地站在那兒,望著,望著,似乎從那裏又看見了我的童年。
我們家,沒有比在華陽村度過的那幾年更淒慘的了。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卻是那樣的莊嚴,甜蜜,充滿了人情味,甚至有點令人神往。
那時,我家因兵燹之災,剛從北山逃落到華陽村,沒房,沒地,跟叫花子差不了多少。父親不知翻了祖先多少陳年老譜,才從伯父家要來了3畝地,還是大路邊上的一塊“刀把子”。要維持生活,這顯然是不夠的,於是父親就去給人做工,間或挑擔出去販賣鍋碗盆碟、瓜果蔬菜之類。盡管如此,家裏米麵仍很艱難。
那年月,我好像從來沒吃過白麵饅頭。一個黑硬黑硬的糜麵饃拿在手裏,半天舍不得咬一口,那甜甜的滋味,吃完了還足以使我回味半天。有時,我餓哭了,母親就對我說:“耐會兒吧,孩子,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爸爸回來,就有飯吃了。”可是,爸爸總不見回來。我餓得實在無法忍受時,母親就焦灼不安地皺著眉頭,看能想出點什麼辦法。假如是在冬天,下了雪,母親就用掃帚將那白麵粉一樣的雪花掃開,露出一片空地,將兩塊青磚並攏在地,用幾段細竹棍支起伐子,撒上穀糠,誘那因大地覆雪無處覓食的麻雀來。這需要耐心的等待。院子裏的樹,樹上的雪,牆頭上的蒿草,屋簷上的瓦菲,全靜靜的。忽然,一隻麻雀飛來了,落在樹枝上,一麵隨著搖動的樹枝上下顫悠,一麵偏起小花頭向下俯瞰著,啾鳴著,然後嘁嘁喳喳叫個不停。一會兒,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群,樹上結滿了灰白色的小肉球。一隻麻雀先跳了下來,接著,其他的便都接二連三地紛紛落下。它們在伐子裏外興奮地啄食著,歡快地啾叫著。忽然,伐子翻了,支起的那頁磚塌了下去,麻雀們轟地一聲全飛跑了。這時,隻要望見並列的兩頁磚不平,準是塌中了,少則一兩隻,多則三五隻。母親高興極了,用泥巴將麻雀一個個糊起來,放在火裏燒熟,便有了最精細的嫩肉,吃起來,把我的小魂兒都香丟了。可惜太少,不能填飽肚子。但這已經不容易,我很懂事地不哭了。母親用手指擦掉我臉蛋上的淚痕,自己的眼眶裏卻溢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