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愛情與饑荒(節選)(2 / 3)

書還把他引進到一種夢幻般的遐想境地,使他在內心裏為自己編織著動人的愛情故事,悄悄地塑造著自己理想的愛人。起初,他認為她就應該像宋雅君那樣,端莊、秀麗,總是那樣默默地望著他;但是後來他又覺得,她應該比宋雅君更俊俏,更飄逸,更溫柔多情,不論他到哪兒,她總是緊緊地伴隨著他;再到後來,他幹脆覺得她就應該是某一本書裏描寫過的,既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又是虛無縹緲的仙子,具體是什麼樣兒的,他也想不清楚,也許她應該是林黛玉那樣的古典美,也許她又應該是安娜·卡列尼娜那樣的歐洲美,或者還可能是別的什麼捉摸不透的一種美人。最近,當他讀了曹植的《洛神賦》,他才覺得眼前頓時豁亮起來。哦,原來他所想像的那個人,正是和曹植想像的一樣,是一個洛神模樣的人;她就站在高高的岩畔上,隔著雲霧,若隱若現,豔麗無比,“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啊,多麼神奇,多麼美妙,這不正是他想像中的仙子麼?

這天晚上,他夢見自己在一種隱隱傳來的輕盈的仙樂聲中,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向上攀登。那山頗奇,下邊是一片水墨色,折過山腰以後,才有了色彩,越是向上,越秀麗,越有奇花異草。他上啊上啊,終於上到了山峁上,那山峁又極為異樣,蒼鬆翠柏,青藤綠枝,蔚然成蔭。忽於綠萌相掩之中,出現了一片蕎麥地,地畝不大,但那粉紅色的蕎花卻開得煙霞一般,漫無邊際;那花色形成一種氤氳之氣,將半邊天宇映得明亮亮的;花香又引來了無數的蜜蜂和粉蝶,在花叢裏嗡嗡嚶嚶地飛舞著,喧鬧著;太陽在天上,浮白色的,很近很近,不冷也不熱,隻用它那溫暖的光芒撫摸著山岡和綠茵,使人感到無限的愜意。他走向那一片蕎麥地的中央,在蕎花裏躺下去,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著這上天恩賜給他的奇境。他睡著了,身體隨雲霧飄遊了起來;他鼓足勇氣,想飄遊得再高一些,再高一些,一直飄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似乎已經望見了天那邊另一種神奇的景象。但就在這時,他的身體忽然失去了依托,開始下跌,下跌,一下跌回到了人間。那美麗的山岡不見了,粉紅色的蕎麥地也不見了,卻跌落在一片南國的園林之鄉,那又是一片別具風情的山河,有綠盈盈的河流,河邊長滿了椰林,椰林旁邊是一片綠草如茵的草地,草地上有青石小路,路旁伸展著一排排碩大的芭蕉葉兒。站在那小路上,正欲東張西望,驚疑不定,忽聽見遠處傳來了悠揚的歌聲,像是女人的。他被這柔曼的歌聲吸引住了,靜靜地站在那兒聆聽著。一會兒,伴著那歌聲,從一片黛綠色的芭蕉叢後邊走出來一位姑娘,那姑娘肩頭落著一把小巧的鋤頭,柄上掛著一隻玲瓏的花籃,向著他悠悠而來。那姑娘初看上去有點黛黑,模樣兒看不清楚,等到走近他時,她才輕輕地揭起了那層深色的麵紗,露出了她那本來的姿容:她是那樣美麗,一雙明媚的眸子望著他,一麵繞著他不停地走圈兒,唱歌,歌聲如同甜蜜的液汁,滋潤著他那顆眼看就要枯竭了的心。過了會兒,那姑娘放下花籃,走到他跟前,用一雙纖巧的手拉住他的手,輕輕地說:“我是你未來的妻子。”然後羞怯地就偎依在他的懷裏,閉起那雙嫵媚的眼睛,像睡著了一樣。不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來,默然地望著他。他也慢慢地低下頭去,嘴唇接觸到她那桃花紅暈的芳腮上,接著就吻上了她那鮮花一般的芳唇。他們就這樣久久地、久久地互相親吻在一起。這時,周圍的一切全消失了,時間沒有了,空間沒有了,宇宙間的一切全部凝滯了,停止了。他真想就這樣永遠地停留下去,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隻是永遠和她這麼待在一起。可惜,他醒來了,全身熱乎乎的,嘴唇和臉接觸到的隻是溫暖了的被子。

他睜開眼睛,久久地望著這黑暗的屋室,回味著剛才那甜美的夢境。他又閉上眼睛,希望能繼續他那有生以來最銷魂蕩魄的夢,可是他怎麼也睡不著了,更談不上重新進入剛才那種夢境。耳邊不停地傳來同學們酣睡的鼻息聲,像一陣又一陣奇怪的河流的奔淌聲。他無可奈何,隻好這麼眼睜睜地等待著天明。

蒲冬林的心魂一直沉湎在那次難忘的夢境裏。那夢境就像一塊糖,含在他的心裏,他想不停地品它舔它,又怕它化得太快。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處境。開學時因為和宋雅君坐在一起所產生的那種忐忑不安和刻意修飾的心理,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實際生活中的人和事對他已經失去了製約性和吸引力,他所陶醉的是那種優美得無與倫比的夢境,而這種夢境又隻存活在他的心境裏,外麵誰也看不見,與他的形骸也毫無關係。他又重新恢複了過去那種不修邊幅的形態,而且比那時更糟糕。他的棉衣是農村式的對襟大褂,褲子膝蓋上的兩塊大補丁一成不變。他沒有新棉鞋,一雙單鞋早已破舊不堪,課堂上已經凍得忍無可忍,隻好到街道破爛攤上五毛錢買了一雙舊棉鞋;這舊棉鞋早已幫破底脫,他費盡心機收拾了一番,但對那鞋頭的窟窿無可奈何,隻好讓腳丫子暫時露著,好在他那雙破襪子剛好頂頭上沒破,所以反倒能給人留下他還有一雙沒破的襪子的印象。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理發了,他也無心再理,隻是因為不願挨上破壞校規的惡名,才不得不用五齒梳子(手指)將那又長又密的黑頭發向後理去,結果卻具備了全校學生中獨一無二的大背頭。好笑的是,由於他這背頭客觀上不落俗套,反倒給人以莊重的感覺,女同學和他對麵走過或說話時,總是不時地望著他的頭發,流露出一種好奇甚至欣賞的神情。在他的影響和帶動下,馮文軒和薑民也跟著留起了背頭,隻是因為他們的頭發太細柔,終究沒有他的那麼大。同學們背地裏都說他們三人是“五四”青年,並且驚奇蒲冬林不修邊幅居然也有那麼大的號召力,可以讓馮文軒和薑民這樣兩個儀表堂堂的美男子跟在他後邊亦步亦趨。但馮文軒的那件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長長的大棉襖卻遠比蒲冬林的對襟棉襖引人注目,使他帶著一種不拘形跡的滑稽相。

語文老師孫振海賞識蒲冬林的學習精神,不忍心看著自己這個得意門生如此淪落下去,拍著他的肩頭說:“冬林,你這樣蓬頭垢麵的,女孩子是不會喜歡你,好歹得收拾收拾,讓人看得過去才行啊!”

蒲冬林隻是茫然地望老師一眼,覺得老師這話說得可笑。

有的女同學私下對宋雅君說:“幹脆讓班主任給你調換個座位吧,瞧蒲冬林那副模樣,簡直是存心攆你走,連我們都感到醃□了你。”

宋雅君也隻是笑了笑,不說什麼。問得緊了,才漫不經心地說:“人家愛怎麼著,跟我什麼相幹。家裏窮,難免這樣,要都像咱們有母親侍候,誰還喜歡那樣?”

她這話使女生們大為驚詫。

然而所有這一切對蒲冬林來說卻是身外之物,無所謂。他現在唯一希望的是能不能在實際生活中找到某種標誌,同自己的夢聯係起來,使之能夠經常的有所依托,有所體現。

一天,他去上街,無意中在一個小雜貨攤上發現了一幀小彩照,是一個女郎,特別漂亮,她身著一件蛋黃色的線織秋衣,脖子上圍著一條毛茸茸的粉紅色圍巾,微微低著頭,用一雙繾綣的明眸默默地望著他。他左看右看,總覺得這個女郎就是他夢裏遇見的那個姑娘。他出了1毛錢,將這幀照片買了下來,捧在眼前仔細端詳時,發現照片的下端印著兩個蠅頭小字:尤敏。他想,她也許是個電影演員吧?但仔細想想,電影院牆壁上掛的那幾十個女明星照片裏,並沒有這麼個名字,再想想,在他記憶裏留下的包括所有女電影演員在內的女人名字裏,也並沒有這兩個字,就是把他看過的所有書籍裏的人物姓名齊齊翻弄一遍,也沒有這樣一個名字。這倒使他安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