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如龍說:“牛家原不就是出了個牛靖國麼!我把他那個副鄉長就沒放在眼裏,爺爺鬧革命那陣兒,他娃娃還穿的是開襠褲子!”
話啦到這兒,好像大案已定了。馬晉元的聲音也不再氣憤,急躁了,變得字字沉穩:“老八爺啊,這事的成敗,就看你這個老革命了。土地而今仍歸集體所有,爭回來也不是我馬晉元的,我是輸不下這口窩囊氣。”
馬晉元初中畢業後,高中僅住了一年就回家務農了。他不再是那種老農民型農村幹部,而屬時下有文化的農村基層幹部。有文化,學習接受政策、接受法律知識快,但也很會鑽政策、法律的空子。有文化的人很會觀察人情世態,接受新事物快,但也很會拉攏社會關係,組織人情網絡,形成一股惡勢力對抗政府。他身材短小,但體格健壯。看著馬晉元那結實的身板,胖墩墩的四肢、手腳和圓嘟嘟的屁股,你會聯想到發育良好的公牛犢。他才30歲還很年輕,但他與時代青年不同,不戴帽子,沒留長發,腦袋刮得溜溜光,就像8月裏的青白色西瓜。他搔了搔自己的光腦殼說:“淤泥河灘那塊地,是馬家寨人的祖業。青白世界,朗朗乾坤,馬家寨人的祖業能讓他牛家原人霸占去嗎?”馬晉元惡狠狠地用了“霸占”這個詞兒接著說:“他們牛家原人就是英雄,我們馬家寨人就是草包?他們就這麼好強,這麼霸道,這麼欺負人,有一個牛靖國撐腰就無法無天了!我們的馬如龍雖然離休了,伸出個手指頭,比他小子的腰還粗哩!”
“這是個政策問題、法律問題,不是活動問題。”馬如龍說。
馬晉元沒接這個茬兒。他說:“老八爺啊,你為革命奮鬥一輩子了,到如今已經離休了,出門還沒小車坐。而那些官倒爺、賣官鬻爵之徒、投機倒把之徒,賣淫嫖娼之徒,還有歌女舞女們,哪一個不是一支煙,二兩油,一頓飯,一頭牛,屁股底下一座樓!咱們淤泥河灘那塊地,如果弄回來,我計劃全部上紅富士……”
“你不是說,牛頂門已經上了蘋果園了麼!——他那樹是給咱們馬家寨人栽的,何用你再栽。”馬如龍說。
“牛頂門剛剛上了50畝。那塊河灘地230多畝哩,再治理一下,向四麵拓展一下,260畝還不賣,他牛頂門能上多少,他能有多大經濟實力!——待蘋果園辦成後,我給老八爺劃5畝。”
馬如龍想,我想抓經濟,正愁沒門路,這不正是個門路麼!我是馬家的後代。馬家人種馬家地,不是投機倒把,不是收受賄賂,違犯哪門的紀律啊!——這對我簡直是個天賜良機!但他卻說:“我要那個幹啥!”
馬晉元說:“辦實體呀,錢還紮手哩!”
馬如龍說:“我老了,沒精力了!”
馬晉元說:“不要你出力,你單管秋後賣蘋果就是了。別人虧你,馬家寨的鄉親們是不會虧待你這個老革命的。這5畝蘋果園,一年就收入一輛小車。在人生最後一站路上,老八爺也應該風光風光!”
馬晉元起身告辭。
馬封元說:“你許下那5畝蘋果園,眼下還是水中的月亮。老八爺要出外活動,眼下就得一些錢!”
馬晉元說:“這樣吧,為大家的事,花多少錢都應該由集體負擔。羊毛出在羊身上。咱們從淤泥河灘土地上搶收回來的玉米,賣掉了就是錢。”說著他從提兜裏摸出600元錢,“給,把這個留給你!”
馬如龍說:“打官司要錢做什麼!”
“老八爺的觀念還太傳統。你以為還是你在太子原當區長那時候呀,黨政財文,公安司法,紀律監察,大權獨攬。人命關天的大事,豬拱田雞吃穀的小事,都由你馬區長一個人判決,一句話定乾坤。情況變了,而今打官司要出訴訟費、律師費、外調費,這是公開的。”馬晉元壓低聲音說:“還有秘密的,人情費呀,勞務費呀,好處費呀,讚助費呀,其實都是送人情的,沒錢怎麼行!你知道鄉下人怎麼說呢?”
馬如龍接了錢問:“怎麼說?”
馬晉元說:“法官帽子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
馬如龍說:“吃被告是可能的,吃原告不可能。”
馬晉元與馬封元偷偷地笑。
馬如龍將兩位重孫子送出大門,揮揮手。馬晉元剛要上拖拉機又返回身來說:“剛才路上,我說給你提親,給我續個老八奶奶的事,是開玩笑哩,到你家裏看了看,冰鍋冷灶的,我真想給你說個老婆。”
馬如龍說:“我早就想娶了,沒個合適象嘛!”
馬晉元說:“眼下就有一個。”
馬如龍問:“誰,在哪兒?”
馬晉元看了看坐在司機座上的馬封元笑了笑說:“就是封元他丈母娘。”
馬封元聽見了,笑了。
馬如龍問:“你嶽母年輕輕的,怎麼會守寡?”
馬封元說:“我丈人是得急性闌尾炎死的。”
“幾時死的?”
“去年過罷3周年。”
“人家走不?”
“不說別的,先說事成之後,我怎樣稱呼你呀?”
“這還用問嗎,還叫老爺呀!”
馬晉元、馬封元嘻嘻地笑。
馬如龍恍然大悟說:“你這個玩笑開得好,我差點犯個大錯誤。這不是亂了輩分嘛?把這號事做了,不是惹後人罵麼!這門親事不能提了,千萬不能提了,我不做那號挨罵事!”
中國人曆來認為多子多福。全國解放後,受方方麵麵的幹擾,沒有及時實行計劃生育,馬家寨的人口發展很快。解放前,全寨還不滿30戶人家,而今已有70多戶了。全寨人清一色姓馬。明末李自成造反時把馬家的老家譜燒掉了,沒法對這個氏族做曆史性考證。自明以後的300多年間,馬家寨是幾興幾衰,而今這一大戶族是由弟兄二人發展起來的,分南北兩大係。當地人稱“分頭”,一分頭就是一係。南分頭即南係,北分頭即北係。解放前,南分頭人富,有錢就有權;北分頭人窮,大部分是南分頭人的長工。從馬如龍記事起,南係的頭兒是馬如雲,與馬如龍是同輩分,其餘都比馬如龍輩兒低。也難怪馬如龍自視甚高,他剛出娘胎,就有人叫爺爺了。爺爺歸爺爺,在舊社會,沒錢沒權就得受人欺侮。馬如龍的父親10多歲就給馬如雲家當攔羊娃。輩分雖高,卻沒名字,人們都直呼他“小馬”。馬如龍的父親生性很笨,也有人叫他“笨驢”。有個促狹鬼便給他取了個名字叫“馬加戶”。馬字加個戶字,是個“驢”字。馬如龍的父親不知其意,就長時間使用著這個名字。後來,馬如龍長大了,知道了這是辱沒人格的事,就請有文化的人,將其父的名字改為馬加華。
馬如雲有個兒子叫馬奎,解放前任保長。馬如龍的哥哥叫馬如虎。馬奎抓了馬如虎的壯丁,馬如虎中途逃跑,馬奎率保丁窮追不舍。危急間,馬如虎從懸崖上跳下去,摔死了。馬如龍的父親是個無能人,馬如龍當時年齡還小,均不知對此事該如何處置。北分頭人不服,有膽識者號召聯名告狀。偽縣政府迫於群眾的壓力,以“執行公務,逼死人命”為由,撤了馬奎的保長,判刑3個月。馬奎在獄中裝病,馬如雲花8萬元偽幣暗中賄賂,馬奎僅坐了三天牢獄便保外就醫了。從此南北分頭結怨更深。馬奎出獄後,又多方拉攏,上上下下疏通關節,二次當上了偽保長。馬奎懷恨舊惡,決心抓馬如龍的壯丁以示報複。馬如龍畏其威,逃到延安參加了革命。他上的是陝北公學,成仿吾任校長。馬如龍因自己曾給成仿吾當過一年半學生,引為終生榮耀。
馬晉元兄弟二人走後,馬如龍這一夜又沒有睡好覺,他太激動了。“誰說我老了,沒用了!誰敢說我是老騾子拴在背巷子裏了?這不是有人背上禮物攆上門來請我嗎?——淤泥河灘那塊地,是土地改革時我一手處理的。今天舊事重提,我馬如龍最有發言權。”
馬家寨南北兩係的矛盾曆史久了。到全國解放後,“反霸”鬥爭,土地改革時已高漲到了頂峰。
解放後,馬如龍當了橋山縣太子原區區長。馬家寨歸太子原區第一鄉,牛家原屬太子原區第二鄉。馬如龍直接領導了第一、第二兩個鄉的土改鬥爭。馬奎當偽保長時,將馬如龍的哥哥馬如虎逼得跳崖而死。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馬如龍將馬奎送上了刑場,也算是光棍打光棍,一棍還一棍,鳴了冤,出了氣。尤其是在土地改革運動中,將馬如雲家劃定為反動富農成分,將他家在馬家寨的土地和財產,全部劃分給無地和少地的貧雇農去耕種。馬如雲帶了兩個孫子一家九口,搬遷到淤泥河灘,造屋、墾荒、種地。當時的淤泥河灘,全部是荊棘蒿草,隻在山根下有五六孔攔牛放羊人打的爛土窯。馬如雲一家就在這兒住下來,開始了自食其力的勞動生活。從此,南係便置於北係的控製之下。馬如龍徹底覺得舒心了。南係的那些好漢們也服軟了,見了馬如龍,八爺長,八爺短不住聲地叫,有人還恭維地稱他“馬王爺”哩!
合作化時,馬如龍為跳崖而死的哥哥馬如虎過繼了一個螟蛉兒子,名叫馬繼忠,繼承了哥哥的香煙,了卻了一樁夙願。馬繼忠初中文化程度,為人精明能幹,被群眾選為馬家寨農業生產合作社社長,統帥著全馬家寨群眾,大幹社會主義;小夥子的工作幹得好,又有馬如龍做靠山,年年都是縣級模範。
“四清”運動時期,馬繼忠被馬家寨人扳倒了,成了四不清幹部。南北兩係矛盾又起。
“文化大革命”時期,馬如龍又被機關群眾打倒了,定為“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在橋山地區的代理人。
此時,南北兩係的矛盾日益加劇了。南係是馬占南山野戰兵團,歸“司令部”領導;北係是馬躍北坡野戰兵團,歸“紅總部”係統。雙方的革命群眾都打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反對“和平共處,和平演變,和平過渡”的旗號鬧革命。各立山頭,各拉幫派。把馬家寨的家譜燒了,神器毀了。南北兩派相見,就像烏眼雞,恨不能一個吃了一個。今天馬占南山野戰兵團找個借口批判北係,明天馬躍北坡野戰兵團捏造個罪名鬥爭南係。農業生產耽誤了,每人每年隻能分200多斤口糧,一年不見油肉,終日吃粗糠、咽苦菜,卻高唱著要到莫斯科去支左,要到拉丁美洲去支左,12年超過英國……口號喊得連天響,馬家寨年年有因為口糧不足,營養不良,缺醫少藥,病餓而死者!
黨的工作重心轉移了,改革開放了,農村不再拿成分壓人了,反霸土改鬥爭時,被鎮壓的馬奎的孫子馬晉元當了生產隊長,這娃不錯,抓生產有兩手,上台剛3年,馬家寨人就大囤冒尖小囤滿有吃有穿了。後來搞生產責任製,劃片包幹,按戶承包,馬家寨人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這當兒馬晉元已是老牌的生產隊長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當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公社製取消了,太子原公社變做太子原鄉了,馬晉元成了鄉黨委委員了。腰杆硬了,膽子大了,說話能一聲喝到底了,他才有膽量,有資格鬧事了。
天明醒來,馬如龍看看老懷表:9點30分。
馬如龍洗了兩把臉,沒吃飯就出門了。
天氣陰沉沉的,遠山近水都隱匿於灰蒙蒙的霧靄中。天好像要下雨了。
馬如龍剛到大街丁字口,就碰見一輛黃色麵包車。司機認識馬如龍,主動打招呼:“馬老,上哪兒去?”
“進城。”馬如龍回答得很簡捷。
“快上來,快上來!”青年司機使了個眼色,那個留披肩發的女售票員帶著滿身香氣,小步跑過來,熱情地攙扶馬老上車。車廂裏客人不多,女售票員選了個臨窗的軟座讓馬老坐了。
車子開動了。司機說:“馬老,我認識你。你家裏我去過,我和你孫兒馬鳴是同學。我的名字叫丁丁甲。”丁丁甲用下巴指了指賣票的女服務員說:“她叫賈晶晶,是我的未婚妻。剛訂婚,辦喜事時我還要請馬老來喝喜酒哩!這輛天津大發是我新買的,4萬元。我把公職辭退了跑車呀!”
馬如龍聽著隻是點點頭,時兒輕輕地“哼”一聲,對司機的囉囉唆唆表示冷漠。他心想,我有急事哩,你快點開車吧,早去早回。在馬如龍看來,淤泥河土地的歸屬權問題,隻是一句話的問題。這是馬家寨人的祖業。1949年土地改革時,是我親手把土地證兒發給馬如雲的,這還能有錯!馬如雲死了,馬奎也死了,馬如龍活著哩,我就是硬錚錚的鐵杆證明人。他希望當權者能快刀斬亂麻,當機立斷,很快鬧出個青紅皂白來。多大一點事嘛!鎮壓反革命時,我說把馬奎斃了去,不就斃了麼!
急驚風偏遇著慢郎中。馬如龍心急,司機卻不急,天津大發就像巡邏兵,在軒轅鎮上從南頭踅到北頭,又從北頭踅到南頭。每到一個丁字路口,車都要停下來,司機都要扯開賣油條的嗓門吼叫一通。吼歸吼,車上人依舊不多。在旅客與馬如龍的多次催促下,天津大發終於上路了。
“開快點!”馬如龍說話,習慣用命令式。
“馬爺呀,我這車出了4萬元哩,你沒出錢你不心疼。你看這路麵,坑坑窪窪的,顛壞一個螺絲釘也得我出錢啊!”丁丁甲說些鹽不鹹醋不酸的話,其實是為了開慢點,拖時間,沿路多拉幾個客。
馬如龍強抑住急躁心情,忍耐著。
進了橋山市,馬如龍在軒轅酒家吃了半斤羊肉水餃。服務小姐劉翠翠又端上一大碗麵湯來。
馬如龍說:“不用了。”
“馬老每次吃完餃子都要喝一海碗麵湯呀,你說過‘喝原湯,化原食’。”劉翠翠討好地笑著說。
“今天不用了。”馬如龍揩抹著剃刮得光光淨淨的嘴巴說:“馬王爺今天闖王宮呀!那些坐正堂的縣太爺,敢不招待我一杯香茶!”
劉翠翠問:“為啥呀?”
“淤泥河灘的200多畝地,祖祖輩輩都是我們馬家寨的,如今被牛家原人霸占去了!——豈有此理,而今不是舊社會!”馬如龍說。
“牛家原平白無故就能將你們村的200多畝地霸占去了嗎?這中間怕還有些曲曲彎彎吧!”劉翠翠繼續追問,是因為這陣兒生意清冷,餐廳裏客人太少。
橋山市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馬如龍的。人們背後都叫他:“馬冒”。這個“冒”字是指一股熱勁,一股勇勁,一股氣勢,就像海潮一樣說來便來,其勢迅猛。俗話說的“山漢惱了,砂鍋冒了”就是這個意思。馬如龍說話,習慣於高喉嚨大嗓門,雖是說話,比吵架更有虎氣。劉翠翠引逗他多說幾句,是為了招徠生意。
“牛家原人為啥敢霸占我們馬家寨的土地?因為太子原鄉的副鄉長牛靖國是牛家原人!”馬如龍欲擒故縱,有意在這兒賣個關子:“黨風不正嘛!”
“黨風不正,黨風不正!”餐廳裏有人隨聲附和:“而今,到處都有黨風不正的問題,都有腐敗問題。”
“若是那樣,問題可就麻煩了!”劉翠翠說。
馬如龍說:“所以我要闖王宮。今天直接向市長反映這個問題!誰不知道,馬如龍是馬王爺,馬王爺是三隻眼!我怕誰?”
有人問:“官官相護,告狀頂屁用!”
馬如龍說:“我把他牛靖國那個副鄉長就沒放在眼裏!我參加革命那陣兒,他娃娃還穿的開襠褲!”
有人問:“你保證能把官司打贏嗎?”
“我要把這塊土地要不回來,我就把‘馬’字顛倒過來寫!”馬如龍氣勢洶洶地走出軒轅酒家,那形象好像要奔赴沙場,參加一次大決戰。
餐館裏有人說:“假如把‘馬’顛倒過來還能走路,那就變成天馬了。”
有人附和說:“那是一匹老天馬,他敢行空,獨來獨往。橋山市誰還敢像他那樣擅闖王宮呢!”
馬如龍聽見了,心裏暗自欣喜:“咱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馬如龍先找市委書記。他想,黨管一切,書記是一元化領導,找到市委書記,就把一切問題全解決了。馬如龍進門時,崔書記正和一位犯了錯誤的幹部談話。崔書記很生氣,拳頭在寫字台上像擂鼓似的捶著:“你們管煤炭生產,能不管煤炭工人的安全嗎!一個小煤窯,一次瓦斯爆炸,竟死亡30多人,這怎麼得了!豈能允許你們這些負直接責任者逍遙法外,那是幾十條人命,那不是幾十隻螞蟻,這、這、這……”崔書記讓自己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一點,接著說:“大鍋飯把中國人窮瘋了,遇到了改革開放這個大好形勢,就拚命地向上衝,條件成熟的開礦,條件不成熟的也開礦,隻管生產,不管安全。隻要能撈到錢,是刀山,是火海他們也不畏懼。群眾頭腦發熱了,你們呢?你們和群眾是一個水平,那怎麼還能當領導幹部呢……”
崔書記見馬如龍來了,雖然暫時停止了發雷霆之怒,但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遞煙遞茶熱情地招待他。而是問:“你有什麼當緊事?”那語言冷冰冰的。
馬如龍簡捷地說明來意。崔書記說:“這事我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你去問一下段市長。我今天太、太、太忙了。”
馬如龍笑著說:“我聽見了,理解,理解,人命之事天樣大,尤其是幾十條人命,這還了得。相比之下,我反映的隻能算一點小事!”說罷很禮貌地告辭了。
馬如龍找到段市長時,段市長正和一組人研究一個蘋果園的合同糾紛問題。大體情況是,一個村子的蘋果園,建園多年了生產和收入情況很不景氣。後來承包給某農戶,合同寫了20年期限。某農戶鬆土施肥,打藥除蟲,改換蘋果品種,現在每年收入10多萬元。這戶人的收入超過了全村20戶人的總收入。這個村子的全體農戶眼紅了,要撕毀合同。官司打到鄉政府,鄉政府依據中央精神判定維持原合同不變。這一個村子的農民不服,眾人欺一人,偷蘋果毀樹木,矛盾迭起。段市長是個文人,也無可奈何地說:“這該怎麼辦呢,這該怎麼辦呢!法不責眾嘛!一個村子的人鬧事,該不能把一個村子的人全關禁閉吧!紅眼病的根子是平均主義;平均主義的根子是脫離實際的一大二公思想。一大二公思想在我們國家培養了幾十年了,根深蒂固。既不能埋怨農民落後,也不可能把它一下子革除掉!要解決這個問題,最根本的方法是加強社會主義思想教育……”馬如龍看到段市長正在興頭上,他的講話一時半刻很難刹車,就橫插過去,急急地講明來意。段市長解釋說,馬家寨和牛家原發生搶收事件後,為了防止出現械鬥,他曾協助太子原鄉政府處理過這件事……
馬如龍一聽這話就發急了,問:“你是怎麼處理的?”
段市長說,怎麼處理的他已經記不清了。據說牛家原和馬家寨雙方都不服判決。這事可能轉到法院去了。段市長很客氣地說:“麻煩馬老多跑幾步路,到政法大樓上找一下法院常院長便知根知底了。”段市長也沒有留馬如龍喝茶,他邊說邊笑地抓住馬如龍的胳膊向外走,邊走邊指點政法大樓的地理位置。段市長對馬如龍似乎很關懷,其實是趕他走。
橋山市法院院長常愛書的爸爸是馬如龍的老部下。馬如龍進門時,常院長正給幾個幹部布置一項工作,聽話音已到了尾聲。馬如龍未開口,常愛書就笑著站起來說:“任務已很明確了,你們各幹各的事去吧!”他招呼馬如龍在皮沙發上坐下來說:“馬老是稀客,今天要特意招待哩!”他摸出鑰匙,從立櫥裏取出一個茶葉筒,高聲朗誦著茶葉筒上的廣告詞:“龍井珍品,歲貢禦茶,色翠香鬱,味甘形美!”未等馬如龍插話,常院長接著說:“一兩100多元哩!這樣的茶,我如何喝得起,是一個朋友送我的!”
“該不是犯罪分子送你的吧!”馬如龍說。
“哪能哩!我敢嗎?我們畢竟是共產黨,共產黨的紀律是鐵的。”常愛書院長邊小心翼翼地為馬老沏茶,邊滔滔不絕地做革命宣傳:“馬老的革命傳統,教育了我爸,教育了我。我當這個院長是兩袖清風,一塵不染。我要撈別人一點油水,從我爸手裏就不得過去。再說我若那樣做,又如何對得起馬老!——法院判案,一字千金。咱幹的是人命關天的工作,不秉公判案,黨呢,群眾呢,革命呢,道義呢,哪一方麵能過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