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直寄居在別人家裏,今天在這家的臨時空房裏,明天在那家的過道裏,最後定居在一個富戶人家的馬房裏。那馬房的左端,用土坯隔出了一小間,沒有簷牆,隻用兩張破席擋著,裏麵沒有炕,將一張寬大的門板支起來,就算是床。那門麵上釘著很多大蓋鐵釘,沒法兒挨身,隻好鋪一層厚厚的麥草,我和母親就睡在這樣的床上。冬天,母親總是把我摟在懷裏,用她那溫暖的軀體把我冰冷的小身子暖熱。有時,母親有事睡得晚,我在破被絮裏凍得打哆嗦,母親就想辦法弄來一些麥草,在床下點著,紅紅的火焰和青青的煙霧便從床的四邊升騰起來,給我造成一種美麗的幻覺,似乎我被放在了溫暖的火煙的懷抱裏;我心裏一暖和,眼皮一耷拉,就睡著了。嗬,麥草燃起的火焰,那被煙霧夾裹著的紅亮亮的火焰,你給我苦難的童年留下了多麼迷人的幻想!
第二年春天,村子裏來了很多兵。他們像飛來的蝗蟲一樣,亂哄哄地塞滿了村子的每個角落。我用冷漠的眼光望著這些燒毀了我的家園的兵,沒法理解他們為什麼老跟在我們後邊搗亂,攪得我們不得安生。記得有一天,他們沒柴燒了,就朝村中間一棵老空了的古槐打主意。用斧頭砍了一通,又用鋸拉了一通後,他們在樹上掛了一條長長的麻繩,然後很多人在下麵拉。古槐艱難地晃動著,搖擺著,倒了下去,壓住了五六個兵,疼得他們叫爹叫娘。後來,這些兵忽然消失了。村子裏安靜了幾天。沒多久,從東北方向跑來幾個騎兵,衣服跟前邊的不一樣,是灰色的。他們來到村子裏,向上年紀的人問了一些話,便揚鞭策馬,朝西北方向跑去。緊接著,又來了一隊穿黃衣服的騎兵,像亂頭黃蜂一樣,在村子裏到處搜尋。當時,母親正坐在門口梳頭,一個大兵問母親:“解放軍的馬隊哪兒去了?”母親慢條斯理地說:“不知道。”那兵從背上摘下步槍,拉了一下槍栓,嗬斥母親說:“媽的,不說我崩了你!”我嚇得躲在母親身後。母親看也不看那兵,隻管梳頭。這時,村上一位駝背老人忙過來說:“馬隊朝東北方向去了!”那兵才收了槍。
到了初夏,麥子剛泛黃時,村外的公路上開始過部隊。那部隊很長,過也過不完。一天中午,我坐在院子外麵,和兩個小夥伴正在砸彈殼底火玩,忽然從西南方向飛來兩隻紅頭飛機,像從什麼地方突然竄出來的兩條瘋狗,衝到公路上空,屁股一撅,頭一栽,就俯衝下去向公路上掃射,飛機頭上噴出的火舌,那陰邪可怕的射擊聲,以及飛機那歇斯底裏的叫聲,實在叫人害怕。我們幾個小孩站在陽光照耀著的大地上,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們一點也不理解人世間發生的這種事。飛機飛走後,縣城西關的土壕旁,站了很多穿深色服裝的人,父親說,那是在為死難的人舉行掩埋儀式。
沒過幾天,父親和村上的駝背老人趕著一輛大車,隨部隊向西走了。家裏就留下我和母親。
我不記得母親吃了多少苦,隻記得麥子收完了,父親還沒回來。“刀把子”地裏的3畝麥子,是母親一個人割完的。母親割麥時,我提著水罐跟在旁邊,母親渴了,就放下鐮刀,端起瓦罐喝幾口。為了讓我高興,母親就哼起一段民間小調:“五月裏來五端陽,家家戶戶飲雄黃,雄黃酒來無人飲,淚汪汪放在桌麵上。”母親一邊唱著,一邊使勁割麥子。大概是意識到我聽不懂,想了想,就又唱起來:“人家娃都把菱角戴,我娃哭的要親娘,寧叫父母缺兒郎,不叫兒郎斷親娘。”我好像聽懂了一點,就又把瓦罐遞上去,母親不喝,卻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
麥子收完後,還要種地。母親趕著借來的牲口,扛著犁,引著我,向四畝壕走去,這是租種別人的地。到地裏後,母親用一條繩子將我拴在地頭一棵柏樹上,自己趕著牲口去耕地。她怕我跑丟了,被野狼叼去。
大地很荒涼,地頭堰畔的任何一株野草都比我長得高。母親扶著犁把,趕著牲口越走越遠,我害怕了,不停地呼叫著母親。母親惱了,狠狠地罵了我幾句,頭也不回地趕著牲口走了。我哭了。田野裏的風把我的哭聲送到了母親耳朵裏。母親心軟了,停住犁把,走過來解開繩子,讓我跟著她走。地裏土塊很大,有的甚至搭齊我的膝蓋。我走得很吃力,但心裏高興。牛邁著艱難的蹄步在前邊走著,母親在後邊非常吃力地扶著犁,我跟在母親後邊。牛不大聽話,老跟母親過不去,母親不停地怨牛,對牛說著一些氣頭氣惱的話,說得眼裏淚花花的。我跑上去,走在牛前頭,唱起一段學到的童謠:“冬青夏白一根蔥,顆顆粒粒滿天星,層層節節是牛糞,牛兒牛兒跟我行。”說也怪,牛竟一步不拉地跟著我,順著犁溝邊兒,走得不偏不差。母親高興了,臉上有了笑影。
一個雨後的中午,母親領著我,跟村上一夥婦女姑娘一起,一邊在地頭胡同裏給牲口割青草,一邊拾地軟。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跳出一隻大灰狼。婦女們像兔子一樣拚命奔跑起來,母親也拉住我跟著跑。突然,我被什麼東西絆倒了,母親跑了幾步,轉回頭來拉我。這時,我看見母親像著了魔一樣,慘叫一聲,舉起鐮刀向我猛撲過來。我永遠忘不了在這一刹那間母親的形象,是那麼瘋狂,那麼可怕。接著我就感到腦後什麼地方一陣劇烈的疼痛。我看見母親舉起鐮刀和狼廝打的場麵,就好像看見大地在沉沒前,太陽被天狗吞食前那可怕的顫動。後來我才聽說,是附近一個揚糞的人扛著鐵鍁趕來,才救了我們母子倆。
這之後,母親每天背著我,到鄰村一個住在地下窯裏的土醫生那兒去看脖後的狼傷。我傷體疼痛地負在母親背上,看見母親脖頸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耀著虹光,那虹光呈現出一個美麗的世界,使我忘記了憂苦和疼痛。狼傷愈合後,我又病了,拉肚子,拉成了蘆柴棒。母親沒有任何為我看病的能力了,她傷心地望著我,眼裏微露出一副絕望的神情。
這是一些令人難忘的日子,雖然艱難,但卻高尚。
不久,父親從西府回來了。村民們很快把他圍住,打聽戰事進行得怎樣,一路上都見到了些什麼奇聞怪事。父親坐在大門口的石墩上,一麵用他那塊分辨不出顏色的汗巾不停地擦汗,一麵向大家訴說著部隊怎樣過渭河,進西安,繼而打到興平、武功,正在向蘭州進發。
母親在屋裏準備了一壺茶水,讓我給父親端去。我端著沉甸甸的茶壺,邁著虛弱的雙腿,好不容易走到了父親麵前。當父親用他那粗糙的手撫摸我的頭時,我的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
我的淚水驚動了全村人。他們沒法理解,一個四五歲的小孩,誰也沒教,怎麼就這樣懂事,這樣有感情?
汽車在淡黑色的柏油路上飛快地奔馳著,早晨的太陽從車尾玻璃窗上透射過來,把車內輝耀得光怪陸離。人們的興致極高,滿車都是歡快的麻雀和喜鵲,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隻有當車身遇到坑凹處上下顛簸時,這聲音才會稍微緩衝一下,所有人的身軀像田野裏的禾苗在隨風搖曳。當車身平穩後,那喧鬧聲便又如開水一般沸騰起來。
參加會議的人,乘坐著一輛漂亮的旅遊轎車沿著天山北麓,向伊寧出發了。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會議,先遊覽參觀,以便對中國西部這塊典型地域的自然景觀和風土人情有一個真實感受和宏觀印象,然後再進入學術討論。經過兩天的接觸和交往,人們大體上已經認識了,而且已經湧現出兩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一個是白發蒼蒼的老頭,臉瘦如削,骨瘦如柴,嗜酒,動輒酩酊大醉,醉後才思橫溢,盡吐妙語華章,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家叫他白頭醉翁。另一是個女子,既雍容持重,又風姿灼人,使人無法準確地判斷出她的實際年齡。但她整日不動聲色,守口如瓶,大家竊稱之“冰美人”。當人們知道她就是寫了著名長詩《仕望河》的作者時,都驚呆了,世間才貌雙全的女子曆來難得,似這等形神合一的美人就更少見了。造物主確實吝嗇,他隻在極有限的情況下,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尤物。
一個小時以後,車上的聲音漸漸地低落下去。有的人由於晚上閑談時間過長,睡眠不足,伏在座位的椅背上睡著了,有的雖然正襟危坐著,腦袋卻耷拉在胸前,偶爾失去平衡,頭猛地向前一跌,醒來了,接著又眯起眼睛,昏昏入睡。
太陽已經升高,車風夾帶上燥熱的氣氛。但是,在那遙遠的藍天下,天山的雪峰卻在閃閃發光;那雪峰橫貫東西,綿亙不絕,宛如推移而來的南極冰山。在那裏,被陽光融化了的雪水,點點滴滴地聚攏著,漫流著,到山麓下彙成一條又一條河流,在北疆這幹燥的土地上奔騰著,喧響著,繪畫出一片又一片的綠洲。
這時候,白頭醉翁正向坐在他身邊的兩個人講述著一段曆史故事:“……項羽少年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他的季父項梁怒而譴責他,他卻說:‘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就給他教兵法。後來,叔侄倆因殺人避難於吳中,遇秦始皇遊會稽,項羽看見始皇帝那威臨天下的氣魄,說:‘彼可取而代之!’嚇得項梁慌忙堵住他的口說:‘不敢胡說,想叫剿滅九族嗎?’後來,項羽果然在農民起義的浪潮中揭竿而起,成了大事。這說明,人有鴻雀之別,木有椽檁之分,成大器者,必經千回百折之撓,受九死一生之災,然後才能艱難玉成。”他講得風趣幽默,慷慨激昂,不時地揮舞著手臂,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吸引了過來,連睡著的人也被他吵醒了,興味十足地聽起來。隻有冰美人仍然頭偏向窗外,望著天山的雪峰。
當車子駛過一片城市綠洲時,白頭醉翁又向大家講起一段現代生活的故事:“你們看,這就是聞名遐邇的石河子城。據說當年解放軍進軍新疆,部隊開到這裏,由於缺糧斷水,人困馬乏,實在無法繼續行進,將軍遂下令,讓部隊就地歇息。不一會兒,他發現周圍的部隊全不見了。他讓警衛員爬上一棵白楊樹瞭望,警衛員爬了半截,樹倒了,原來那樹早已枯朽。將軍讓警衛員牽過馬來,自己站在馬鞍上,用望遠鏡一看,才發現,漫山遍野的荒草中睡滿了人,橫躺豎臥的。經過幾天幾夜的急行軍,戰士們早已疲憊不堪,連馬尿都爭不到口了。將軍站在馬上,沉思良久,說:‘給這裏留一支部隊吧,我們一定要把這裏建成一座城市!’後來就有了這石河子城。”
車上沉默了。所有的人都被這史詩般的傳說感染而陷入沉思。人們的身軀隨著車身的搖動來回晃悠著,像被一個無形的東西統一指揮著一樣。
附近的荒坡下,出現了一大片墳墓。不用說,那是30多年來建設這個城市的人們留下的遺骨。望著這一片墳塋,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感覺,我不願把這同母親聯係在一起,我強迫自己尋找記憶裏那美好的東西。我想起了橋山深處的龍峪村。我的童年最美好的時光是在那裏度過的,不幸的是,我的童年的悲劇也是在那個山村釀成的。
三
1949年秋後,父親見社會安寧了,決定再回到橋山去。母親不希望再鑽進那荒涼的山坳裏去,她喜歡生活在山外的川道地區。父親向母親解釋說,川道裏花用多,費錢,不如山裏方便,日子好打發,終於說服了母親。這個決策在當時也許是不經意的,但卻成了我們家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如果不走這一步,我們家現在可能會是另一副模樣。
記得離開華陽村時,伯父借了一輛破舊的鐵輪車,把我們送到60裏外的底店,然後父親又雇用腳戶的騾子,把我們母子和一點可憐的零碎家什送進了山。
祖父、祖母已經在龍峪村找好了落腳之地,在村子西段的一片坡地上,人們稱那裏為“下院”。下院一並排有四眼窯洞,東麵兩洞是住窯,左邊的沒有窯門,隻用一個小小的拐窯與右麵的主窯連通著。西邊是牛窯,牛窯過去,是一個敞口的破敗不堪的穴洞,安著一台石磨。窯洞外麵的土崖上,長滿了酸棗樹,酸棗樹上葉兒已經落完,隻留下繁密的酸棗兒,在陽光下像紅瑪瑙一樣熠熠閃光。窯背上是一條村路,路那邊又是一些七零八落的窯洞。剛到龍峪村的那天,院子裏和窯背上站了很多人看熱鬧,人們無形中都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窯門前的三角木架上,橫放著一根樺木檁,旁邊放著一把長長的月牙形彎刀,兩端安著木柄兒。我拿起那彎刀好奇地看著,一個村人問我:“這是做啥用的?”我就下意識地用彎刀刮那樺樹皮,這裏的村人又大為吃驚,怎麼剛到山裏就知道是這種用法呢?
第一次走進家門時,我感到非常稀奇。窯裏堆了很多包穀棒、洋芋和金紅皮兒的大南瓜。到處都有老鼠在跑動,那老鼠有的很大,跟小兔似的,它們自由自在地竄動著,戲鬧著,有的居然跑到窯中間的瓷盆裏來喝水,喝飽了,就轉回身去,坐在南瓜上,悠閑自在地舔爪子,擦胡子。當我向它們逼近時,它們才不慌不忙地鑽進洞穴裏去。窯洞裏到處都有它們的洞口。
龍峪村位於一座長滿山桃樹的土山腰,坐北向南,對麵是高高的黑龍嶺,嶺上全是高大筆直的青鬆,蒼翠如畫;西南方向兩山之間夾出一道峽穀,叫黑龍溝,黑龍河從溝裏流出來,順著黑龍嶺下的青石峽湍湍而過,又沿著東北方向另一條山穀,一直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是一個天然的樂園,它好像是專為我的童年而設計的,它使我那充滿了痛苦和災難的生活得到了補償。
我們幾個小夥伴很快就混熟了,漫山遍野地玩耍戲鬧。這裏山珍野味四季不斷:春天,整座向陽的桃花山被盛開的山桃花裝扮成粉紅色,滿山坡都有蜂在采蜜,蝶在飛舞。陽光明媚時,沒有紋絲兒風,陽光、新綠、花瓣、數以萬計的小生靈以及大自然獨具的安詳有機地融合成一體,彌漫在山坡上,蕩漾在空氣裏,呼吸起來沁人心脾,使人進入至善至樂的境地。我們一起的有黑娃、兵合、紅軍,還有俊娥、蘭蘭、蓮女。那時候,我們隻覺得自己是孩子,是夥伴,並無男女之分,隻是偶爾的現象,才意識到我們相互之間某種小小的區別。我們最喜歡的是到河裏去摸魚,抓螃蟹,或者騎水牛,打水槍。不過,那是盛夏季節的事。
那年月,人間喜慶的氣氛很濃,經常有扭秧歌、跑旱船、耍龍燈一類活動。大人們頭紮三道道藍的白羊肚手巾,腰係紅綢,分成兩隊,一隊一個領頭的,或舉鐵錘,或執鐮刀,步子邁得很大,手甩得很開,踩著鑼鼓點兒,盡情地扭啊,跳啊,好像整個山莊全進入了極樂世界。秧歌有各種名稱,各種套路,可以不斷地變幻隊形,變換花樣;兩隊人套在一起時,鑼鼓便響得緊起來,最後,兩隊人馬緊緊地裹在一起,叫“卷白菜”,但各隊自有路數,誰也不會亂跑。高潮過後,隨著鑼鼓聲的鬆緩,扭在一起的兩隊人馬也就自然分開,然後各自轉入另一套舞路。如果是在晚上,扭完秧歌後,經常還有跑旱船,耍龍燈。旱船裏的姑娘一般由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化妝擔任,領唱的鞘公則化妝成髯眉白發,在一片緊鑼密鼓聲中出場。先是行船過程中的各種模擬動作,然後是對唱山歌。山歌的內容我們小孩聽不大懂,隻覺得很受聽。周圍的群眾打著燈籠,舉著火把,把整個場地輝耀得通紅。每逢這時候,大人們都往前擁著,擠著,把腳跟抬得高高的,脖子伸得長長的,我們這些孩子就望塵莫及了。聽著那激動人心的鑼鼓聲和歌聲,我急得直哭。這時,父親和母親就把我高高地舉起來,放在他們那並挨著的肩頭上。以後,我們幾個小夥伴就學著扭秧歌,跑旱船。扭秧歌時,男孩一隊,女孩一隊,到了挽手掏花子時,我們就自願配對兒,紅軍和蘭蘭,兵合和蓮女,黑娃跑上去要和俊娥,俊娥避開他,卻要和我。這時,蓮女便摔開兵合,跑過去要和黑娃扭;她長著一張扁平臉,臉很髒,不停地吸著流到上嘴唇邊的清鼻涕,跑上去就把黑娃抱得緊緊的,嚇得黑娃直跑。跑旱船時,姑娘用不著男扮女裝,因為我們有長得非常好看的俊娥。俊娥不在,蘭蘭也行。鞘公有時是紅軍,有時是兵合,偶爾也讓蓮女女扮男裝,她演這個角色倒是挺有精神的。
後來,村上來了一支部隊。這支部隊不打仗,專門開荒種地。他們都住在那些廢棄的破窯洞裏,這些窯洞全像下院的磨窯一樣,敞口,沒有門窗,可以隨便出入,每天早晨,天剛麻麻亮,他們就唱著歌兒上山了;這時候,我們這些孩子還都睡得正香,偶爾醒得早點,便可以聽見從桃花山上隱隱傳來的他們那遠去的歌聲:“雞叫三遍天剛亮,我們的隊伍上了山……”我們出去玩時,有時就跑到他們的窯洞裏去。他們睡的是用狼尾草鋪成的通鋪,衣服、挎包都在窯壁上整齊地掛成一排排。我們就在他們的通鋪上戲鬧滾打,無法無天。他們回來看東西亂了,知道是我們這些小孩鬧的,也不計較。
有一次,我們打鬧時,把掛在牆上的衣服撞下來,從衣兜裏滾出一支鉛筆,於是就在其他衣服裏也翻找起來,陸續發現了鋼筆、小刀、火柴一類東西。對我們這些山溝裏的孩子來說,這些小物件是最迷人的玩意了。大家各自挑了一件。別的東西其他夥伴拿光了,我隻好給自己挑了半瓶牙膏;我看見過兵們在窯洞前貓著腰刷牙,以為這東西可以吃,嚐了一點,怪不是味兒,隻好拿著玩。一天中午,我們聚在打穀場邊,想利用拿到的這些東西學大人做飯,我們找來了石塊、瓦片支起了“鍋灶”,又把野草和樹葉切成“菜”,在鍋灶下放好柴草,準備點火,但風太大,劃不著火柴,我們就把“灶房”搬到草垛後麵避風的地方。鍋灶下邊的柴禾終於被點著了,我們正高興得手舞足蹈,那火忽然順著草垛燃上去,頓時間起了大火。我們幾個人嚇得目瞪口呆,躲在村頭一棵核桃樹下的草叢裏,眼看著全村人好不容易才把火撲滅。人們沒費吹灰之力就把我們這些小“縱火犯”抓住了,接著就從我們身上搜出了那些小玩意。母親不許我玩了,要我回去。我毫不介意地往回走,剛到小橋溝的棗樹下,母親忽然將我按倒在地,在我屁股上使勁拍打起來。我連忙解釋說,火不是我點的,是兵合劃的火柴,母親氣籲籲地說:“我隻問你,為啥偷別人的牙膏!”說著又在我屁股蛋上使勁擰起來,擰比打可疼得多,我拚命地哭喊起來。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受到母親的責打,我不理解母親為什麼那樣狠。我非常怨憤,晚上堅持不和母親一起睡,故意斜躺在炕角裏。母親叫了我幾次,我不吭聲,母親隻好由著我自己躺下歇息。但是,當我醒來時,我已被母親摟在懷裏,母親嗚嗚地哭著,傷心地撫摸著我的頭,向我敘說著打我的原因。母親說了很多,具體的話我已記不起了,但那意思我當時心裏是明白的。這是母親給我的關於人生道德的一次刻骨銘心的教育。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隨便拿過別人東西。
我們家達到最和諧的時期。
父親能吃苦,常年四季忙得閑不下,種地,挖藥,打獵,伐木,什麼活都幹。尤其是伐木,最辛苦不過了。這活一般都在農閑的冬季。那時,朔風呼呼地刮著,滿山的鬆濤像江濤的潮水,時起時落;雪花飄飄揚揚,把山穀攪成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分辨不清。風雪停下來後,山林格外安寧、莊重,一棵棵青鬆在壓滿枝條的積雪的映襯下,呈現出自己苗條的姿影,然後層層疊疊地漫上去,從山穀直到山頂。這時候,從山梁或山穀的某個方向傳來了鋸條拉動時的響聲,像天神降臨到人間以後那神聖而有節奏的腳步聲。過了很長時間,一棵大樹驚天動地倒下了。然後,再把樹身鋸成一定尺寸的樹段,再把它豎在別的樹身上解板。父親和搭伴的人機械地拉動著鋸條,忘記了一切。那橘紅色的鬆樹鋸末隨著鋸條的響動,一縷一縷地落在地麵上,堆成兩個越來越高的小包。往往是一頁板鋸下來,手已經凍僵在鋸把上,取不下來。但父親很樂觀,蹴在火堆旁取取暖,又蹬上了腳架。一拉起鋸來,他就舌尖卷在嘴角,像吃蜜糖一樣感到陶醉,因為鋸下的板裏有油,有鹽,有布,有家裏過日子需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