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悲情三部曲(1)(3 / 3)

母親也把家裏料理得井井有條,喂雞,喂豬,喂牛,做飯,縫衣,也總是笑盈盈的。每到農曆年節,家家都開始攤黃黃饃,炸油糕,釀米酒,窯洞裏充滿了油香的氣味。炕洞口的硬柴火,從入冬第一天起就燒得不斷火,別說炕頭從早到晚都是熱乎乎的,就連整個窯洞裏也是暖烘烘的。祖父坐在炕火邊,伸開兩隻堅硬烏黑的手,烤著火。他可以整晌整晌地坐在那兒動也不動,望著那跳動的紅紅的火,隻把那雙手翻來翻去,好像要把那雙鐵鑄的手指烤熟似的。當然,有時他還喜歡燒洋芋,看著時辰差不多了,埋洋芋的火灰上麵不停地冒出氣孔,便用木棒將洋芋刨出來,用手捏捏,軟透了,就給家裏每人扔一個,然後自己也剝一個,放在沒牙的嘴裏。我特別愛看祖父吃東西,上嘴唇把流著清鼻涕的鼻尖一拱一拱的,耳邊的滑骨,緊嘬在一起的嘴唇、鼻子、布滿皺紋的臉蛋,全都嚅動著,很耐看。我發現,村上沒牙的老人吃東西都是這樣。我在旁邊學祖父的樣子,怎麼也學不像,而且很費勁。祖父看見我在學他吃東西的樣子,假裝生氣,親昵地罵我一聲“驢日東西”,眼裏卻充滿了和善的神情,蠻有興致地看我學他的樣子,樂得哼哼嗬嗬地笑起來。大概看我學得不像,就又掰一塊洋芋填進嘴裏,很自豪地繼續嚼動起來,目光又移回到他麵前的火焰上去。我至今不明白祖父為什麼要那樣長久地望著火,是在緬懷他年輕時代那火一樣的熱情和經曆嗎?是在思考人生深奧的哲理嗎?或者是什麼也沒想,隻是人到暮年不經風寒,一刻也離不開火?

年關越近,生活的趣味越濃。雖然外麵很冷,隻要吃上兩張新攤的黃黃餅,喝上一碗熱騰騰的米酒,全身上下渾熱,走出窯門去,很長時間感覺不到冬天的寒冷。這時候,村上大多數人家都殺豬宰羊,而這卻是我最害怕的。村東頭殺,我跑到西頭去,西頭殺,我又跑到東頭去,如果東西兩頭都殺,沒處躲藏,我隻好一個人跑到河灘裏去,躲過一個生命垂死掙紮時發出的可怕的哀嚎。但這是不可能完全躲開的,豬的嚎叫聲仍然不斷地傳來,我隻好堵住耳朵,或者自己亂喊亂叫一通,直到豬羊的嚎叫聲隨著生命的熄滅漸漸地消失。這種奇怪的心性,使我對年關抱著一種既盼望又膽怯的矛盾心理。

父親到60裏外的焦坪鎮辦年貨去了,我就一門心思盼著父親回來。那時的焦坪鎮,在我的心目中就像後來上學時課本上的北京城一樣神秘而令人向往。我見別的孩子有響炮,便哭鬧著也要,祖父哄不住我,就用火鉗在炕火裏夾出一個紅火蛋兒,提上斧頭,引我到院子裏,在母親捶布的青石板上吐口唾沫,把火蛋放上去,很快掄起斧頭一砸,竟能奇跡般地發出一聲沉悶的爆響。我大為驚奇,過了一個炮癮。我跟著學了起來,但卻被飛濺的火星燒著了衣服。這時,祖父又嗬嗬地笑著,幫我用唾沫把燒著的地方撚滅。於是,我又盼望母親快快給我做過年新衣。

父親終於回來了,帶回了各樣好吃的東西,自然也有鞭炮。這時,母親更忙了,除了趕做年食外,還要加緊給全家人趕縫年衣。記得那年,已經是除夕晚上,我的年衣還沒做成,母親在鬆亮子旁邊縫著,我坐在旁邊等著,母親要針要錢,我便立即遞上。實在熬不住了,隻好睡下,嘴裏還在不停地喃喃著要年衣。半夜裏,母親把我叫醒,讓我試穿剛做好的新衣。我剛把衣服穿上,村裏不知誰家已經點響了年節的鞭炮,祖父、祖母馬上在那邊拐窯喊起我來,生怕敬神落在別家後頭。我便急急忙忙地跳下炕去,跑到院子裏放鞭炮。父親買了幾個雙雷子(二腳踢),我不敢放,父親就把著我的手,捏住炮筒,點燃炮眼,我嚇得閉緊眼睛,正往父親懷裏鑽,隻覺得身邊劇烈地一震,手心裏麻辣辣的,接著天空就傳來一聲嘹亮的響聲,這響聲在山穀間回旋著,一直蕩漾到黑龍溝裏去。接著,父親就引著我,拿著香表,先敬祖先,再敬灶君,然後到院子裏敬天地,最後跑到黑龍溝口一個小廟去敬山神。

天大亮,吃罷一年裏唯一的一次餃子,我就跟著父親去給別家拜年,拜到誰家,誰家的大人小孩就跟著我們一起走。我們挨家挨戶地拜,到最後,全村人便都聚到了一塊兒。於是大家便舉行團拜,成年人互相作揖問候,說一些吉慶的賀年話,然後就扭秧歌,唱山歌。我們這些孩子,見了每個成年人都要磕頭。不過我們都挺樂意,因為這就是過年啊,而且給誰磕頭,誰就得給我們散錢。我們的衣兜裏塞滿了500元、1000元,甚至1萬元的舊式鈔票,這是我們一年中最富有的時節。可惜那時山區根本沒有花錢的地方,錢多也沒用,隻好由父母替我們保管著,過後也就忘記了。那時候我們並不財迷。

這年春天,發生了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情。似乎是暮春的時候,太陽已經相當溫暖,河水也流得相當歡快,母親領著我,到離龍峪村不遠的一個叫佛爺砭的地方。那兒有三四眼低矮的窯洞,窯背上是從龍峪村通往建莊的路。我們到那兒時,窯洞門口站著一個紅眼邊的婦女和另外兩個成年人,他們把一個比我還小的女孩領來站在母親和我麵前,那女孩衣衫襤褸,臉色蠟黃,留著兩隻亂蓬蓬的小黃辮兒。母親從提袋裏給她抓了一把炒黃豆,她捧在手裏,不知所措,就仰起頭,操著一種奇怪的外鄉口音說:“媽,媽,給我裝進兜兒裏!”那紅眼邊女人就幫她把炒豆裝進綴在衣襟旁邊的又小又深的衣兜裏。

過了不長時間,這小女孩就被送到我家來了。來的那天,下院裏擺了酒席,村上人都來慶賀,熱鬧了一整天。人們不理我,卻把女孩抱在懷裏,這個抱了又遞給那個,稀罕得不得了。我心裏有點納悶,怎麼她就那樣比我討大人們的喜歡呢?但從此以後,我就聽人們說,那小女孩就是我未來的媳婦,名叫芸香,說父親這輩子再也不用愁兒子問不下媳婦了。媳婦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和芸香都不大懂,隻是熟了,也就跟俊娥、黑娃他們一樣,大家一塊兒玩。俊娥、蘭蘭很快和芸香成了朋友,除了白天和別的小夥伴一起玩外,晚上,她們每個還要在我家炕上唱“皮影戲”。她們把布單拉起來繃在炕邊,讓我端著油燈靠裏麵炕牆坐下,然後她們學著皮影人的模樣和動作唱戲,一邊不停地喊鬧讓大人們在外麵看。蘭蘭唱不了幾句,芸香光會笑,隻有俊娥唱得認真,誰也惹不笑她。總之,在這樣的場合,她們每個人都有指派我做這做那的權利,而我則必須對她們每個人唯命是從,不偏不倚,還要同樣親熱,好像我是她們共同的差使娃和小男人。

這年春天,村上的婦女們好像也發生了變化:原來的泡泡頭發不見了,束發的網絡也不見了,全變成了剪發頭,褲子也都換成了寬、大、短,上麵布滿了青枝綠葉大紅花,格外耀眼。那時,村裏忽然興起養蠶,婦女們經常上山采桑葉,我們這些孩子也就跟著上山玩。大人們在一起話很多,而她們中間說得最多的又是母親。她低著頭,一邊摘桑葉,一邊向別的婦女訴說著什麼,黑英英的剪發在臉旁形成一個鉤彎,輕輕地擺動著。在我的印象裏,這是母親一生中最漂亮的時期。可惜她說的那些話我聽不明白,也無心細聽,隻顧和黑娃、兵合、俊娥、芸香他們在山坡上尋吃四月紅。這種狀似櫻桃的山果一包蜜水,吃起來很解饞。有時急了,摘一大把塞在嘴裏,甜得小眼睛都睜不開了。到了盛夏,又有木瓜,這種灌木生的山果表麵上看去酷似青皮核桃,裏麵卻像石榴,全是玉米粒大小的白顆粒,吃起來油香可口。不過這時候蠶早已結繭,我們跟著婦女們上山摘野菜時才能吃到。

那時,村裏婦女們時常唱這樣一首歌,歌詞好像有這麼幾句:“舊社會,好比是,黑咕隆咚的枯井萬丈深,婦女就在最低層……”我們這些小孩子也跟著唱,但怎麼也不理解那歌詞的意思,母親她們不都挺好嗎,怎麼就低層呀,苦難呀?而且總覺得村子附近什麼地方有個很深很深的黑洞,怪嚇人的。

天山變得遙遠起來,近處一道高高的鐵鏽色的山梁已經擋住了它那銀白色的雪峰。公路右側的綠洲也沒有了,開始出現灰色的戈壁和黃色的沙丘。在午後陽光的強烈照射下,地麵上浮蕩著一層濃溽的沙塵,地麵上和空氣裏的水分蒸發得精幹,連同人們的歡聲笑語也一起被灼幹了。每個人的嗓子眼裏都渴得冒煙,誰還有心思說話呢?

一個青年拿出酒瓶,對白頭醉翁說:“喝幾口,給大家講點什麼好聽的吧,這樣幹巴巴坐著,真難受!”

“這會兒喝酒,哪兒還能說話?”白頭醉翁說,“隻怕要李慧娘鬼吹火了!”逗得大家笑了幾聲。

這時,汽車通過一段窪路,因為開得太快,來不及減速,車身猛烈地搖擺顫動起來,車內立即發生了一場地震:衣架上的行李紛紛墜落,砸在人們頭上身上。人們像醉漢一樣搖頭晃身,互相擠撞,坐在後邊的人被突然翹起的車尾高高地撂起,腦袋幾乎碰住車棚。與此同時,車廂裏發出一片噓叫。隨著車身平穩下來,這一片驚叫又轉為愉快的歡笑。一個維吾爾族作家帶著的小男孩嚇得哭了起來,誰也哄不下。這時,冰美人轉過身來,把一個什麼吃的東西放進小孩手裏,又向孩子甜甜地笑著。孩子看見她的笑臉,馬上不哭了。車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她那明媚如春的容顏上,而她卻毫不介意,意態天然地和孩子逗鬧了會兒,然後轉過身去,依舊將目光投向窗外。

這是一種寶貴的饋贈。她的難得的笑容和笑語,幾乎使人們忘記了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然而,這畢竟是有限的,炎熱和幹渴很快就吞沒了人們的這種雅興。這時,我才忽然想起座位底下塞著兩個在烏魯木齊吃剩的哈密瓜,便掏將出來,用小刀切成若幹牙,分給大家吃。全車人為這兩個哈密瓜齊聲歡呼起來。

白頭醉翁一邊吃瓜,一邊連聲喊道:“這可真是炭中送雪,炭中送雪呀!真恨不得連瓜皮一起吃下去!啊呀呀……就衝著這一牙瓜,也應該給大家講點好聽的東西。”

大家又歡呼起來。

他講了一個草原上的傳說。說是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叫沙塔爾的青年牧民,是草原上有名的歌手。他從來不唱別人唱過的歌,隻唱自己創作的。每當他創作一首新歌,不等太陽出來,就騎上馬,到草原上最寬闊的地方去唱一遍,然後采一朵草原上的花回來,插在帳篷裏。有一天晚上,他想出一首自己非常滿意的歌,天剛亮,他就騎馬到草原上去唱。當他放聲吟唱自己的歌時,聽見遠遠的有一個姑娘的聲音,也在唱這首歌。他很傷心,以為這首歌可能是自己平時無意中從別人那裏聽來的。第二天早晨,他又去唱自己創作的另一首新歌,又聽見那姑娘也在唱這首歌。第三天還是一樣。他感到奇怪,一邊繼續唱著,一邊尋聲找去,那歌聲越來越清晰,最後竟發現那歌聲是從自己的帳篷裏傳出來的。他揭開帳篷氈門簾一看,發現裏麵站著一個美麗的姑娘。姑娘慌忙停住歌聲,羞澀地低下頭要出去。沙塔爾連忙伸手攔住她。姑娘說:“好人,你放了我吧!”沙塔爾說:“放你可以,但你得告訴我,你是誰,怎麼會在我的帳篷裏唱我的歌?”姑娘再三懇求,沙塔爾仍不肯放她走,她隻好告訴他,她本是上帝胡大跟前的一位侍女,因不小心打碎了胡大的瓊酒玉壺,被打下人間,變成草原上一朵花,讓羊啃,讓馬踩,讓人踏,來贖回自己的罪過。隻有他心疼她,不踩她,不踏她,把她采回來放在自己的帳篷裏。她感激他,就在他的帳篷裏學唱歌。沙塔爾聽了非常感動,說:“既然是這樣,咱們就成親吧!”姑娘見他一片誠心,就說:“成親可以,你得明天清早再到草原上去唱一首最好的歌,然後在草原上的花朵裏去找我,如能找見一朵與眾不同的花,采回來,我們就可以見麵。”第二天清晨,沙塔爾在草原上唱完歌後,就找那朵花。草原上的花都是相同的,都掛著晶瑩的露珠。他在那成千上萬一色的花裏找呀,找呀,最後終於找見了一朵與眾不同的花。他把那朵花采下來帶回帳篷,那花就變成了美麗的姑娘,於是他們成了美滿的夫妻。

白頭醉翁講完這個故事後,緊接著說:“現在請問:沙塔爾是怎樣找見那一朵花的?”

大家正聽得有滋有味,不想後邊卻引出這樣一個問題。於是全都動腦筋猜想起來,想來想去,誰也想不出來。

這時,隻聽見冰美人輕輕地說:“是那朵沒有露珠的花,因為她晚上躲在塔沙爾的帳篷裏。”

人們一下被提醒了,興奮得呼喊起來。而冰美人卻依舊微偏著頭,凝視著窗外。

這時,對麵接連開過幾輛載重卡車,全部拉著粗壯的鬆木,有的鬆木直徑一米多,一個車廂裏隻放一根。這使我忽然聯想到白養誌說過的林場。不用說,西邊肯定有大森林,有大林場。嗬,母親,你會不會真的就在前麵哪個林場?你肯奇跡般地出現在兒子的麵前嗎?你好比天山的雪峰,時而出現在附近的藍天下,時而又消失在遙遠的天際,我什麼時候才能走到你的跟前呢?

我想起了母親的又一段經曆,那是一個比這個草原上的故事還要動人的故事。

生活在按照自身的規律向前行進著。

正當我們家達到統一和諧的完美境界的時候,下院西邊的牛窯裏,響起了美妙的樂曲。在這個小小的山村裏,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往昔,村子裏一片幽靜,夜幕降臨以後,隻有對麵黑龍山上夜鳥啁鳴,像是舉行一種天然的音樂會。大自然每天總是按時撥動這種琴弦,好像要給勞累一天的山民們以無上的安慰。但是,山民們感覺不到這一點,他們總是那樣木然地做活、吃飯、睡覺。自從牛窯裏響起這種人類創造的樂曲以後,人們的心情和以往大不相同了。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全村人都跑來欣賞,把個牛窯裏外擁得嚴嚴實實的。

演奏者是一個黑瘦臉膛的壯年男人。他頭上包著一個半舊的羊肚毛巾,腰裏係一條藍布腰帶,懷裏抱著一把板胡,板胡胡板上,塗著厚厚的鬆香;由於弓弦和豎弦長時間的摩擦,在那胡板上和他的膝蓋上,落下一層乳白色的鬆香粉末。他拉得很嚴肅,很陶醉,有時眯起眼睛,有時目光又跟著手指上下移動,好像在讀一種寫在胡弦上的樂譜。而那頭上的毛巾,卻像仙鶴的翅膀一樣隨著臂部的拉動在顫動著。時間長了,大家聽慣了,也就不如開始時那般熱鬧了,來人漸漸地稀少下來,到後來,就剩下我一個人。這時,他喜歡坐在炕火前,一邊拉板胡,一邊燒洋芋,燒熟了,先刨出一個,吹吹上麵的灰土,再用袖子擦擦,給我,又繼續拉。白天一般是幫村上人家幹活,給誰家做活,就在誰家吃飯,晚上就在我家的牛窯裏拉板胡。他拉的調子多是秦腔曲牌,很好聽。他的炕頭放著一本破舊的書,書裏有一個插圖,畫的是一個長著細長胡子的老人,戴著一種古怪的帽子,帽子兩邊伸出兩根竹尺模樣的東西,雙手捏著一把小木板,豎在眼前。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把他拉得最好聽的那個曲牌,同這個插圖聯係在一起,無端地以為那曲牌拉的就是他的身世和經曆,他拿小木板的樣子像在燒香,我就又覺得那曲子是對他燒香的一種伴奏。上中學以後,我才知道那像原來是文天祥,和我們曆史書上的插圖一模一樣。

他也經常幫我家做活,這時,當然也就在我家吃飯。他和父親一起坐在小木桌旁,一邊說話,一邊吃飯,父親不時地勸他多吃點菜。母親總站在鍋台旁伺候著,隨時準備給他們盛飯。但後來,他給我家做了活,卻不到我家來吃飯了。這時,父親就埋怨母親,還親自把玉米糝糊湯盛在碗裏,夾上很多炒鹹菜,讓我端到牛窯裏去。我去時,他常仰躺在炕席上,眼睛呆呆地望著窯頂,半天不說一句話。

過了沒多久,這個被人們稱為老田的人就離開了下院的牛窯,搬到窯背上一個非常低矮的土窯洞去了。那窯小得跟兔子窩似的,狹窄的火炕剛好能伸直腰,鍋台就在枕頭旁邊。這時候,他的板胡音樂變得遙遠了。晚上,我睡在母親身旁,聽見那音樂跟從山那邊傳過來的一樣。有時半夜醒來,黑暗中看見母親的眼睛閃著光,側耳細聽,便感覺到了那隱隱傳來的樂音。白天聽見那聲音,我很想跑上去,但祖母阻止了我,神情是那樣的嚴厲。我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有一天,我從外麵玩回來,猛不丁撞進了窯門,看見母親正坐在炕沿上做針線,她做的是一個荷包煙袋,黑底色,上麵繡著特別好看的花兒,葉兒,鮮豔極了。母親見我進來,急忙將那荷包藏在身後,驚慌得半天靜不下神,接著就半威脅半討好地對我說:“不準給別人說噢,不敢說!”我莫名其妙地答應了,心裏卻犯嘀咕:母親給父親做煙包,為什麼那麼驚慌害怕?有一次,祖母做好午飯,讓我去叫母親,我滿村裏尋呀,喊呀,就是不見母親。祖母陰沉著臉說:“去窯背上找。”我找到老田門口,母親果然在那兒。她坐在那土門檻上,正和老田說話。母親對我表現出一種厭煩的神情,要我先回去。我不走,母親就拾起一根柴棒,生氣地趕我走。這時候,我才隱隱約約地明白,那個精致花俏的煙包,大概是給老田做的。有一次,母親和兩個婦女在一家窯門前縫衣服,父親來了,一婦女故意問母親:“你這衣服是給誰做的?”母親用一種捉摸不透的語氣說:“給我老漢做的嘛!”這時,父親竟興奮得笑起來,在旁邊坐下,掏出了破舊的旱煙包,抽起煙來。這使我立即想起了母親偷偷做的那個煙包。我當時就在心裏替誠實的父親感到難受。我不理解母親為什麼不把那煙荷包送給父親。那時候,雖然我不懂大人們的事,但我已經預感到一種不祥的陰影正在向我們這個和睦的家庭籠罩過來。

這年秋天,我被送到建莊小學去念書了。和我一起上學的還有紅軍、俊娥和蘭蘭。那時,黑娃家已經搬到山外很遠的地方去了,兵合還不到上學年齡,蓮女一家就父女倆,父親有病,她離不開——我們這個友愛的小群體從此宣告結束了。上學前,父親決定給我起個官名。他把村上唯一的一個文化人蘇老窯請到家裏,商量了半天,定不下;蘇老窯把肚子裏裝的所有文雅字眼全兜了出來,最後,好不容易才選中了兩個字:和睦。

建莊在黑龍河下遊,離龍峪村五裏路。每到星期六下午,我和紅軍、俊娥、蘭蘭相跟著,從學校出來,走下那一段高高的石階坡路,穿過老柳樹附近的雜樹林,走過佛爺砭,翻過沙場溝,回到龍峪村。我們一路上又說又笑,又唱又跳,同時想著回到家裏,怎樣向父母顯示我們在學校裏學到的知識。然而,家裏的情況和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