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熙

那蒼黃的高原,在漸漸濃重的暮靄中,變得混濁凝滯了,但眼前仍然是萋萋的衰草和不盡的一坡一坡如同滲血的弧。

一隊隊的士卒,一杆杆的角旗,在這昏昏欲睡的灰黃塵埃中,緩慢地移動著,如經曆了生死之搏的蟻群。隻有隊伍前麵的指南車上的“武士”,仍然手指正南。似乎也隻有它,還不失軒轅黃帝的聖軍的威武雄姿,指揮著這支西征歸來的大軍。

秋風蕭蕭,吹動沒膝的白草,吹拂著裹在腰間的麻布片、樹皮枷或獸皮護心的士卒。在“軲轆,軲轆”單調而幹澀作響的指南車後麵——幾匹新訓的火畜(馬),也消失了往日征戰中的霸氣,消失了驕傲的長嘯,隻留下“得得”的、孤淒而感傷的蹄音。坐騎上的滿麵風塵、疲累憔悴的軒轅帝,以及擁簇於左右的應龍、常先、雷公、倉頡及杜康等等文武重臣,都在這長年的征戰和荒涼的路途中變得蒼老、沉默了。幹渴、饑餓以及歸來橋國的思家戀鄉之情,越來越像幹柴火似的,在心腔裏升騰燃燒起來了。

“快到家了,這不是沮水河麼?”

這消息如汩汩溫泉,衝激浸潤著每個將士的心。暮色中的“蟻群”騷動了,沿著那條還浴著一抹血紅晚夕的沮河,湧動起來。馱糧的火畜在河邊飲水,對著那霧蒙蒙的山野土塬噅噅地鳴嘯;一群群渾身破爛的士卒,在沮水河邊“撲啦啦’地洗漱,掬起河水痛飲。好浸涼好甜美的沮水,比得上杜康釀造的那種“毒水”穀酒啊,家鄉!啊,橋山!回來了——征戰千裏,日日夜夜,醒夢之中魂係夢繞的高原,終於以曠遠和風寒擁依了它的赤子們!

沮水河如一條血河,嘩笑著擁依了軒轅帝率領的子弟。軒轅帝在士卒的的歡聲笑語中重新振作起來,他命先鋒吹起牛角號。火畜便騰空飛馳,越過幾道土崗,眼前便是一馬平川的西龍(店頭)壩了。

可是,這豐饒的川壩,在這收獲的秋月,卻沒有多少穀物莊田。幾乎全是荒涼的蘆草,毀壞了的田坎,不見牛羊的。軒轅帝的臉色又變得黯然了。他抬起頭來,留著一片亮色的高空,掠過一排大雁。大雁在這支隊伍的頭頂旋了一圈,又以人字形,向著南天飛去,把那“哇——哇”的雁鳴撒下來,便把荒漠和感傷播在將士的心窩。

軒轅帝望著遠去的雁隊,他那西征涼州歸來的勝利者的心境,又如這霧靄一樣變得陰鬱濃重。是的,盡管經曆多年南征北戰,降神農,戰蚩尤,三氏合盟,天下一統,他被推為黃帝。但他在這輝煌過後的漫漫征途中,卻不禁忽然感到一種孤淒和沉重。他不是一位好大喜功的天子,他深知民情民俗,深知這連年戰爭帶給這塊博深厚土以及萬民的疾苦浩劫以及士卒的流血犧牲的慘重。他沉沉地垂下頭來,他又一次看見了如同血水一樣的沮河,它嗚咽地像在哭泣;而西天那一抹殘照晚夕,已經變得紫暗深黛了。他驀然間像看見涿鹿大戰中,丟棄在原野上那些無名的士卒的血染的屍身……他的心緊縮了,戰栗了。啊,終於結束了,這血火征戰的日子。讓老百姓快快過上好光景吧,讓天下充滿祥和和豐裕——這就是統一了華夏的軒轅帝,歸來故土橋國時的又喜又憂的心緒。

夜幕濃重了,沮水河如一條湧動的黑蟒。那夜晚的河水的流響,又勾動了軒轅帝的心思。那沉沉而蒼涼的心地,漸漸地泛起一股暖流。如同聽見橋山嫫女用陶罐汲水的聲響,聞見煮穀粥的甜甜的氣息。他嘖嘖幹渴的嘴唇,眺望沮河上空出現的那片如鉤的眉月。快到橋山了。唔,能喝到杜康釀的穀酒該是多麼愜意啊!於是,他回過身,望著杜康趕著的幾匹火畜背上的尖底兒陶罐。

“杜康秀臣,罐裏還能滴出一壺酒麼?”

杜康緊趕幾步,貼近軒轅的火畜坐騎。他明白,每當軒轅帝心緒好一些的時候他就想喝一口酒。可是,五匹火畜專為軒轅馱的穀酒,早就在西征途中喝得精光了,隻留下這空蕩蕩的陶罐。

“君王,征了涼地,你不是把最後留給你的半罐酒,也賜給攻城的將士了麼?”

哦,軒轅帝抹抹嘴,不禁啞然地沉下頭。

怎能忘記呢,這是西征最後一場惡戰,連攻五天五夜,疲憊的士卒,一個個地倒在血泊中。頑固的守敵愈戰愈勇。軒轅焦急萬分,應龍將軍親自帶著攻城隊,要作最後的衝擊。夜半,杜康捧來最後半罐穀酒,軒轅帝聞見酒香,精神大振。他隻飲了一口酒,將這半罐穀酒,賜予攻城將士。於是,應龍和攻城士卒,每人舔了一口,這酒香沁腹,士卒個個如虎添翼,呼嘯呐喊,拚死命攻入涼州,掃蕩了頑敵,獲取全勝……

此刻,軒轅帝想起那酒,耳畔又回蕩起陣陣廝殺聲……

不過,那年因為杜康黴壞了糧穀,幾乎被他問斬。可是,聰明的杜康,竟從這糧穀變了質的“毒水”中釀出了酒來,這簡直成了一種奇跡。軒轅帝望著月下徒步走著的杜康,心中又生起一縷憐惜和負疚。

杜康心裏卻想著,盡快趕到西龍,想法能給軒轅帝弄到最好的“拐角酒”。

“快到西龍了,幹脆今晚就在這裏宿營吧,我還可以給你弄到一罐好酒的。”

軒轅有點吃驚:“怎麼西龍還有酒?”

杜康笑了,詭黠道:“我去找找,說不來會弄到的。如果那次我成了刀下鬼,你就別想喝這美酒了。”

軒轅帝心頭一沉,月影下的龍顏,又布滿了細密的皺褶。他蹙著長眉,撫著鬢須沉吟半晌,喃喃自語:“唉,我也不是神仙。我有過疏漏和錯處。就像點燃的火棍,照著別人,很難照見自己呢?”軒轅愧疚地望著杜康,也望著護在左右的應龍、常先、大鳴他們,深深地歎了口氣:“我有時也很後悔——處在我這樣的位置,要真正明察秋毫,辨清忠偽,可也不易呀?”

沉默了,隻聽見火畜得得的蹄音,指南車“軲轆、軲轆”的木輪聲,還有沮水河夜間淙淙唧唧的流響。

杜康欽佩軒轅帝這種寬宏大度和深省自責的精神。正由於此,他才孚於眾望,成了三盟之首;而將士齊心,雖死無憂。此刻就是因“酒”屢受責難波折的杜康,也不記怨於軒轅帝,愈是忠心耿耿了。

西龍已顯輪廓。月下的土城、樹林,如浮在水乳中。軒轅帝打量著月下的土城堡,如浮在寒風中抖動著的角旗。那是橋國的標誌,他心中漫過一片溫熱。應龍吹起號角,土城堡上回來相應的牛角號。杜康高興地說:“西龍到了。今晚來個全軍痛飲——你率領三盟,取得平定天下的勝利,還沒有開過一個像樣的慶功會呢?”

軒轅帝為之一震。嘖嘖蒙著黃塵的幹裂的嘴巴,哈哈地笑道:“你呀,可別騙我呀!到了西龍,弄不到酒,我真的要問你斬刑的,這回誰說情也不饒過。哈哈哈。”

杜康也笑了:“你剛剛懺過悔,又要開殺戒了。難怪人都說,伴君如伴虎呢!不過,你隻要想喝美酒,就對杜康少來幾個問斬吧!”

“哈哈……”軒轅笑得前傾後仰,幾乎要從火畜上掉下來,杜康感覺到,這笑聲充滿家人團聚似的快感,是軒轅出征以來最為暢快得意的笑聲。軒轅帝忘情地靠近杜康,按著他的肩頭,深情地又望了應龍他們一眼,沉沉地說:“我的重臣呢,你們功過日月、山川,這天下一統全靠了你們和萬民百姓,這我還是明白的。”他的臉色在月下顯得格外莊重,若有所思地說:“征戰多年,百姓也太苦了。我要永遠結束這血刃廝殺的生活。讓天下太平,祥和豐裕。人人都能喝上你的杜康酒呢,能成麼,哈哈哈……”

杜康同樣心中一震。他這才明白,軒轅帝此時此刻無比高興地想要喝上一壺美酒的熱望,原來在於期望天下萬民都能過上和平日月,國泰民安的心願。他被深深地感動了。一路征戰的奔波苦,以及那因為藏糧、釀酒所帶給他內心的酸楚和傷痛,全然消盡了。他便加緊了腳步,想快點趕到西龍宿下營來,能為軒轅帝弄到解渴、解困又提精神的香酒了。

夜深沉,西龍堡已經睡了。隻有城堡上空懸著一勾月,貼著城角汩汩流淌著河水。遠山林子裏偶爾有一聲野狼的哀嚎。

軒轅的大軍進入西龍之後,軒轅帝下令就地歇息,不要打擾村中鄉民。應龍、常先他們選擇了一丘高坡下的遮風之處,為軒轅帝搭帳。他們從火畜上取下軒轅帝征戰時的簡單行束,用幾根木樁撐起獸皮帳。好容易用石片和蘆花擊出火種,點燃篝火,吊起陶罐,煮那僅剩的幾把穀物,招呼軒轅帝坐在火堆旁歇息。

這時,軒轅帝真的酒興大發了。他衝著收拾陶罐準備汲水的杜康,打趣道:“你剛才誇口這西龍有什麼拐角酒,我倒真想嚐嚐了,莫不是你已忘記了?我可沒有忘,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