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正是我夢見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呢。”他這樣想。
他把這張照片夾在隨身攜帶的那個小本子裏,背過人時,就偷偷地取出來看一看,一邊繼續在心裏充實豐滿著自己夢想的女郎。
又一天,他到水灶上去打開水。水剛開,鍋蓋揭著,熱騰騰的水汽像雲霧一樣向上翻滾著,向四周擴散著,使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以為這就是他夢中飛升上天的那雲霧。他站在鍋台右側,正在欣賞那白茫茫的水霧,忽然看見水霧那邊站著一個女同學,穿著什麼衣服看不大清楚,水霧朦朧中隻看見一張臉,一張少女的鮮豔的臉,像明媚的春光一樣放著光彩,跟他那張相片女郎的容貌是那麼相像。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再看時,水汽已經將那副容顏遮蓋住了。但很快,隨著水汽的濃淡變化,飄忽不定,那臉又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而且正在目光炯炯地望著他,那目光可比明媚的春光更富有魅力。他忽然想起了《洛神賦》,啊,此人此情此景,多麼酷似,多麼傳神!他興奮得幾乎喊出聲來。他驚呆了,站在那裏動也不動,神情恍惚,魂飛遠方,隻留下了一軀生命的外殼。等他清醒過來時,眼前什麼也沒有了,隻留下了遊絲如縷的水蒸氣。他在問自己,剛才看見的人影是不是自己的幻覺造成的?想來想去,覺得不可能,幻覺不會那麼逼真,而且就在他發愣時,他聽見身邊有走過去的輕盈的腳步聲,眼角的餘光似乎還看見那是一個穿著天藍色上衣的姑娘,跟他從霧汽裏望過去的那分辨不清的衣服的殘留印象一樣。他急忙扭過頭來看,身後什麼也沒有了,那身影不知飄進哪座教室裏去了。
他開始留心學校裏有沒有那個穿天藍色衣服的姑娘;每當一個女同學的身影和麵容映入他的眼簾的時候,他都要認真地審視查證一番。結果使他失望。他一直沒有發現那個女同學。但他還是相信,那個震動了他的心靈的青春的倩影肯定就在這個校園裏。
不過,他還是以頑強的精神把思想的行跡扳上了另一條軌道。他想,就憑著在霧氣中看到的那一瞬間的人影,和那人影隔著水霧送來的那多情的目光,已經夠他消受的了。這種生活中的偶然現象雖然如電光石火般很快消逝了,但它構成的精神境界卻是崇高的,永存的,是動輒說出許多庸俗不堪的愛情詞彙的人世間的所有的戀愛和單純的性衝動所永遠望塵莫及的。如果說前些天他所迷戀的是一種夢境裏的東西,如果說他懷裏揣的還是一個有其形而無其神的照片,那麼,在水灶上目睹的這一景象卻是生活裏千真萬確的事實,這種真實的東西和他夢境裏的人及那照片融會起來,又升華成一種新的意象中的東西,使他的靈魂更加充實,因而就顯得格外珍貴。這就夠了,足夠了,還有什麼必要再去尋找那生活的真跡呢?即使找見那姑娘,天知道她的真實麵貌是什麼樣兒的,也許她根本不如他在水霧中看到的那般美麗動人,也許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但身材不好,或者幹脆竟是一個有嚴重生理缺陷比如跛腳的姑娘。那時,他的美好的印象將會被撕得粉碎,純潔的記憶將會被塗上汙穢的東西。就算找見的那姑娘和他印象裏的完全一樣,她再看見他時會是一種什麼表情呢?隔著水霧,或許他也給她造成了一種錯覺,以為他就像一個童話中的王子,而一旦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他原來是這樣一副邋遢模樣時,她還會對他投來那令他銷魂的一瞥麼?假如她向他投來鄙視的目光,他們相互之間原來那種美好的印象豈不要被破壞殆盡?
“算了吧,你這個鄉巴佬,不要胡亂奢望了,不要把那種美好的印象同世俗的肉體的感覺連接在一起。”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隻要把那種確實發生過的實際感覺以及由此觸發的純潔的情愫永遠保留在自己的記憶裏,就足夠了。”
一夜之間,整個世界變成了銀白色。
蒲冬林走出縣城,踏上回家的路途時,滿天正飛舞著鵝毛大雪。稍微有點刺眼的西風,將那飛落的雪花稍稍拉緊了點,猶如從天上斜扯下來的無數條顫動著的白色絨線,把遠遠近近的樹木、電線杆和村落全織了進去。小路上積起了厚厚的雪,原來的腳印已經被新下的雪覆蓋住,還沒有一個人走過,踏上去發出一種柔和的嚓嚓聲。空氣並不寒冷,雪花落在臉上涼涔涔的,使人感到愜意極了。不一會兒,他的迎風一麵的衣服上都沾滿了雪,變成一片粉白。
走過周家堡附近時,風停了,雪也停了,四野裏靜悄悄的,隻留下他和一個美妙的瓊瑤世界。雲層開始變得淡薄起來,由暗灰色變成了乳白色,已經可以望見太陽在雲層外徘徊的朦朧的身影,偶爾間用它那明亮的眼睛窺視一下大地。這時,零零星星的雪花還在天空飄灑,速度很慢,像音樂演奏一樣,雄壯激烈的交響音過去以後,在天地間彈奏出一種舒緩的節奏,一切都變得那麼神奇可愛。
蒲冬林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醉心地欣賞著天公為他安排的這幅美麗的立體畫圖。這時,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全世界的嘈雜聲和喧鬧聲全消失了,人類正在沉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全部進入了冬眠狀態,隻有他一個人行走在這白茫茫的雪野上。他想,這對他可能是一種千載難逢的奇遇,心裏不由得蕩漾起一種狂喜的浪濤。他忽然想起了普希金的詩句:“在蔚藍的天空下,像絨毯燦爛耀目地在原野上鋪展,茫茫一片白雪閃著陽光,隻有透明的樹林在發暗……”這首詩此刻誦讀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恰切,更能抒發他的心情。
是啊,假如有一輛雪橇,套上雪白的馬,在這一望無垠的雪原上飛快地馳騁,上麵坐著他和她,那位想像中的姑娘,那該多好——
馬蹄聲篤篤地響著,雪花像浪花一樣四處飛濺,鈴聲像音樂那樣撒向四方,整個雪白的世界在他們的視野裏跳躍,飛舞,顫動。
馬蹄聲篤篤地響著,雪花像浪花一樣四處飛濺,鈴聲伴隨著她的笑聲撒向四方。她把圍在頭上的那條粉紅色的圍巾向鬢角裏別了別,露出了她那鮮花一樣的麵頰,多情地凝望著他。
馬蹄聲篤篤地響著,雪花像浪花一樣四處飛濺。她的一隻手,那像春天的青枝嫩葉一樣新鮮、溫柔的手,從皮裘大衣下麵伸過來,握住了他那凍得發麻的手,將他的整個身軀都融化在了她的溫情之中。雪橇輕快地飛奔著,雪野和雲天融合在一起,沒有了界線,他們和雪橇一起騰空而起,遨遊在這潔白的天地之間……
啊,多麼令人歡欣的情景!他張開雙臂,盡情地奔跑;他扔掉了手裏的空饃袋,在雪地上打起滾來,把心中的狂喜一泄無餘地表現了出來。這是他的世界,用不著任何的拘泥和顧慮,愛怎麼跳就怎麼跳,愛怎麼滾就怎麼滾,愛怎麼喊就怎麼喊,愛怎麼唱他就怎麼唱!一直到筋疲力盡時他才停下來,躺在雪地上,急促地喘息著,等待著起伏的胸脯逐漸地恢複平靜,然後靜靜地望著天空。他看見那些零星飛舞的雪花在天上很高很高的地方,像小飛蟲那樣自由自在地運動著,浮遊著,變得越來越清楚,越來越大,最後終於飄落下來,有的剛好落在他的臉上,很快化成了小水珠。
他在雪地上躺了很久,才慢慢坐起來望著原野。那遠遠近近的不規則的地埂,堰頭和那上麵的細茸茸的枯草並沒有完全被雪埋掉,那村落,那樹木,那從遠村裏偶爾傳來的嗚嗚的雞鳴,尤其是前麵不遠的周家堡和籠罩在村子上空的濃密的樹枝,這一切全都如海潮奔湧過後顯露出來的堅硬的礁石一樣,毫不動搖地呈現在他的眼前;他望著它們,它們也毫不回避地望著他,他們之間是那樣的固執,對立,絲毫沒有妥協的餘地。
他忍不住了,把頭埋在膝蓋上,久久地,久久地,不肯抬起來。不知怎麼的,他的眼又濕了。
雪又下大了,天地間又變成了浩浩茫茫的一片。他從雪地上站起來,打起精神向前走去。
他像一個小黑點似的,逐漸消失在雪霧裏。
節選自《愛情與饑荒》陝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12月版
作者簡介:
王寶成,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祖籍陝西蒲城,1944年生於黃陵縣腰坪鄉蘆峪村。1969年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係。曾在西安電影製片廠文學部工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海中金》《人韻》,長篇小說《夢幻與現實》(三部曲),創作並拍攝電影電視劇本《神禾塬》《莊稼漢》等八部。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喜鵲淚》獲全國首屆大眾電視金鷹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