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軒轅帝一愣,這是怎麼回事,這陌生小女竟把他認出來了。
軒轅帝向身後的衛士招招手,讓他守在拐窯口,自己便踮起腳,向裏窯走去。
裏窯裏發出一聲老人的咳嗽,軒轅帝緊走幾步,便看見一個佝僂了背的禿頂老人,慌忙鑽入倒著的泥笆簍裏了。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小女子要拿一片獸皮蓋住泥簍口時,軒轅帝一把按住了她。
“小女子,這是個什麼東西,這麼大的泥簍,裝什麼呀。唔,這麼濃的酒味,還不快快給我把酒獻出來……啊喲,這裏麵……”
小女子嚇得渾身顫抖,軒轅帝卻把頭伸進了黑窿窿的泥簍。也不知是那佝僂老人怕了,還是手腳不靈,驚恐中撞了豬血罐(封閉酒簍時要用豬血),“拍”地一聲,豬血罐倒了,弄得佝僂老人一手一臉豬血,幾乎撲倒在泥簍裏。
“啊呀,這裏麵還有人麼,還不快快出來,我是軒轅呀!”
軒轅幹脆亮出了他的王牌。這時候,衛士趕上來,鑽入泥簍,一把揪出了渾身如同篩糠的佝僂老人。
那小女尖叫一聲,幾乎暈倒。老人爬出泥簍,山丘似的臉額,塗著豬血,他不住地伏地磕頭:“軒轅黃帝,我不知你駕臨西龍。我有罪呀,你饒了我。是我,全是我,在這多年,又犯了罪孽了……這,這不能怪杜康,他是個大好的忠臣啊,這,全是我的罪……”
這佝僂老人不住哀求,渾身縮做一團,眼睛驚駭得如死魚一般,弄得軒轅和衛士莫名其妙。軒轅拉住他:“老者,這是怎麼回事,你和杜康還認得麼,到底出了什麼事?”
老人抬起禿腦,戰兢兢地:“你怕認不出我了。我可永遠記掛著你的大恩大德。女子,還不快給軒轅帝磕頭麼,快去打一盆水來,我這見不得人的——”
那小女跪在地上,已是淚水漣漣:
“君王,杜康就是小女的父親,我向你祈罪。”
“啊,這——你是杜家小女?”軒轅一把拉起小女,為她擦去淚斑。火光映著的杜女,更是嬌美異常。
那佝僂老人搬過一塊墊了獸皮的石墩,讓軒轅帝落座。他用一塊麻布,胡亂摸一把臉上凝了的豬血,這才祈告道:“君王,我就是杜大臣下麵的糧官。那年,杜康讓我把穀藏於樹洞,誰知後來漚成了‘毒’水。你發令要斬杜康,虧得應龍說情。後來,非斬我這糧官不可。要不是杜康冒死求情,按我的罪過,千刀萬剮也應該呀。還是軒轅帝恩德寬宏,免我一死,削職為民。杜康念我年邁,便讓他小女跟我在這西龍住了下來。他同我一起想方設法要將‘毒水’變成有用的東西。恰逢這西龍‘拐角井”水甘甜,有奇香,便釀成了這‘拐角酒’——聽杜大臣說,軒轅帝也喜歡喝了,我心裏高興。我想,隻要能讓黃帝喝上我釀的這‘拐角酒’,死也心甘啊。”那老糧官說到這裏,也是淚水漣漣了,“若說用穀物釀酒有了罪,可別怪罪杜大臣嗬,這,這全怪我呀,好軒轅帝——”
“唔,‘拐角酒’”——軒轅帝萬萬沒有料到,西征中,眾將士痛飲的“拐角酒”,卻出於這老糧工之手。他雙手扶起佝僂了背的老人,為他擦著臉上的豬血,萬般痛惜地喚著:“老糧工嗬,你沒有罪,你立了大功嗬,還有這杜小女,杜大臣……”
一陣悲酸,如潮水漫過軒轅的心腔,不覺眼圈也紅了。他怎能忘記呢,那年,杜康藏糧於樹洞,有人告發,糧漚成了“毒水”,他親自查看,發現樹洞裏流出的“毒水”,將山羊、野豬,甚至火畜都“毒”死了。一氣之下,將杜康捆綁,要問斬。石斧已經舉起,隻聽應龍大喝一聲,跪倒在軒轅帝前,連聲祈告:“息怒吧,杜大臣忠心耿耿,藏糧於樹,出了‘毒水’,恕他再想辦法,不然,斬了杜康,糧食到底該怎麼藏好,誰也不敢試驗了。”
軒轅帝在氣惱中強忍克製下來,他抬眼一看,隻見“毒”死的山羊又爬起來了,不一會,那匹馴良的火畜也躍起了。
“啊,火畜活來了!”衛士們也驚叫了。
軒轅頓覺神奇。莫非這“毒”水是一種別的什麼。他伏地聞聞,隻覺一股奇異醇香撲鼻,有點眩暈。
軒轅鎮靜下來。最近一個時期,由於新的發明不斷湧現,使他常常產生好奇的思索,如果讓杜康把這“毒”水鑽研鑽研,製成一種東西在兩軍陣前,灑放出去,敵軍不打自暈,便可不經血刃,取得全勝,這豈不是又一個重大的發明麼?
軒轅帝沉思一番,心想,讓杜康立功贖罪,鑽研“毒”水,削職為糧官;而樹洞藏糧損失過大,殺一儆百,便要將老糧官問斬。
老糧工被押上來了,卻是一位禿頂佝僂老人。
這老人來到他的麵前,也不下跪,硬骨錚錚地說:“殺我這老朽,命比蟻賤。不過,杜大臣可是個老忠臣啊。為了探究這‘毒’水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曾冒死親口品嚐。看來,喝了‘毒’水的羊子、火畜都能活過來,莫非是一種有用東西。斬了老朽之後,還望帝王能讓杜大臣探究這種‘毒’水,也許會有大用。”說罷,慢慢跪下來,將禿腦伸在石斧之下。
軒轅帝聽了老糧工的敘說,心也動了。杜康急忙跪拜祈告,終於免老糧工一死,削職為民。但以後的事情軒轅帝卻全然不知了。就是喝了杜康弄出的“拐角酒”,他隻知酒美味香,卻也從未過問此酒從何而來……
此刻,軒轅帝如夢初醒。他心中不禁泛起一種悲歎而潮熱的東西。他一把扶著老糧工,心痛地說:“你老,怎麼不早告訴我呢?那有名的‘拐角酒’,就是你和杜康研製的麼,我可要賜你以酒官。老糧工,你的功勞不小哇!”
那老糧工隻是悲傷地搖著禿頭。杜女急忙說:“我爹每次來取酒,都說軒轅帝飲了‘拐角酒’,精神很好,紅顏鶴發,征戰中將士屢立奇功,要將伯伯功績告於軒轅帝。可伯伯堅不讓告。隻說,黃帝恩德無量,隻要他精神好,壽數高,他就滿足了。不讓我爹說出去……”
老糧工止住杜家女的話,他抹抹眼角,動情地說:“沒想到,我今生還能見到君王,德高望重的軒轅帝!隻要你身體康健,一統天下,萬民安樂,我也就心滿意足了。現在,杜家小女也是釀酒的能手了,就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她也能釀出‘拐角酒’來,這‘拐角酒’傳了世,子孫後代身強力壯,延年益壽,我死了也心甘,還要什麼酒官呢!好在,我還能為你多釀幾簍酒,立功贖罪呀……”
老糧工說得淚水撲麵,軒轅帝也是淚水滿眶了,心中不住地湧激著酸潮,這真是沒有想到的事,一壺酒包容著萬千感慨和人生的酸甜苦辣啊!他這才意識到,人世間的珍貴東西,有時候幾乎就是在主宰者的一句糊塗話,便扼殺了。要不是杜康和這老糧工他們從“毒水”中進行冒死實驗,怎麼能釀造出這麼醇香而又提神的“拐角酒”呢?
淚流滿麵的軒轅帝,又慚又愧,又悲又喜:“快快起來吧,你們沒有罪,立了大功勞。有罪的是我,我喝了‘拐角酒’,卻沒有真正品出酒味呀……”
軒轅大動感情。此時,杜康忽然從窯裏鑽出,懷抱一陶罐拐角酒,也是滿眼含淚,向著軒轅一跪:“君王恕罪,我已在此侍候多時了。這是老酒工專為你勝利歸來,藏在深窖裏的三年老陳酒。今晚,你就一醉方休——這,我杜康沒有騙你吧!”說著,雙手將老陳酒高高舉起。
軒轅帝大喜。他沒有想到,這鬼杜康竟在沮水西龍演出了這樣一出戲。軒轅帝令衛士接過酒罐,高興至極,對杜康及老糧工說道:“今晚,就把我們存放的老陳酒統統獻出吧!我要賜賞三軍士卒,飲酒慶功!還要當眾表彰你們的功勞,宣布我的錯處,好了,別再哭了。”他一手拉過杜家小女,親昵地說:“杜姑娘,我還要封你為酒官娘娘呢,還哭鼻子。”
於是,軒轅帝步出酒窯。此刻,夜深人靜,沮水嘩流。但見明月當空,四野火光閃閃。那秋風陣陣吹來,送來濃鬱的酒香。軒轅帝令衛士吹起號角,一片歡喜雀躍,一罐罐陳年拐角酒從地窖裏抬了出來,整個西龍的土巷,河壩,都沉浸在慶功的歡聲笑語中。連軒轅帝也在這酒的醉香熏風中,飄飄欲仙了。
選自《黃陵文學》1993年第1期
作者簡介:
趙熙,男,中共黨員,1940年生。現為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陝西省七、八屆政協委員,享有國務院特殊津貼突出貢獻專家,陝西省突出貢獻專家。主要作品有《長城魂》《大漠風》,長篇小說《愛與夢》《女兒河》《狼壩》《綠血》《大戲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