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妮死後第三個晚上,嬤嬤蹣跚著上媚蘭家廚房的台階。她全身都是黑的,從頭到腳全都是黑色的。她那雙模糊的老眼裏布滿了血絲,眼圈也紅了,笨重的身軀處處都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那張皺臉孔,像隻惶惑不安的老猴,不過那下顎卻說明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對迪爾茜輕輕說了幾句,迪爾茜親切地點點頭,好像她們之間多年以來的爭鬥就這樣默默地休戰了。迪爾茜放下手中的晚餐盤碟,悄悄地穿過餐具室向飯廳走去。很快,媚蘭拿著餐巾來到了廚房,滿臉焦急。
“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倒是平靜了,跟以往一樣,”嬤嬤沮喪地說。
“我本來不想打攪你吃晚飯,媚蘭小姐。可是我等不了了,我要把壓在心底的話講給你聽。”“晚飯可以等一會兒再吃嘛,”媚蘭說:“迪爾茜,你去給別的人開飯吧。嬤嬤,隨我來!”嬤嬤蹣跚著跟在她後麵,走過穿堂經過包廳門外時,這時艾希禮已端坐在餐桌上座,小博在他旁邊,思嘉的兩個孩子坐在對麵,他們正把湯匙弄得丁丁當當亂響。飯廳裏充滿了韋德和愛拉的歡快的聲音。他們覺得能跟媚蘭姑姑一起這麼久,真是快樂的事。媚蘭姑姑一向待他們和藹,現在更是這樣。小妹妹的死對他們好像並沒有什麼影響。邦妮從她的小馬上摔下來後,母親哭了很久很久,媚蘭姑姑把她們帶到這裏來,跟小博一起在後院玩耍,中午的時候便吃茶點餅幹。
媚蘭帶頭走進那間四壁全是書籍的起居室,關好門,扶著嬤嬤在沙發上坐下。
“我準備吃過晚飯就馬上過來的,”她說:“現在巴特勒船長的母親已經來了,我想明天早晨就會下葬了吧。”“正是關於下葬這個問題,”嬤嬤說:“媚蘭小姐,我們都沒有任何主意了,我就是來求你幫忙呢。這世上就這麼多讓人心煩的事,任何事情都如此!”“思嘉小姐病倒了嗎?”媚蘭焦急地問:“自從邦妮——以來,我就極少看見她呢。她把自己關在房子裏,而巴特勒船長卻天天在外麵——”淚水突然從嬤嬤那張黑臉上滾滾而下,媚蘭坐到她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臂膀。一會兒,嬤嬤便撩起她的黑衣襟把眼睛拭幹了。
“你一定得去幫助我們呀,媚蘭小姐。我已經盡力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思嘉小姐——”嬤嬤挺直了腰板。
“媚蘭小姐,你和我一樣清楚思嘉小姐嘛。在最艱難的時候上帝便給她力量讓她忍住。這件事傷透了她的心,可她經得住,我是為了瑞德先生才來的呀。”“我每次到那裏,都很想見到他,他不是進城去,就是把自己鎖在房裏,至於思嘉,她像個幽靈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快告訴我。”嬤嬤用手背擦了擦鼻子。“隻要能幫忙,任何事情我都會做的。”媚蘭說。
“思嘉小姐經得住,是因為她經曆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從未經受過他不願經受的事,一次也沒有。就是為了他,我才來找你。”“不過——”“媚蘭小姐,今天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嬤嬤迫切地說:“說不定瑞德先生會聽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見的。”“唔,嬤嬤,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你指的是什麼呢?”嬤嬤挺起胸來,隻好實話實說了。
“媚蘭小姐,瑞德先生已經——已經幾乎瘋了。他不讓我們抬走小姑娘。”“瘋了?啊,嬤嬤,不會的!”“我沒有撒謊,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不讓我們埋葬那孩子。一個鍾頭前他親口說的。”“可是他不能——他不是——”“所以我才說他瘋了嘛。”“但是為什麼——”“媚蘭小姐,我照實告訴你吧。我本不該告訴你的,我們是一家人,你是唯一我能訴說的人。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你知道他非常寵愛那個孩子。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無論黑人白人,會像瑞德先生這樣疼愛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說她的脖子摔斷了,他就嚇得完全瘋了。他拿槍立即斃死了那可憐的小馬駒。老天爺,我還以為他要自殺呢!那時思嘉小姐暈過去了,我正忙著照顧她,鄰居們也都擠在屋裏屋外,可瑞德先生卻一直癡呆地緊抱著那孩子,不讓我去洗她那小臉的血汙。後來思嘉小姐醒過來了,我才放心!我想,他們倆會互相安慰了吧。”嬤嬤又開始在流淚,不過這一次她幹脆不擦了。
“可當她醒過來後,到那房裏一看,發現他抱著邦妮坐在那裏,便說:‘還我的女兒。她是你害死的!’”“啊,不!她不能這樣說!”“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樣說的。她說:‘是你害死了她。’我真替瑞德先生難過,我也哭了,因為他那樣子實在太可憐。”
“我說:‘把那可憐的小小姐交給嬤嬤吧。’我抱過那孩子放到自己房裏,給她洗臉,這時我聽見他們在說話,聽得我的心都涼了。思嘉小姐罵瑞德先生是殺人犯,不該讓孩子去跳那麼高的欄,而他說思嘉小姐從來不關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兩個孩子……”“別說了,嬤嬤!什麼也別說了。你真不應該給我講這些事!”媚蘭喊道。嬤嬤的話裏描繪的情景讓她害怕得心裏發緊。
“我知道我用不著對你說這些,可我心裏實在憋得慌,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後來瑞德先生親自把孩子弄到了殯葬處,後來又帶回來放在自己床上。當思嘉小姐說最好裝殮起來停在客廳裏時,我看瑞德先生幾乎要揍她了。他立即說:‘她應該留在我房裏。’同時回頭來吩咐我:‘嬤嬤,你留在這裏看著她,等我回來。’接著他就騎馬出門了,直到傍晚時候才回來。他回家喝得醉醺醺的,不過還像以往那樣勉強支持著。他一進門,沒對思嘉小姐,皮蒂小姐和在場的太太們沒說一句話,便飛快衝到樓上,打開房門,然後大聲叫我。我盡快跑到樓上,隻見他正站在床邊,但因為屋裏太黑,百葉窗也關了,我幾乎看不清楚。他怒氣衝衝地對我說:‘把百葉窗打開,這裏太黑了。’打開窗子後,發現他正瞧著我,而且,天哪,媚蘭小姐,他那可怕的模樣嚇得我膝頭打顫。接著他說:‘拿燈來,多拿些燈來!把它們全都點上。不要關窗簾和百葉窗,難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嗎?’”媚蘭和嬤嬤驚恐地對視了一眼,嬤嬤不住地點點頭。
“他就是這麼說的。‘邦妮小姐怕黑。’”
嬤嬤不禁又哆嗦起來。
“我拿來一打蠟燭,他說了一聲:‘出去!’便把門反鎖起來,坐在裏麵陪著小小姐,即便是思嘉小姐他也不開門。就這樣過了兩天。對於下葬他隻字不提,隻是早晨鎖好門騎馬進城去,傍晚喝醉才回來,然後關在房裏,不吃也不睡。現在他母親老巴特勒夫人從查爾斯頓趕到這裏參加葬禮,蘇倫小姐和威爾先生也從塔拉趕來,而瑞德先生跟沒這回事似的一聲不吭。唔,媚蘭小姐,太可怕了!並且越來越糟,別人也會說閑話呢!”
“這樣,到今天傍晚,”嬤嬤擦鼻子停頓了一下:“今天傍晚,他回來時,思嘉小姐在樓道裏碰到了他,便跟他一起到房裏去,對他說:‘葬禮定在明天上午舉行。’他說:‘你若敢這樣,我明天就宰了你。’”“…啊,他一定是瘋了!”“是的,小姐。接著他們談話的聲音低了些,我不再聽得清楚,隻聽見他又在說邦妮小姐怕黑,而墳墓裏黑極了。過了好一會兒,思嘉小姐說,‘你倒好,把孩子害死了以後,為了表現自己,卻裝起好心來了。’他說:‘你真的不能寬恕我嗎?’
她說:‘不能。並且害死邦妮後你幹的事情讓我很厭惡。全城的人都會唾罵你。你整天酗酒,而且,你愚蠢的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哪裏鬼混。我知道你是到那個賤貨家去了,到貝爾·沃特琳那裏去了。’”“啊,嬤嬤,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