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金色黃昏(節選)(2 / 3)

不知什麼時候,孟玉良出現在身後,他輕輕拍一下傑子的後腦勺,長歎一口氣,說:“張英傑,往後別再遲到了。記住,在學習上要爭第一。”

這天黃昏,張尚傑和張英傑弟兄倆廝跟著回家。小官莊是和橋山西梁緊緊連接在一起的一個原區,爬上橋山也就到家了。當他們穿行在茫茫古柏林覆蓋下的羊腸小路時,傑子突然於寂靜中喊出了這樣一句話:“王佩森,我饒不了你!”

張尚傑聞聲停下來,很驚訝:“兄弟,你剛才說了句啥話?再說一遍我聽聽。”

傑子一聲不吭,但稚氣的臉上蓄滿惡毒。

張尚傑說:“別忘了你大為啥被人欺被人騙,為啥要賣了牛娃子豁出全家人受苦供你上學。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想想吧,你如果真的得罪了王佩森,學肯定就上不成了,那樣的話,你不就寒了全家人的心?千萬別幹蠢事,你應該把挨打受氣的憤怒變成立誌求學的雄心,隻要自己將來有出息,何愁治不了小小一個王佩森。”

堂兄的話,傑子聽懂了。他是一個明事理的孩子,知道錯了就趕忙承認:“尚傑哥,我錯了。往後,我隻想著學習,不想別的。”

張尚傑說:“這就對了。唔,我和你在一起上學的日子也不多了。我高你四級,六七月份就畢業了,到那時,你就得單個兒去學堂。無論我在不在你身邊,你都要下決心學習,千萬別幹傷人害己的事。”

張尚傑於當年7月畢了業,傑子隻得獨自去上學。王佩森雖不再打他罵他但給他攤派了許多雜務:教室的地他包掃,校長的冷水熱水他包提,教師廁所的大糞他包掏。王佩森確實把窮人的孩子不當人待。傑子心裏全都明白,隻是因了堂兄的教誨不作計較罷了。

算數老師孟玉良對王佩森肆無忌憚的懼富欺窮十分不滿,為了使校長大人有所收斂並對傑子有另外一種認識,便請王佩森聽他的算數課,他自信聰明的傑子一定會在課堂上有最出色的表現。那天,他給全班48名學生出了這樣一道題:1頭豬4條腿,問4頭豬減2頭半豬又減1頭半豬還剩幾條腿?3分鍾答出。

這道題連王佩森一時都理不出頭緒,再看平日裏被校長寵著慣著的城裏娃,有動筆的,有掐指頭的,也有抓耳撓腮的,卻誰也說不出答案。大約兩分鍾後,傑子站起來說:“孟老師,這道題的答案是零。”傑子果然聰明。孟玉良喜不自禁,大聲宣布:“張英傑的答案完全正確。”

孟玉良真是用心良苦,他意在提高傑子的身價,卻使王佩森大光其火:“孟玉良你什麼意思,有話說到明處,用不著搞這套小動作。”說畢拂袖而去。

傑子再聰明也改變不了自己窮人子弟的命運,依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掃地提水掏糞。在這所學校,在那種處處受人欺侮的環境裏,他咬牙堅持了四個年頭,學習十分用功,國語和算數都有了很好的基礎。第四年剛入冬(1929年),王佩森對傑子的攤派又增加了一項內容:每三天給學校掮一捆幹柴,供老師和學生取暖用。三天一捆柴,自己肯定沒時間砍,指望家裏那是萬萬不行的,他上學的一切費用全是父親三天一擔柴挑到城裏賣才賺來的呀,他怎麼能把父親沒日沒夜辛辛苦苦砍來供自己上學的柴背到學校去?15歲的裝了4年孫子的傑子已經初具認識世界的能力——他明白自己的學已經上到頭了。因了這一份明白,仇恨和報複的念頭便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給王佩森一個打擊!

他常掏教師廁所,鬼點子也就出在了廁所。

教師少,廁所就小,每次隻容一個人站著或蹲著,但茅坑相對要大些深些。坑上豎搭著的兩根小椽算是腳踏板,不太穩實,為防滑脫,正前方的土牆上釘一根木橛,蹲坑時需要抓住木橛才保險。傑子掌握了王佩森每天中飯後必去茅廁拉屎的規律,便提前把木橛拔出來再塞進去,左右旋幾圈,使之稍稍用力就能拔脫。做完手腳後就悄悄躲在廁所外麵的一個角上等。工夫不大,王佩森果然小跑著來了。他急慌慌進去,藏在外麵的傑子先聽見幾聲吸溜鼻子聲和衣物□□聲,緊接著就聽見“媽呀——”的驚叫聲和“撲通”的墜坑聲,還有連續不斷的類似拖泥帶水的“咕嘟”聲。成了,幾年來的屈辱與憤怒化成了一長串暢快而尖銳的笑,他無所顧忌地唱一段秦腔戲文“爺把孫子打、打、打下炕,孫子在炕塄下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爺呀你沒打到向上,我應該順順坐下去你讓我顛倒栽下去,我頭疼臉疼鼻子疼嘴還疼……”唱畢走進廁所的時候,王佩森正在10月的還沒來得及凍結的1米多深的糞坑裏掙紮,全身上下,除麵部未被屎尿完全塗住以外,其他部位已經黏糊得嚴嚴實實了,活脫脫一個大屎人。他見坑沿上站著傑子就伸上來一隻手說:“張,張英傑,快,快拉我一把”。傑子刻毒地說:“我嫌你日髒。”王佩森稍頓一下問:“木橛是你弄鬆的?你故意害我?”傑子說:“你說對了。”王佩森在茅坑裏咆哮如雷:“張英傑,你這窮小子,雜種子,我開除了你。”傑子說:“用不著開除。你就呆在茅坑裏好好想想,這幾年你是怎樣欺負我的。”說完揚長而去。

傑子失學了。父親問明情由後也沒過多地責備,隻問他:“會寫字麼?會算賬麼?會刷對子麼?”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沒問題。”父親就很欣慰了,說:“成,我沒白供你!”

傑子作為農民的兒子,雖然讀了幾年書,也隻能算是一個能識字的兒子農民。他跟著父親在田間地頭荒山野窪辛勤勞作,務莊稼、砍幹柴、挖藥材,糧食基本自足,幹柴和藥材則全部挑到城裏賣錢。5年以後,日子不再緊巴還略有餘頭,父親便從南原裏給他訂了門親,頭年臘月訂,第二年正月結。當時他剛滿20歲,20歲成家立業不早也不晚。妻小他兩歲,姓於名宛貞。18歲的宛貞出落得十分可人,那粉嘟嘟的小圓臉和一雙清泉般明亮的杏子眼,那豐盈的胸壯碩的臀以及勻稱的身材,總能透出一股攝人魂魄的氣息,混沌初開的傑子在那溫馨而神秘的氣息裏,在那柔膩而滑爽的身體上品嚐了人生的第一次甜蜜。那種事上癮,有了第一次便一發不可收,他像一頭驍勇又歡樂的小豹子,在宛貞那愉悅的呻吟聲裏,盡情地宣泄著他的20歲的情欲。兩年以後,宛貞給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明玉。這個名字是傑子取的,他用自己喝下去的那點墨水咬文嚼字了半個來月才取下的,意為女兒長得白嫩細滑,像一個玉人兒,又落生在小戶人家,是真正意義上的小家碧玉。

作為農民,傑子上有勤勞善良的父母,下有嬌美賢淑的妻子和乖巧伶俐的女兒,有2畝薄地三間老房還有自己一身力氣,該知足了,他打算一輩子就這樣平平穩穩安安然然過下去。然而好景不長,就在女兒3歲那年秋天,傍晚,他從田野裏犁地歸來。那天的晚霞紅得過分,整個大地像泡在血水裏一樣,有一種沉甸甸的絢麗。走進自家小院時,不見妻像往常一樣出門迎候,也看不見炊煙嫋嫋,便感到不對勁。進了堂屋,見父親鐵青著臉蹴在昏暗的光線裏,母親和宛貞正在抱頭低泣,他急忙問:“出啥事了?”母親告訴他:“今兒後晌,縣裏來的催糧官王靖飛來家裏催糧,趁你和你大都不在,就起了邪心,對宛貞動手動腳,我是罵又不管用拉又拉不住,要不是你大碰巧回來,宛貞就給糟蹋了。”血湧腦門,堂堂七尺漢子,安能忍受如此奇恥大辱。他的內心已是天塌地陷,表麵卻不驚不乍,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說:“他又沒得手,都不要生氣,也不要哭。宛貞,你去做飯,我還餓著哩。”父親慢慢從地上立起,逼住他:“你吃得下去?你的血色哩?你的骨氣哩?哼!”這頓飯是在那種極度沉悶的氣氛裏吃完的。飯畢,月亮已經掛上了樹梢,夜鳥和秋蟲的混叫使村莊寂靜得森然。傑子借口去茅房,一出屋門便順手抄起一把鋒利的鐵鍁,他要找王靖飛算賬。他知道王靖飛這陣兒正在村長家吃鈑,飯畢要回到單身漢胡子蠻那裏過夜,而從村長家到胡子蠻家必須經過一個溝灣,那是小官村最僻背的一段路,夜間,村裏人很少光顧。傑子提前來到這裏,藏匿起來等候,工夫不大,提一把二把盒子的王靖飛來了,他來了也就活到頭了。本來,傑子打算讓他死個明白,起碼應該理論清楚了再下手,但他手中有槍,弄不好殺不了人還得賠上自己,所以他剛到跟前,傑子便用盡平生之力平鏟過去,鐵鍁那鋒利的刃口正好觸及耳根,王靖飛隻微弱地“哼”了一下,大半個腦袋便被那把憤怒的鐵鍁鏟飛了。汙血四濺,腦漿飛揚。傑子殺人了,殺了縣衙的催糧官,把天戳了個大窟窿。但他不怕,甚至還有點暢快。是的,真正的男人就得這樣,不得已的時候就得心硬如鐵殺之滅之。如果一個人的妻子被別人汙辱了自己居然還能容納這份汙辱,那這個人還不如拔根□毛勒死自己。你汙了我的妻我當然就得殺了你,理直氣壯。他把王靖飛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扔進深溝,清除了路上所有的痕跡後便乏乏地回去了,父親問他:“弄啥去了?“我把王靖飛滅了。”“啥,你說啥?”“我用鐵鍁把王靖飛鏟死了。”父親驚呆了,母親和宛貞嚇傻了。足足有兩鍋煙的工夫父親才醒過神:“英傑呀英傑,你咋就弄下這大的瞎活。殺人不費事,就一鍁,可你殺過以後咋辦?官府追究起來咋辦?你想過沒有?”傑子平靜地說:“想過,要麼自首,要麼逃。”緊要關頭宛貞發話了,她淒楚而決絕地說:“不能自首。你趕緊逃吧,連夜就逃。逃出去還能保住一條命,自首肯定是個死。”傑子說:“我逃了家裏咋辦?”宛貞說:“有大和媽哩,你別操心。”父親說:“你就往西安跑,找你尚傑哥,你伯說尚傑在十七路軍的軍官訓練團裏當差,找到他就有了靠頭。”

傑子一鐵鍁就改變了自己的生命方式。他丟失了業已習慣和滿足的家,丟失了當一輩子莊稼把式的資格,隨即而來的是金戈鐵馬戰火硝煙。他隻身逃到西安,幾經周折找到了堂兄張尚傑。尚傑一身戎裝,魁美健壯,雄姿英發,已經當營長了。他誠惶誠恐地把自己殺人外逃的事和盤端出,原想是要接受一番訓斥的,不想張尚傑聽完後這樣說:“行,有血氣,有誌氣,那種人該殺。”畢了就打點一番,有點文化的傑子便穿上軍裝,和堂兄張尚傑一起在軍官訓練團學習。尚傑上高級班,他上初級班。

傑子天生就是一塊從軍的料,不出半年,軍事知識和技能在同期學員中出類拔萃,很得上司賞識,僅一年光景就當了排長。這期間,他總牽掛父母妻女,怕有什麼不測。尚傑也為此事擔心,便借一次去銅川辦差的機會回了趟家,返回隊伍後告訴他,家裏安然無恙,縣衙派人去村裏找了幾回王靖飛,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以為開小差了就沒再深究,隨後又另派了一個催糧官。父母都還硬朗,宛貞賢惠明玉懂事,一切都好。虛驚,原來是一場虛驚,殺了王靖飛縣衙居然沒有察覺,如此說來,自己隻身外逃是多此一舉,沒事找事。這時候,他想回去重複他那父母妻女和風細雨式的田園生活了,征詢堂兄張尚傑的意見時,這位文韜武略的國民革命軍營長揮筆題了一首詩送給他:

兒女情長是個圓

其中藏著福和甜

自古忠孝難兩全

精忠報國好兒男

張尚傑一首詩徹底打消了傑子回家的念頭。

“九·一八”以來,日本人雄踞東北,虎視華北和中原,民族危機日趨嚴重。1936年,西安城爆發了震驚中外的“雙十二事變”,國共第二次合作。1937年,春節剛過,春寒料峭,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衛立煌致電楊虎城將軍,要求從十七路軍選調一批軍事過硬,抗戰堅決,忠我民族,愛我家國的青年軍官過黃河,補充到第二戰區前沿陣地,以提高部隊的作戰能力。楊虎城不舍麾下精英,但為抗日之大局計,忍痛選派了營以下青年軍官15名,張尚傑、張英傑都在被選者之列。

從西安到山西,全是徒步跋涉,征途漫漫,關山重重,一行15個青年軍官帶著無比的尊嚴感和神聖感,日夜兼程,走向黃河。10天以後,當他們站在黃河邊上,望著兩岸危崖峭壁和飛濺的泡沫,望著巨浪馱著冰塊橫衝直撞,耳畔就響起了《義勇軍進行曲》那雄壯的旋律。風在吼浪在嘯,他們站在偉大的母親河畔聞著母親腥甜的受傷氣息熱血激蕩。張尚傑觸景生情,若有所思,深情地吟誦嶽武穆的《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過了黃河,15個人稍作休整後便被派往各部隊。張尚傑去了第八軍,擔任第32師直屬特務營營長,傑子去了52軍,擔任14團直屬特務連副連長,從此弟兄倆很少見麵。

“嘣——嘎——轟隆隆隆”,群山策應,滿世界都是“嘣——嘎——轟隆隆隆”的連綿不斷的炮聲。戰爭開始了,傑子從思鄉的網套中掙脫。

正是黎明時分,羅玉亭團長向各陣地發布命令:“立即投入戰鬥。這是一次報效祖國的機會,弟兄們要英勇殺敵,精忠報國,絕不讓侵略者攻上山頭。”

楊坤山說:“我們連的首要任務是保證團部安全,責任重大,更要嚴防死守,不得後退。弟兄們下手要凶狠,讓小日本也嚐嚐中國軍人的厲害。”

武裝到牙齒的弟兄們緊握槍刺,臥在各自的掩體,等候敵人進入射殺範圍。但是,日本人的狡猾已經遠遠超出想像,他們並不像常規戰那樣,在炮火之後就整團整師地向山頭衝鋒,而是三三兩兩,分散得很開,朝山上猛衝一截子,然後就地隱蔽,隔會兒又改變方向,再猛衝,再隱蔽。於是,我方想像的那種人群如蟻,漫湧山頭,弟兄們便能盡情發揮火力,割韭菜似的將敵人大片割倒在山坡的景象不再出現,再於是,槍法大都不精的士兵們便不得不對那些屎黃色人影點射,卻十槍八槍撂不倒一個。

楊坤山大罵:“他娘的,日本人玩的這叫什麼把戲,打的什麼鳥仗。”

其實大炮轟擊,分散衝鋒,是引誘我方暴露火力分布的手段,是大戰將至的一幕小小序曲。傑子察覺到了日本人的鬼把戲,立即下令停止射擊,但為時已晚,因為該暴露的火力已經全部暴露了。放眼東方,血染朝霞,紅雲飛瀉,他已經嗅到了惡仗的味道。

果然,那些還沒衝到半山腰的日本兵揮揮太陽旗,“嗚哩哇啦”一陣,扔下十來具零散的屍體,全部退下去了。約摸十多分鍾後,空中突然傳來“嗡嗡嚶嚶”的聲音,起先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像蜂群時遠時近粘著你,遠時在前麵或後麵,近時就盤旋在頭頂。工夫不大,“嗡嗡嚶嚶”變成了天河脫底般的狂嘯,望眼空中,隻見日本人的飛機3架1隊,隊隊相接,正嘶吼著朝頭頂壓下來。士兵們十之八九都是第一次看見飛機,還懵懂著、驚懼著,就見那飛機的鐵肚子上慢慢裂開一道大縫子,緊接著就接二連三吐下來半截黑樹樁似的巨型炸彈,那炸彈發出一種刺穿耳膜的尖嘯,排列有序又十分稠密地落進了戰壕或戰壕的邊沿。爆炸,天崩地裂、倒海翻江般的大爆炸,黑牛嶺頃刻間被黑煙黃塵彌漫得密不透風。中國士兵還不懂得防空,他們的戰爭理念還遠遠停留在中國式的刀槍劍戟的水準上,突然麵臨如此滅絕人寰的空中打擊,當然是被動挨打和流血犧牲了。這是一張毀滅和死亡的大網,緊緊罩住了黑牛嶺的每一個角落,不可逃避,不存僥幸。士兵們有的被就地掩埋,有的被撕成碎片,還有雖然活著卻丟了胳膊掉了腿的,一聲聲絕望的慘叫,一陣陣撕肝裂膽般的哭喊,把黑牛嶺叫喊成了一個魔鬼也為之心悸的世界。空氣中那黏稠的火藥味、血腥味、焦糊味,集合成一股無法抗拒的死亡味,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堆積,使人疑心自己的頭是否還好好長在脖子上。狂轟濫殺之後的黑牛嶺像被犁地似的翻了一遍,兩米多深的工事大半被填平。傑子的半截身子被土埋住,背部隱隱作痛,伸手一摸,黏糊糊地沾手,便知道自己被彈片劃傷了。他從土堆裏掙紮出來,緊急清點人數,就見稀稀拉拉立起了60多人,個個衣衫襤褸,臉黑如炭。沒能站起來的當然是一具具殘缺的屍體和一聲聲淒楚的呻吟了。120多人的特務連,還沒來得及與敵人正麵拚殺就已折了一半,這種滿腔仇恨卻無以發泄的仗打得實在窩囊啊!傑子憋著一團氣,一團有質感的氣,這團氣在胸腔糾結、擴散、膨脹,似要炸裂胸膛。終於,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仰天嘶喊:“天哪,這他娘的打得是什麼仗呀?弟兄們死得迷糊,死得冤枉呀!”

郭舉龍將他攙扶起來,說:“副連長,別這樣,我說過,日本人打仗是有兩下子的,咱能活著就不錯了。”

傑子痛泣著說:“狗日的日本飛機太厲害了,再炸一回,特務連就□幹娃淨了。北平是怎樣淪陷的,太原是怎樣失守的,大片國土是怎樣丟失的,我現在明白了。”

郭舉龍說:“日本人也不可能沒完沒了地用飛機炸,那得花多少錢呀。咱們還得振作哩,我估計敵人大規模的衝鋒馬上就要開始了。”

傑子說:“炸到這份上了,還沒瞅見楊連長哩,也不知是死是活。”

郭舉龍說:“是死是活也得找著,他可是咱連的最高長官。”

大家分頭去找。在戰壕的北頭,機槍手王栓看見了一個奇怪的軀體,他尻子蹶著,頭卻紮在戰壕半壁上的一個彈洞內,弄不分曉,王栓就喊來了副連長。傑子趕過去,也不搭話,抓住緊箍在腰間的武裝帶就往外抻,不想他往外抻那軀體往裏拱,像要鑽進大山深處去。傑子火了,命令王栓搭把手,倆人合手一起,猛地一抻,因用力過猛,那人被仰麵朝天扔在地上,當弄清他的真實麵目時,傑子大吃一驚,這個人居然是連長楊坤山。楊坤山身無人氣麵無人色,好半天回不過神。

傑子問:“好我的鄉黨哩,你這耍的啥把戲?”

傑子一搭話,楊坤山就靈醒了,臉上綻一絲尷尬的笑,有氣無力地說:“我是想把頭保存下來,身子叫狗日的隨便炸去。如果把頭炸沒了,到了陰曹地府也是個無頭鬼,無頭鬼是不能轉生的。”

傑子有點鄙夷,說:“你是一連之長,咋會輕易就死。弟兄們可是死得好慘啊!”

楊坤山吃驚地問:“陣亡多少?”

傑子說:“半數。剩下的大都掛了彩。估計日本人大規模的攻擊就要開始了,咱們得抓緊部署一下。”

楊坤山說:“也不知團部的情況怎麼樣,咱們連死傷那麼多,估計其他陣地也好不到那兒去。我看這樣吧,把弟兄們集中一下,凡能參戰者立即投入戰鬥,負了傷的就得撤下去。副連長,你暫時代我指揮全連,我得去團部一趟,請示一下羅團長,看能不能給咱連補充一些人手,不然這仗沒法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