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子說:“能成。你得快去快回,弟兄們可都等著你哩。”
楊坤山挑了一個隨從,提著雙槍走了。郭舉龍盯著那個驚慌失措的背影,咬牙罵道:“這狗日的又溜了。上麵全他娘的瞎眼了讓這種人當連長。”
傑子剛到這支部隊不久,對楊坤山還缺乏了解,說:“不會吧,一連之長溜了仗咋打?”
郭舉龍說:“副連長,人家剛才可是說得明明白白,讓你代替他指揮全連,這仗怎麼打,就看你的了。至於弟兄們,他才不管那麼多哩。實說了吧副連長,楊坤山打仗從來都是這樣,每到緊火處就溜,可戰鬥一結束邀功請賞比誰都快,他能說會道,巴結討好上司是一套一套,羅團長就對他很賞識。這個人最怕死,我和他在一起打了多年仗,從沒見他那一次像個真正的軍人那樣有始有終。更何況這是一次我們誰也沒有經曆過的惡仗,他不溜才怪哩。”
傑子奇怪地問:“他老那麼逃跑,咋向上司交差?他就不怕軍法處置?”
郭舉龍說:“我不是給你說過嘛,他和羅團長是鐵關係,羅團長不追究,其他人連屁也不敢放。副連長,你這個鄉黨可真丟陝西人的臉啊!”
惡戰在即,主帥溜號,傑子心寒:“郭排長,就算楊坤山真的臨陣脫逃了,可我們還不能在士兵中造這個輿論,那樣的話必然軍心大亂。楊坤山跑了,那就由我替三秦父老爭一口氣,長一點臉吧!”
郭舉龍說:“副連長,一排沒說的,沒有命令決不後退半步。”
二排長趙良說:“二排也沒說的,我們堅決服從你的指揮,一定要和日本鬼子血戰到底。”
三排長李順江已經飲彈陣亡,副排長馬勞接替指揮。
傑子命令道:“各排抓緊搶修工事,準備迎擊敵人。”
戰壕基本填平,所謂工事就是扒開虛鬆的土,人能窩進去勉強藏身就成,想再講究一些、堅固一些,日本人不允許。就在各排的掩體還未挖到一半的時候,山下排炮就開始了猛烈轟擊,黑牛嶺上再一次騰起滾滾狼煙。
10多分鍾後,炮擊停止,透過黑色幕幔般的黑煙朝山下望去,隻見日本人正蟻群似的湧向各個山頭,特務連正前方的山坡上,約摸一個大隊的日本兵端著三八大蓋,麵目猙獰,氣焰囂張,正朝黑牛嶺主峰撲來。
傑子端起一杆漢陽造,瞄著衝在最前頭的那個槍上挑一麵太陽旗的鬼子兵,說:“弟兄們,不要慌張,等鬼子靠近了再打。”目測距離差不多了,傑子擼響了第一槍,第一槍就結束了那個小鬼子的狗命。
全連的輕重機槍齊聲怒吼,手榴彈冰雹似的飛向敵陣,在鬼子群中競相開花。中華好兒男終於贏得了揚眉吐氣大顯神威的機會。
傑子覺著二十響不過癮,就從王栓手中奪過機槍,朝鬼子最密集的地方橫掃,槍身在手中激動地震顫,槍口吐出憤怒的火焰,他在宣泄著仇恨,向侵略者證明著中國軍人的尊嚴。他瘋狂地掃射,一口氣打完了5梭子彈,槍身已經烙鐵似的燙手了卻渾然不覺。
日本兵並不是傳說的那樣,鋼頭鐵身,槍射不穿,也絕非不可戰勝。他們也會流血死亡,被揍痛的時候也會哭爹叫娘,撐不住的時候也會屁滾尿流。這群獸兵被特務連打得七零五散,扔下幾十具屎黃色屍體狼狽逃竄了。
在巍巍中條山的一條叫作黑牛嶺的支脈上,有一群優秀的華夏子孫將驕橫狂妄目空天下的日本人趕下了山。盡管黑牛嶺隻是整個中條山戰役的一角,而這一角之勝起碼證明了侵略者的一角之敗。
郭舉龍激動地說:“第一次跟日本人打仗就過了把癮。狗日的如果沒有飛機大炮,麵對麵單打獨鬥,咱肯定整得過他們。”
傑子說:“不可大意,日本人吃了虧,接下來的戰鬥一定很殘酷,大家要有最壞的精神準備。”
郭舉龍說:“是得做最壞的打算,日本兵可全是野獸,厲害著哩。”
傑子說:“也不要怕,中國軍人專打野獸。”
日本人果然是野獸。正午時分,初冬的陽光正暖洋洋地照耀著,弟兄們大都臥在溫熱的土窩裏小憩,這時,炮響了。不知什麼時候,日本人的炮群加強了力量,如果說起先隻是十門,此時就有二三十門,這通炮擊絕不亞於黎明時分的飛機轟炸。炮彈成堆成串地、十分準確地落在黑牛嶺上,隨著一陣強似一陣的大爆炸,弟兄們的胳膊腿飛上了天,殘破的頭顱肉球般在山坡上滾動,隨焦土撲頭蓋臉落下來的是人的碎骨爛肉。黑牛嶺被炮彈削平了,特務連的防線眼看著就被摧垮了。
傑子在炮擊間歇抬起頭,發現自己麵前的機槍管上纏一截粉紅色腸子,目光順腸子一點點移去,就見那腸子是從二排長趙良的腹腔裏流出來又纏上了槍管。趙良還沒完全斷氣,他麵孔漆黑,怒目圓睜,白森森的牙齒咬得“嘎嘣”作響。傑子將趙良扶躺在自己懷裏,一聲聲哭喚著:“趙排長,趙排長,你要挺住啊趙排長。”
趙良全身微弱地痙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艱難地抬起一隻手,朝山下一指,這一指便耗盡了他的全部生命,指過以後就氣絕而亡了。傑子明白趙良那一指的意思,那肯定是指出了侵略者的滅絕人性,指出了中國人的刻骨仇恨,指出活下來的弟兄們一定要前赴後繼,英勇殺敵,為民族盡忠為死難者報仇!傑子眼含熱淚,從機槍管上摘下那根粉紅色腸子,將它輕輕填進趙良那空蕩蕩的腹腔,然後脫下自己的軍裝,將那血肉模糊的軀體裹住,再緊緊紮上武裝帶。傑子隻能做到這些,在這死亡之網籠罩下的戰地,想挖坑掩埋戰友根本不可能。
日本人又上來了。傑子高喊一聲:“凡是活著的,都給我抄起家夥,瞄準日本人,狠狠打。”
傑子的機槍率先怒吼起來。王栓緊握著重機槍的手柄,已經瞄準敵群了卻怎麼也擼不響,急得大叫:“副連長,機槍叫日他娘的炸壞了,怎麼辦?”
傑子在掃射中別過頭罵:“狗日的真蠢,機槍壞了就不會找其他槍。”
全連僅有的7挺機槍被炸壞了3挺,能用的4挺誰抓在手裏就歸誰打。一排長郭舉龍操著機槍,三排代理排長馬勞操著機槍,一個叫胡大牛的老兵操著機槍,4挺憤怒的機槍像4把複仇的火鞭,將鬼子們紛紛抽倒在山坡上。其他弟兄們則將手榴彈盡情投擲。機槍的嘶吼脆脆亮亮,手榴彈的爆炸震撼山嶽,烽火硝煙中,屎黃色日本兵經不住這一通狠揍,又扔下幾十具屍體潰退了。
這次沒退多遠,許是鬼子指揮官訓斥屬下作戰不力,數次衝鋒損兵折將卻拿不下一個小小的黑牛嶺,硬逼著已經受到重創的士兵掉頭往上衝。敵陣中,歪把子機槍和重機槍沒完沒了地突突,子彈雨點般潑上陣地,特務連的火力整個被壓住了。
日本兵的爬山速度是驚人的,奔鹿一般快捷,猴子似的靈巧。他們趁機槍掩護,山上無力還擊的空當,三蹦兩躥就奔上了距黑牛嶺不足40米的地方。這時候,鬼子的機槍恐有誤傷停下來了。
鬼子的機槍停了,我們的機槍就該發言了。傑子一擼扳機,機槍隻“嗒嗒嗒”幾下就啞了,他迅速卸掉彈夾,卻怎麼也找不到子彈。其他機槍也都停了,隻有漢陽造那零星的點射偶爾響幾下。
郭舉龍匍匐到傑子麵前,焦急地說:“副連長,子彈打完了,手榴彈扔光了,能參戰的弟兄們湊一塊也就二三十人。這仗我看是不能再打了,硬拚下去就是一個不剩,怎麼辦?”
傑子瞪著血紅的雙眼掃視一下稀稀拉拉的士兵,但見每一張血糊糊的臉上都是一派僵硬、木呆和絕望,他心生悲憫,想帶剩餘的弟兄們撤出去。但他並沒接到上峰的撤退命令,一個小小副連長膽敢擅自帶領部下撤退,軍法不饒。他說:“郭排長,仗打到這個份上,按常理是不能再打了,弟兄們都是爹生娘養的血肉之軀,眼瞅著一個個倒下去,我真是於心不忍啊!可咱們沒接到撤退命令,沒有命令就隻能硬拚下去了。”
郭舉龍淡淡地說:“硬拚就硬拚吧,總不能坐以待斃。”
在最後的關頭,傑子振臂高呼:“弟兄們,彈藥沒有了還有大刀刺刀,還有滿腔的民族仇恨,還有中國軍人的忠肝義膽。我們沒有退路,我們隻能挺著刺刀衝向敵陣,和侵略者血戰到底!”
這時候,日本人距主峰不足10米,傑子高舉大刀,第一個衝向敵群。他臨危不懼,刀法稔熟,寒光過處就有鬼子倒地,他在淩亂的喘息聲和陣陣淒厲的慘叫聲中,腦海裏就格外清晰地映出了趙良排長那根纏在槍管上的粉紅色腸子,這根從中國人腹腔裏流出來的腸子把傑子的仇恨具體化了——倒出日本人的腸子,把獸類的腸子舉上刀鋒才是血債血還的最佳方式。於是,他的大刀便在每一個空當裏豎劈,隻有豎劈才能倒出肝腸。一個肥壯鬼子挺著刺刀撲向他,剛交手,他的左胳膊就被刺刀劃傷,看來這個滿臉猙獰和奸邪的鬼子是個拚刺高手,那就開膛你吧。傑子靈巧地躲閃,將遊龍閃電般的刺刀頻頻格開,周旋中,肥壯鬼子一個端直猛刺失去了重心,他抓住這個瞬間機會,趁其立足未穩,高舉大刀,用盡平生之力豎劈下去,隻聽“撲哧”一聲,肥壯鬼子被生生開膛了,汙血四濺,腸肚湧出,五官抽動得像一個霜殺過的花皮南瓜。他跌坐在地上,嚎叫著捧起那堆淩亂的雜碎企圖往肚腹裏回填,傑子的刀尖就迅速按住了白氣騰騰的雜碎,肥壯鬼子歪頭瞅傑子,眼裏透出些許驚恐和乞憐的光氣,好像在說——中國大爺,饒了我的腸子吧。傑子心說——可你們並沒有饒了中國人的腸子!他的刀尖很瀟灑,三攪兩轉,一挑一劃,幹淨利落。當這把中國大刀高高舉起來的時候,一根獸類的大腸便死蛇一樣隨刀鋒在空中扶搖,他仰麵蒼天酣暢高叫:“趙良兄弟,你瞧瞧吧,快瞧瞧吧,我把鬼子的腸子纏上刀鋒了,纏上刀鋒了!”趙良如果靈魂不死,此刻肯定正站在戰地的某一角欣慰地笑著。
傑子騰出手回過頭的時候,郭舉龍和老兵胡大牛正被5個鬼子逼進了一個小旮旯,這個被炮彈挖出來的旮旯前寬後窄,進了旮旯就等於進了死角。5個鬼子橫堵著旮旯的前沿,5把刺刀的凶狠瘋狂使兩個中國軍人毫無還手之力,情勢十分危急。傑子慌忙趕去救援,卻被一個瘦臉鬼子擋住了去路,急得眼睛出火就是到不了跟前,隻能大喘著氣喊話:“郭排長,往外衝啊,等死不如拚死!”郭舉龍聽到了副連長的喊話,突然將五尺長槍橫在手中壓向鬼子,這一招頗似山倒牆塌,兩個鬼子措手不及,隻能仰倒在地上將刀尖指向空中,他的槍刺便十分準確地戳了兩下,兩個鬼子的心窩頃刻冒出黑血。郭舉龍真不愧為拚刺高手。相形之下,老兵胡大牛就慘了,他沒能衝出來,他被3把日本刺刀挑出來扔下了山崖。
傑子的心一陣猛抽,他高舉大刀咆哮著衝向那3個鬼子,這時候他突然覺得頭頂尖銳地響了一聲,像被一隻巨型鐵掌淩空抽了一下,腦際一片空白,眼前黑霧彌漫……
仗一直從日升打到日落。黃昏的濃重的猩紅色晚霞緊緊包裹著硝煙迷漫的黑牛嶺,每一寸焦黑的土地都仿佛煮在血水裏一樣,紫灰與青黃相間,蠕蠕顫顫地熬煎。傑子頭部中彈,一息不存。郭舉龍將他背上峰巔,平放在地上,失聲痛哭,他認為他們心愛的副連長已經犧牲了。經過這場石破天驚鬼哭神泣的大拚殺,雖然第八次將鬼子趕下了山,但120多人的特務連僅剩下6個幸存者(不包括傑子)。這支英雄連隊將裝備精良的日軍一個大隊阻擋在黑牛嶺下,就整個中條山戰役而言,這應該算是中國軍人最英勇悲壯最光彩奪目的一幕。但這支連隊付出的代價過於昂貴了,因為他們為國家民族奉獻熱血和生命的時候,羅玉亭團長早在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之下失魂落魄了。這個軍中敗類居然還未和鬼子照麵就命令全團後撤,獨獨留下特務連在正麵苦苦支撐。他這一招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死打硬拚毫無戰勝的可能,一旦損失慘重,戰後縮編時他的團長必然要降格為副團長甚至營長,那樣的話,自己苦苦經營和積累了多年的資本將大幅度貶值。而把特務連支在最前沿死戰,既能顯示出14團抗戰的態度又能保證老本不賠,豈不妙哉?即使特務連戰到最後一個不剩,也就百十號人,用百十號人的身家性命保存一個團的實力和羅某人的寶座才是上策。其實羅玉亭這一招並不新鮮,他的上級和上上級們經常在把玩兒,他隻是照搬或重複一次而已。比之閻錫山一二十萬人的整體大逃跑實在是小巫見大巫。當然,這個無恥內幕傑子他們無法通曉,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特務連120個壯士在一個小小副連長的指揮下替整個14團1000餘人履行戰爭義務,想不到曾在戰前慷慨激昂氣焰萬丈的羅玉亭用100多條人命作鋪墊隻圖寶座穩固或加官晉爵,至於他講過的精忠報國英勇殺敵的話全他娘的扯淡,這是多麼悲哀和滑稽的一幕啊!
郭舉龍在黑牛嶺朝南的一個陡坡上挖坑,青山處處埋忠骨,他要把張英傑副連長埋在這裏,讓一個英雄的靈魂永遠駐守在這片英雄的土地上。郭舉龍準備在掩埋了傑子後帶領五個幸存者撤出戰場。連長楊坤山一去不回,副連長張英傑為國捐軀,也聽不到團部的一點聲音。彈藥完了,人也完了,再不撤特務連就片甲不留了。郭舉龍是一個情深義重的漢子,他沒有能力掩埋100多個死難弟兄,但無論如何也得讓他欽佩和崇敬的副連長入土為安。挖好坑後,他和王栓返回去抬人,就見傑子正艱難地向起坐,兩人驚詫不已:“副連長,你沒死啊!”“副連長,正準備抬埋你哩,坑都挖好了。”“一個多時辰聽不見你出氣兒,都以為你死了……”
傑子沙啞著嗓子說:“我好像迷糊了一陣兒,頭悶,口渴、餓。我死不了。”
郭舉龍說:“副連長,你頭上中彈了,以為你已經……也沒查看傷的情況。你別亂動,讓我瞧瞧傷在那裏,再包紮一下。”
他輕輕撥開被血漿和泥土粘在一起的亂發,發現傑子頭頂正中間有一條豎著的血槽,一指長一指寬一指深,是讓子彈給溜出來的,便急忙取出繃帶進行包紮,說:“副連長,真懸啊,你頭頂讓子彈拉了道渠。鬼子槍法太臭,如果槍口再下壓一點點,你可就真的完了。”
這是傑子的第一次死。他頭頂上的那道血槽成了一個終生也抹之不去的多意性印記,它既是英雄的標記、光榮的證明,也是一枚在後半生裏給他帶來無窮災禍的符號。
月色朦朧,群山朦朧,7個抗日壯士在夜幕下撤出了黑牛嶺。東、北兩麵全是日本人,南麵橫著黃河,隻能向西走。剛下黑牛嶺,在一條小胡同與小股鬼子遭遇,倉皇一戰,死的死散的散,隻有傑子和郭舉龍一直在一起。甩掉日本人之後,兩人不敢喘息,一口氣翻了三道無名山梁,約摸四五十裏路,黎明時分趕到了一個小莊子。這個莊子隻有10多戶人家,全部散住在一條小溝渠兩側的土窯洞內。這時候,失血過多饑渴交加的傑子再也走不動了,他說:“郭排長,我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你得想辦法叫開一家老鄉的門,要些吃的喝的,不然,咱倆沒被日本人打死也得渴死餓死。你快去吧。”
郭舉龍爬上一條窄陡的短坡,在一片驚天動地的狗吠聲中,硬是叫開了一戶的柴門,然後折轉回來將傑子攙扶上去。主兒家是一個五十五六、又黑又瘦、滿臉慈祥的半老漢,當弄清楚站在麵前的兩個血人兒是從中條山上撤下來的中國軍人時,連聲說:“英雄好漢,英雄好漢。你倆個能跑到這麼個窮地方,能進我的門,這是我的福氣啊,快進來,快進來。”
傑子一進門就跌坐在地上,虛弱不堪地說:“老漢叔,快,快弄水喝,我肚子裏冒火哩。”
老漢忙從案頭上取了兩隻碟子,小心翼翼地倒上水,然後又給碟子裏各灑了一小把麩子。淺淺的碟子勉強盛得兩口水,還在上麵罩層麩子皮,這對兩個渴急餓急的壯漢來說連杯水車薪都不如,傑子惱了,說:“老漢叔,我們把頭別在褲腰帶上打日本,100多號弟兄都死在了戰場上,我們舍得流血舍得性命,可你咋連點水都舍不得,你好意思麼?”
老漢說:“好兄弟,我不是舍不得水,受了傷流了血又跑了遠路的人,隻能緩緩地喝,越緩越保險。要知道,喝猛了會死人的。我專門用碟子盛水,又撒上麩子皮,就是怕你倆喝得太快出了意外。我懂點醫,知道這水該咋喝,我可是一番好意呀!”
原來是這樣。傑子和郭舉龍隻得端起碟子,款款吹開麩子皮,一小口一小口呷,呷完了,老漢再續上水,一人連呷了10多碟子後,老漢才換成大海碗,又兌了濃濃的蜂蜜,說:“這回敞開了喝吧,我的好兄弟。”
這碗褚紅色的微渾的蜂蜜是傑子一生裏喝到的最香甜的飲品,那是浸入血液滲入骨髓的香甜,是滋心潤肺澆活生命的香甜啊!這碗蜂蜜的滋味傑子銘記了一輩子,每到口渴的時候就想起它!
老漢招呼兩人喝罷水就朝拐窯裏喊話:“秀兒,快起炕,給客人做飯。”
“哎,起來了。”應聲從拐窯裏走出來一個黑瘦卻俊俏的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她匆匆瞟了一下坐在炕沿上的兩個血人兒,忙低了頭坐到灶旮旯裏忙活去了,小家女子的乖巧和羞澀使她不敢正經看生人一眼。
老漢說:“這是我的獨生女玉秀。山裏娃,沒見過世麵,不懂禮數,連個問候的話都不會說,兩位英雄可別見怪。”
傑子忙說:“老漢叔您說那裏的話,我倆跪謝都來不及哩,那敢見笑。”
郭舉龍說:“老漢叔,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我嬸兒,唔,就是玉秀她娘呢?”
老漢說:“早死了,玉秀8歲的時候就病死了。秀兒可是個苦孩兒啊!”
老漢是一個誠實寬厚又仁慈的人,他說他叫米根成,這個小莊子叫母豬窩,一個不雅但安全的地方,安全因素大抵就來自於這個拗耳又撓心的村名。還說這裏偏遠僻背窮山惡水,連土匪都懶得來,日本人就更是不屑一顧了,兩位英雄完全可以放心地在這裏小住三兩個月,養好傷後再走。多麼憨直又偉大的中國老百姓啊!
傑子和郭舉龍在這個叫作母豬窩的遙遠的小山莊隻住了半個來月。米根成老漢幼時隨祖父學過醫,積累了不少偏方。他用中草藥內服外敷,傑子頭頂上的血槽很快幹痂了。玉秀則一日三餐,傾其所有,雖是粗茶淡飯卻頓頓翻新,口口生香。他們在父女倆的精心調理下,在神仙般安逸的日子裏養傷,心靜神爽,恢複很快。一天,正在案頭做飯的玉秀唱起了這樣一支歌:
進了大門進二門
前院後院日本人
日本人說話咱不懂
咿兒喲
不如咱們的八路軍
曲調歡快簡潔,煞是好聽。傑子和郭舉龍當然知道八路軍,可足不出戶的深山姑娘玉秀是怎麼知道的?這歌兒是跟誰學的?傑子問:“玉秀,你知道八路軍麼?”
玉秀懵懂地搖著頭。
又問:“這歌兒是跟誰學的?”
玉秀臉一紅,羞怯地說:“跟俺二光哥。二光哥在山外作小生意,前幾天回莊上了,俺跟他學的。”
聽說二光從山外回來,那他肯定知道一些戰爭消息。作為軍人,已經脫離隊伍10多天了,戰局發展如何?中條山守住了麼?52軍現在何處?傑子心焦得不行,要玉秀趕快把她二光哥找來。
米根成老漢說二光已經出山了。他從二光那裏知道一些情況:中條山戰役仍在繼續;八路軍裏有一個叫林彪的將軍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