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波
導讀:
一幅悲壯雄奇的世態畫像!
一曲蕩氣回腸的生命絕唱!
全書以主人公張英傑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生遭遇為主線,牽出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鎮反、反右、“文革”等一係列波瀾壯闊的曆史畫麵,真實地揭示出了中國式的苦難。他本來一身功勞,卻在共和國即將誕生的前夜,因小字輩的陰謀陷害,莫名其妙地背上了“投降日本、搶劫民女、變節自首”三大罪狀,他及他的家人因此受盡殘害和淩辱。女兒張明玉在絕望中自戕;父母雙親含恨辭世;兒子張明軒背井離鄉……他本人死了8次,死不了,就為討回家族的榮譽和做人的尊嚴。他曆盡凶險,到處碰壁,千轉百回,永不屈服。他對生命的頑強堅守,對精神家園的堅守,很典型地映襯出了我們的民族所經曆過的苦難以及麵對苦難我們應該煥發出怎樣一種精神。
整部書結構嚴謹,語言凝練並富於詩性,情節、細節的飽滿和深刻,令人讀後心靈深處受到強烈震撼。
節選開篇部分:對主人公張英傑非凡身世和抗戰生活的描寫,開門見山,氣勢恢弘。為他後來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遭際做了充分而恰當的鋪墊。
傑子活了80歲死了8次。前7次是已經進了閻王殿,看見閻王爺正靠在王椅上打盹兒,沒敢吱聲就溜出來了。這回是第八次,剛過罷80壽辰,客人們還沒來得及散去。
先是獨生子明軒覺出了異常,他看見談笑間的父親突然麵孔紫灰眼皮上翻就料定大事不好,便於慌亂中急喊一聲:“我大不行了!”他幾步奔到跟前時,父親那顆六月雪般白透徹了的頭已經軟軟地歪在圈椅背上了。
明軒這個40多歲的大男人搖著晃著父親的肩,長一聲大短一聲大地叫,叫不言傳就“哇”地哭了。前來賀壽的親朋好友們勸他不要難過,都說老人家活了80歲,剛剛過完80大壽,又是第8次亡故,而“8”曆來就是一個吉祥如意的數字,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活得如此有板有眼?痛泣中的明軒說:“可我大留有遺憾,天大的遺憾呀!”長輩們就說死都死球了,遺的哪門子憾,還是把人停放好準備發喪吧!
家門中人忙活著在院中搭起了靈棚,明軒請來通曉白事儀程的晁林棟老人給父親剃頭、換壽衣。晁林棟小父親三歲,有過入朝參戰的光榮經曆。他比父親幸運多了,每月去縣民政局領一份固定的津貼,又長年日搗陰陽八卦那類事體,光事主兒家送的錢和好煙好酒好肉,就足夠他幸福生活了。可他是個光棍兒,美國佬一槍就把他打成了光棍兒。他是父親後半生裏相處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
晁林棟給明軒父親剃完頭,穿戴整齊,就要向靈棚裏的靈床上啟時,突然對明軒說:“你大沒死。”明軒吃了一驚。晁林棟說:“你大的左眉梢動了一下。你快去把郭醫生叫來,打一針試試。”
明軒去村西請醫生。但當他和背著藥箱的郭醫生趕來時,穿海藍色長袍的父親已經坐起在炕上了。晁林棟對明軒說:“你大硬實著哩,等不來小胡就閉不上眼。”
明軒又是大嘴一咧哇出了聲,當然是高興的。傑子當下火了,說:“大丈夫恁多尿水子,真沒出息。給你說過多少回了,我不到死的時候嘛,就是不長記性。走,抬我出去,屋裏又黑又悶,憋得心慌。我要坐到院子裏,眼瞅著你們把恁狗日的靈棚拆掉。我還要等小胡,桐花開得正繁哩,我估摸他該來了。”
時間是1994年農曆四月初十下午兩點,又一次從閻王殿裏溜出來的傑子很周正地坐在自家院中那棵老梧桐樹下的竹圈椅裏,肅穆得像一座山。靈棚很快就被一群冷娃搬弄淨了,院中景象如舊。他瞪圓一雙古老而專注的眼睛朝柴門凝望,柴門就像一雙大幅度張開的胳臂。1986年,1988年,1993年,連續三次,肅州軍區政治部青年幹事胡安平、關進,都是在桐花盛開的日子裏走進柴門的。去年這季節,小胡又來了,事情辦得不太順利,臨別時明確說——我一定會在明年梧桐樹開花的時候送來喜訊的!明年就是今年。現在,滿樹桐花正開的如火如荼,他怎麼能死呢?他一定得等上小胡,等上肅州軍區對自己的複雜曆史、政治生命作出最後的宣判!
初夏的黃嫩嫩的陽光在開滿紫色桐花的巨大樹冠上滑翔,輕風款款地吹,被寬大桐葉和稠密桐花過濾了的陽光便四散著香氣鋪在地上,然後就在老人那顆剛剛剃過的像滿月一樣光亮的頭上,在飽經殺戮卻誰也沒能殺死的心上,在雖然坐著卻從未屈服過的身體上夢幻般微跳著,聖母般溫潤著。
傑子這一生背了三大罪狀:一、投降日本。二、搶劫民女。三、變節自首。三大罪狀就是三座大山。他背著這三座大山東西奔走上下求索了40年,其心之誠誌之恒硬是感動了上帝,肅州軍區政治部終於決定複查他的複雜曆史了。胡安平和另一個叫關進的青年幹事,於1986年4月和他開始了第一次接觸。那天,蕾苞初綻的梧桐樹吐一院酒樣的清香,繁花如蓋,紫氣氤氳,紫光四射。兩個草綠色軍人健步走進柴門,和傑子熱情握手,說是奉了軍區命令,專程前來調查核實張英傑的曆史問題。他激動得渾身發抖,當時就哆嗦著喊出了這樣兩句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胡安平說讀罷他曆年來報給軍區的那些各式各樣的材料後,震撼感使他對真正的戰爭有了深層理解,而使命感則激勵他發誓要解開一個陳年謎團,把最隱秘最本質的東西鬧清楚。他還說要以傑子那充滿傳奇色彩的經曆寫一本小說,一本能夠打開每一個人心靈窗戶的小說。那時,傑子身體硬朗思維清晰,和胡安平一諞就是一個通宵。
日本人在盧溝橋大顯超級軍事淫威,中國人嘶吼著《義勇軍進行曲》,端著漢陽造,揮一把明晃晃的大片子刀,為保國門不失,迎著敵人的飛機、坦克、大炮,和世界上一流裝備的禽獸之師展開殊死搏殺。無數士兵被飛機炸成碎片被坦克碾成血泥,前麵的一批倒下去後麵的一群又發起衝鋒,模糊的骨肉形成了前進道路上的障礙,熱血染紅了盧溝橋上的每一顆顯示著帝王霸氣的獅子頭、每一塊展現著文明古國超一流建築技藝的青石磚。但中國軍人的血肉之軀沒能擋住鋼鐵猛獸,最後以132師趙登禹師長、29軍佟麟閣副軍長的壯烈殉國、中國軍人的忍辱撤退,為這場國與國之間的力量懸殊的戰爭畫上了句號。接下來,鬼子們的飛機大炮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祖國的大批山河相繼淪陷,全國告急。著名的淞滬會戰結束後,華北日軍侵入山西,很快奪去太原,跟著就馬不停蹄,大舉南下,企圖跨過黃河,踏平西北。1938年10月,25歲的傑子作為國民革命軍第二戰區第52軍第14團直屬特務連副連長,正和他的100多號弟兄隨團部布防在中條山上。
中條山綿亙數百裏,橫跨晉西南六七個縣,是黃河母親的最後一道屏障,守住中條山就等於守住了黃河,而守住黃河就等於守住了半壁江山。為阻擊日軍南下,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和副長官衛立煌,共同投入兵力20餘萬人,仿佛把中條山澆鑄成了一道任何力量也打不爛摧不垮的鐵壁銅牆。傑子在此之前打過幾回小仗,對手是毛賊草寇舊軍閥,以謀略超拔驍勇善戰著稱於十七路軍軍官訓練團。而這次將要與之交手的是日軍精銳,還未開戰,軍內諸多傳聞早把日本鬼子描述成了鋼頭鐵身,槍彈無法射入,個個身懷絕技,人人不放空槍,每一名士兵就是一架鋼鐵戰車,可以一擋十以十擋百等等。如此傳聞無疑要嚴重瓦解我軍鬥誌。
特務連戰時首要職責是保護團部的絕對安全,必要時可以拚得一個不剩,但團裏的長官們必須安然無恙。由於職責特殊而重要,從人員配備到武器裝備,都是全團精銳。連長、副連長每人配兩把二十響,也稱小機槍,背上插一把飄揚著紅綢帶的大片子刀。全連共裝備重機槍一挺,輕機槍四挺,每個士兵配漢陽造步槍1支、大刀1把、手榴彈10顆。在當時,這確實是最精良的裝備了。
連長姓楊名坤山,29歲,陝西關中人,因長了一臉密集的褐色麻子,人稱楊大麻子。據說這個人打仗不太在行,可燒舔上司很在行,他是羅玉亭團長的親信人物之一。傑子整整小他四歲,作他的副連長純粹得力於自身出類拔萃的軍事表現。在楊大麻子眼中,傑子既是陝西鄉黨又是一條好漢,對他還算器重,徹天不是“兄弟兄弟”就是“傑子傑子”。其實傑子的真名叫張英傑,後來的傑子是楊大麻子給叫出去的。
特務連的具體位置是一條叫作黑牛嶺的拱形山梁。此梁寸草不生,甚至連一塊像樣的石頭也找不到,貌似屏障卻土質鬆軟,挖戰壕容易但不堅固。團部設在此梁背後的另一座無名山梁上,中間夾條溝,直線距離約摸500公尺。特務連防守的黑牛嶺無疑是正麵受敵的位置,是前沿中的前沿。
大戰將至,夜幕下的黑牛嶺冷如生鐵。星月隱耀,朔風淒厲,放眼自北往南擠壓而來的巨大而綿長的山影,總使人陡生一股陰氣森森的感覺。回想羅團長在戰前動員時的氣壯山河,傑子就有一種想要戰勝的欲望。羅團長說:“我們這次打的是國際戰,民族戰,最光榮,最神聖。不要相信日本人不可戰勝的神話,他們也是肉體凡胎,隻要打得準,照樣一槍一個窟窿。弟兄們一定要英勇殺敵,精忠報國,要相信,在戰場上,勇敢的人會有好運的。”趴在掩體裏的傑子越琢磨越覺得團座講得實在,講得足勁。是的,日本人是人,再厲害也是人,隻要是人,就沒有殺不死的道理。團座講得當然沒錯,傑子想得更沒錯,隻是羅玉亭在嘴上氣焰萬丈的同時內心卻極度空虛。作為一團之長,他對自己所屬軍隊的一貫德性再清楚不過了,比如一個軍長甚至司令,為了永遠擁有人物,俯視人群,笑傲人群,號令人群,可以置民族利益於不顧,打著所謂保存實力的旗號,整軍整師地逃跑,大片國土的迅速淪陷就是最好的說明。而小小副連長傑子就不會想到這一層,他隻渴望黎明早點到來,大戰立即開始,他對自己百發百中的雙槍和插在背上的大刀充滿自信。其實這一刻既是傑子熱血沸騰的極點,同時也是被心理蒙蔽的極點。
胡安平說博爾赫斯有詩寫道:
當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
就像一個夢的破滅
破滅在夢者明白自己在做夢的時刻
傑子當然不知道世上有這樣的詩,他當時向往戰鬥的情緒已經達到了狂熱程度。周圍鼾聲此起彼伏,他卻無法入睡,激情燃燒得難以自禁便碰醒了早已進入夢鄉的一排長郭舉龍。郭舉龍是山西吉縣人,27歲,從軍12年,拚刺刀全團無人能敵,是一個打交手戰的高手。英雄相惜,傑子是副連長,卻從不在郭舉龍麵前端官大一級的架子,郭舉龍也從不自恃資格老刺刀拚得好在傑子麵前擺老資格,兩人你尊我敬十分投緣,像一對戰地親兄弟。
郭舉龍揉一揉幹澀的眼睛問:“副連長,還沒睡著?”
傑子的聲音在寂靜中打顫:“太激動了,睡不著。郭排長,日本人真的就刀砍不倒槍射不穿麼?”
郭舉龍:“隻要狗日的是肉長的就沒有砍不倒射不穿的道理。副連長,你琢磨這些幹啥?”
傑子:“這麼說,羅團長講的話沒錯。哎,郭排長,你這陣兒心裏想啥?”
郭舉龍:“不想啥。你想啥?”
傑子:“我想提10幾顆鬼子頭回來。”
郭舉龍:“沒那麼容易,北平、太原都淪陷了,說明日本人打仗是有一套的,還是小心些好。”
傑子:“明天就是一場惡仗,死活誰也鬧球不清,你真的就啥也不想麼?”
郭舉龍:“唉,說不想啥是假的。我這陣兒最想我的老父老母,想妻子兒女。我已經3年沒著家了。”
郭舉龍一說想家傑子的情緒才能穩定下來。
戰地靜悄悄。殘月在灰藍的天宇下孤獨行走,北風從遙遠的北方吹過來,把黑牛嶺揉搓得無比蒼涼。這月、這風,一定是從盧溝橋的廢墟上輾轉過來的,挾裹著將士們的鐵血忠魂,彌留和回旋在神秘的中條山上,守望和佑護著又一群華夏子孫為保衛黃河保衛家鄉與侵略者決一死戰。戰爭也許爆發在黎明,也許就在夜半不可預知的某一個時分,那肯定是一個個鮮活活的生命相繼倒下去的時刻,是告別親人與現世徹底分離的時刻。傑子突然想家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場戰爭中是否能夠存活下來。
傑子的祖籍是陝西省黃中縣,一個馳名中外又十分美麗的地方。名就名在她是煌煌五千年華夏文明的發祥地,又是赫赫始祖軒轅氏的陵寢地,美則美在她有橋山夜月沮水秋風龍灣曉霧北岩淨石鳳嶺春煙南穀黃花漢武仙台黃中古柏。早在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先生就撰詩曰:中華開國五千年,神州軒轅自古傳,創造指南車,平定蚩尤亂,世界文明,惟有我先。傑子能落生在這樣一片神聖而偉大的土地上,是他的最大幸福和無上榮光。他的家園是一個叫作小官村的隻有40來戶人家的小莊子,距黃帝陵僅十裏之遙。父親母親都是典型的中國農民,沒進過學堂,目不識丁,淳樸厚道老實本分經年勞作勤儉度日既是先輩們遺傳下來的秉性也是全家人的生命方式。但父親老實得近乎軟弱,母親善良得有些過分。在亂世,這樣的人注定要吃虧。就在傑子十歲那年冬天,母親不慎跌了一跤,小腿骨折,這對於一個貧寒家庭來說無疑是一次大災難。父親搜騰完家裏所有的錢,和本族一個兄弟將母親抬到縣城,送進了接骨高手黃胡子的家。據說黃胡子的接骨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遠近聞名。母親被送進去以後,黃胡子不說接骨先說錢,他說:“你屋裏的腿我包治,保證手到骨正,可錢少花不了,你帶來多少錢?”父親說:“我隻有五塊現大洋,還有二三十個銅子兒,夠不夠用?”黃胡子說:“五塊大洋哪夠哇,接骨的工夫錢,止痛和活血化瘀的藥錢,還有床位錢等等,沒有20塊大洋是不行的。”父親急了,說:“黃郎中,接骨治病要緊。錢不夠,我再借,欠不了你的。”鷹麵鳩首的黃胡子上下打量著衣衫襤褸的父親說:“像你這種人,誰肯借給你錢?”父親說:“黃郎中,話可不能這麼說,就是沒人借給我錢,我槽頭上還有一頭牛哩,3個月前才下了牛娃子,是犍牛娃子,萬一不行,我拿牛娃子頂賬總可以吧,一頭犍牛娃子少說也值15塊現大洋哩。”黃胡子這才眯眼一笑,說:“那行。可你得立個字據,免得賴賬。”父親忙說:“行行行,咋都行。”黃胡子撕下一頁黃麻紙,將毛筆在硯台裏潤了潤舉到父親麵前。父親當然不會寫字,黃胡子就說:“你不會寫我替你寫。”
說罷便刷刷刷寫起來。他寫得一手周正又硬紮的楷書,寫完後,捉住父親一根粗糙、僵硬又無知的食指在印色盒子裏蘸了一下,就按在了那張字據的左下角,時間是1924年農曆十二月初六。黃胡子的手藝真不錯,母親隻在那張接骨床上躺了五天,臘月十一後晌就被父親抬回了家。兩天以後,黃胡子帶兩個背槍的保丁前來討賬,進門就將那張借據展在父親眼前,說:“看好嘍,這是你立的字據,我今兒是專門來牽牛的。”父親說:“牽牽牽,我這就去牽。”黃胡子說:“不用。你沒看見我廝跟著人嘛,他倆是我花兩塊現大洋雇來幫忙的。”說話間,那兩個背槍的就去下院的破牛棚裏牽牛,但牽的是生牛不是牛娃子。父親見狀說:“弄錯了弄錯了,你倆應該牽牛娃子嘛。”黃胡子瞪圓鷹眼:“啥,你說啥?字據上明明寫的是生牛,我憑啥牽牛娃子?”父親立時傻眼,囁嚅著說:“咱倆……不是說好了是……是牛娃子嘛。”黃胡子悶笑一下,說:“口說無憑,字據在此。別忘了,你是按了手印的。”父親說:“錯了,肯定……肯定是你弄錯了。”黃胡子說:“你去村上找一個識字的來,讓他給你念明白了。”父親出去找了傑子的堂兄張尚傑,張尚傑在縣城讀國小,學校放了寒假正好在家。15歲的張尚傑認真看完字據後說:“二大,沒錯,上麵寫的就是生牛。”父親已經急出了眼淚,結巴著說:“可當初我跟……跟黃郎中說的是……是牛娃子,不、不、不是說的生牛嘛。”聰明的張尚傑一下就明白過來了,這是一個後來在外麵闖蕩過世事的人物,抱打不平似乎是所有這類人物的慣性,他指著黃胡子的鼻尖質問:“你是不是乘人之危事先就設下了圈套?你是不是看我二大是個睜眼瞎就用你這張破字據坑害人?姓黃的,今兒有我張尚傑在,這牛你休想牽走。”黃胡子當然不是省油的燈:“胎毛還沒褪淨哩,逞能也得瞅準人。你聽好了小子,我是照字據行事,如果不服可以去縣衙告我,牛我是非牽走不可。”張尚傑不再搭話,撲上去就從一個保丁手中奪牛繩,10歲的傑子見堂兄如此勇敢也撲過去幫忙,撕來扯去卻奪不過他們,一個保丁還在張尚傑屁股上踢了一腳。父親從沒經見過這種陣勢,本能地嗬斥侄子和兒子:“尚傑、英傑,你弟兄倆丟手,你倆咋能這樣沒大沒小,快丟手。”兩個半大人就是不丟手,又驚又氣的父親束手無策,跺著腳在地上轉圈圈。黃胡子說:“你趕快弄走你這倆後人,再胡鬧下去我連他倆一塊牽走。”父親攆過來在尚傑、英傑兩人臉上各摑了一巴掌:“你兩個小畜生,快給我丟手。”弟兄倆挨了打還是不鬆手。這時,躺在炕上帶著骨傷的母親說話了:“尚傑、英傑,你弟兄倆丟手,再不丟手我就下炕了,我爬也要爬出去,剛接好的腿再斷了也要爬到你兩個小祖宗跟前來。”至此,尚傑,英傑才鬆了手。父親對黃胡子說:“黃郎中,娃們家不懂事,你可別計較,這生牛,你就牽走吧。”黃胡子從鼻腔深處“哼”了一聲,沉著臉,牽著生牛走了。生牛和牛娃子的比價應該是25:15,父親因為不識字,被黃胡子騙走了10塊現大洋,而在當時,10塊現大洋可以維持全家人大半年的生計。父親被騙以後,10多天足不出戶,這位老實巴交的農民十分清楚自己上當折財的直接原因是不識字,如不盡快供出一個讀書人,指不定那一天還得被人欺受人騙,這實在是一個樸素而明了的真理。終於有一天,父親咬咬牙,“啪”地一拍大腿,說:“供英傑上學、讀書,家裏沒個明眼人不行。”母親抖抖索索欠起身惶惑地說:“牛叫人拉走了,我這腿沒三兩個月下不了炕,日子這麼緊巴,拿啥供哩。”父親大手一劈,說:“賣牛娃子,就是傾家蕩產也得供出來一個讀書人。”母親說:“日子不過了?”父親這時候才很結實地說:“過,咋不過,供娃讀書就是想叫日子好過。我再也不想嚐第二遍上當受騙的滋味了!”這頭小牛娃子以15塊現大洋的價錢賣給了上原裏的一戶殷實人家,傑子於第二年正月二十二(1925年),懷揣兩塊現大洋,隨堂兄張尚傑進了縣國小。
這所初級小學是黃中縣當時唯一的官辦學堂,1個校長3個老師,兩個班級80多名學生。這些學生十之八九都是縣城裏有權有勢錢糧充足的富家子弟,像張尚傑、張英傑這樣的窮孩子一個班級找不出來兩三個。校舍就座落在一年四季都鬱鬱蔥蔥的橋山腳下,雖古舊卻還能透出些許書香之氣,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
傑子聰明懂事,學習很好,很得算數老師孟玉良的賞識。但因家窮,常受校長王佩森的氣。入學不久,還不太習慣學校作息製度的傑子遲到了,和他一起遲到的還有兩名城裏學生,他們家肯定有權或者有錢。王佩森讓那兩個城裏娃回到座位上,偏讓他單獨站在講台上,然後就當著全班40多個同學的麵,讓他伸出雙手,掄圓戒尺,一隻手上打了5下,板子過後,十根手指頭成了十根透明的紅蘿卜,他疼得渾身發抖卻沒告一句饒也沒掉一滴淚,這讓王佩森吃驚不小,心說:“這碎狗日的有種。”但又有一種不信不服的情緒作祟,便鐵青著臉說:“張英傑,你這窮小子進書坊,簡直就是在豬肚臍眼上紮針哩,沒找對地方。你應該去放牛,不該進書坊。”末了仍不解氣,說:“去操場跑上10圈,跑完再來上課。”傑子二話沒說,衝向操場玩命地跑了起來。這所學校不大操場卻不小,一圈下來起碼有二三百米,傑子跑過五圈腳下就起了趔趄,堂兄張尚傑急眼了,去王佩森跟前求情:“王校長,我弟弟是初犯,你就饒了他吧。他年齡還小,再跑下去會傷身子的。”王佩森睬也不睬。跑到第七圈時,傑子已經東倒西歪了,站在旁邊的孟玉良實在看不下去,說:“王校長,算了,他還是個孩子啊!”王佩森這才擺手示意讓停下來。傑子一停步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張尚傑趕過去把他從地上扶起來,說:“兄弟,王佩森這樣找茬欺負你,就因為你是窮人家的子弟,憑這,你得長記性,長誌氣,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混出個人樣讓王佩森瞧瞧,要讓王佩森明白,窮人的孩子也能出人頭地。”11歲的傑子眼圈發紅眉梢發紅,那是憤怒與恥辱到達頂點時的征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