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掠過所有花的影子,一切美好都該有個結局2(3 / 3)

掛了電話,我媽起碼勸了我四十分鍾,她不停地向我闡述她的觀點,反複論證這件事有百利而無一害。因為首先它可以提高我的寫作能力;其次它可以培養我的邏輯思維;再其次我可以借此機會小小地出名一把;再再其次如果真的出了書我無疑會為林家光宗耀祖;最後的最後,也是目前為止最最重要的好處,那就是出書或許可以幫助我拿到重點高中的直升或指標生名額。

對於前麵的幾條,我在內心深處覺得純屬扯淡,可是,在聽到最後一條的時候,我承認我又敗給“中考”這個混蛋了。事到如今,如果讓我在一萬顆施華洛世奇水晶和重點高中之間選擇,我猜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盡管我相信,十年之後要是再有一次同樣的選擇,隻有神經病才會選擇後者。畢竟擁有一萬顆施華洛世奇卻上不了重點高中,比單純考不上重點高中更能成為眾人眼裏嘲笑的對象,而沒有施華洛世奇卻上了重點高中的人,你身邊的老師同學家長七大姑八大姨們都會為你開脫——你的決定是正確的,雖然你現在舍棄了施華洛世奇,可是以後施華洛世奇肯定會被你的跨國企業收購。其實每個人都很清楚,也許選擇了重點高中的人在許多年後會成為一個平凡至極的無名小卒,可是所有人都樂意接受生活贈送的哪怕一點點虛偽的小禮物。現實本來就荒唐,中考把現實折磨得荒唐透頂。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開始了小說的創作,時間非常緊,因為我的生活不能全部獻給創作,還要勻出一多半來給中考複習。

我已經找不出任何形容詞來形容時間是如何如何飛速,總之,我們又一次返校,然後開學。不過這次應該在“開學”前加一個定語——最後一次,開學。

終於到了初三下學期這個折磨人的時刻了,暴風雨終於要向所有人逼近了,無論你願不願意,你已經被推上起跑線,你必須和其他人賽跑,你必須竭盡全力。初三下學期,所有的事情都被冠以“最後一次”的名義,這多多少少有些悲情主義的味道,可是事實的確就是這樣,有很多人,在經過這最後的半年以後,你可能一輩子都再也不會遇見。

二月七日,當我和吳雙於天晴再度坐在遠海的食堂裏吃蓋澆飯的時候,我很明顯地發現,中考真的可以改變一些東西。吳雙瘦了,頭發剪得更短,她說那是因為她媽媽嫌兩周剪一次頭發浪費時間。她變得沉默寡言,午餐時間因此幾乎變成了我和於天晴兩個人的相聲專場。一個月前那個活潑開朗甚至有些貧嘴的吳雙好像完全消失了,她的眼睛裏沒有了光,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死氣沉沉的緊張和失望。

於天晴倒是變得越來越生龍活虎,不停地跟我和吳雙講述她在L城的所見所聞所感,看樣子她的年過得很是舒坦。她換了新手機,屏幕保護放的是她妹妹的照片,小家夥儼然已經成長為一個小女生了。據於天晴介紹,她妹妹現在最喜歡粉紅色,每次出門前都得讓媽媽把頭發梳成兩個小辮子,再綁上亮晶晶的發圈。她還有屬於自己的小提包,上麵印著小兔子和胡蘿卜,是非常寶貝的東西,除了姐姐爸爸和媽媽,誰也不給碰。

我看著於天晴手機屏幕上那個粉紅色的小不點兒,心裏又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上一次看見她模樣的時候,也是在於天晴的手機上,那時她還很小,躺在嬰兒床裏,粉嘟嘟的身子,還有小熊一樣溫柔的大眼睛。生命真是個神奇又美麗的東西。

初三下學期是沒有時間概念的半年,要學的科目基本上都已經學完,上課就是拿著以前的書一課一課地複習和拓展。現在回想起來,在我的記憶裏,這半年的時光是和考卷一樣的慘白色,除了慘白便是血紅,那是老師的紅墨水筆批改過的痕跡。

在看似緊張有序實則慌亂不堪的前幾個周,我每天都渾渾噩噩地在學校和家的兩點一線之間奔波。有時候回到家連作業都不想動,就先寫幾段小說,吃過晚飯甚至看會兒電視再學習,效率還莫名其妙地高了許多。說到小說,我已經決定要以我現在正在經曆的生活為原型,寫一寫中學生之間的故事,主角當然是我、吳雙和於天晴,故事裏的吳雙和於天晴擁有比現在的普通一萬倍的名字,這其實是我媽的主意,她說太文藝了反而不像生活。

我盡量保持著每天兩千字的速度,因為六月之前就要交稿,我擔心越往後屬於我的時間會越少,交給試卷的時間會越多。與此同時,幾乎所有成績不錯的學生都開始為直升生和指標生的名額忙活了,老黃告訴我們,再過一周,就要申報各個高中直升與指標的名額,有意願的同學需要盡可能多地提供關於個人獲獎情況的信息,也就是獎狀的原件與複印件,隻是今年遠海的直升和指標名額確定隻給科技和英語競賽最高獎加分。在得知我的全國作文大賽一等獎不加分的消息後,我媽似乎早已忘記了她曾經說過的“這種勾當打死也不做”的誓言,在一周之內竟給我搞到了一個全國英語競賽一等獎的證書。

總而言之,初三是塊讓學生累也讓家長累的沼澤地,深陷其中會讓你覺得進退兩難,而唯一能把你拉出險境的東西隻有成績。成績越好,你身上的負擔就越少,這不用我說你也明白。

申報直升和指標的日子很快來臨,就是在這一天,我知道了一個五雷轟頂一般的消息,那就是我其實根本沒有資格申請直升生,即使我的綜合排名足夠靠前——我的小三科隻有一個A,而直升要求至少有兩個A。這意味著我媽費盡心思、拋棄尊嚴為我搞到的證書終無一用。

我還能說什麼?我終於明白原來真的有一種感覺叫做欲哭無淚,現實就是這樣活生生地橫在你麵前,你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而你又是那樣清楚地知道,你之所以走到今天這步田地不在於什麼天公不作美、命運不濟,所有的原因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你自己。

就這樣,我很快在遠海小小地出名了一把,原因是全級部隻有我一個人是因為小三科不合格而被迫成為指標生的,在我上麵的直升生總成績甚至還比我低了兩分多,可是就因為我的兩個B,她以一個不算太高的成績拿到了直升的最後一個名額。吳雙開玩笑說,是我的不幸成就了她的幸運,所以我其實是個英雄。我笑不出來,隻好尷尬地故作笑到流眼淚。

我拿到了清逸的指標生,這意味著我的中考成績可以比清逸的錄取線低三十分,這可以算是一個好消息,至少對其他人來說,這確確實實屬於一個好消息。今年的指標生政策又恰好和往年不同,往年隻比錄取線低二十分,而今年不知為何改為了降三十分錄取,所有沒拿到指標生的人都在捶胸頓足地惋惜過去為什麼不用功讀書。說來搞笑,全世界大概隻有我在為那個錯失的直升名額而難過。於天晴安慰我,就算別人拿到了直升名額,他們的麵試和筆試也不一定過得了,到頭來還是一樣要參加中考。我無話可說。在別人眼裏,我再傷感就變成矯情了,畢竟許多人連指標生都沒拿到,我卻在拿到指標生後為了一個直升名額而痛苦不已,這實在像是一件帶點裝模作樣嫌疑的事情。於是我隻得收起難過,故作平靜地告訴大家,我已經想通了,在聽到他們“這就對了”的如釋重負的聲音後,我甚至很自然地露出了一個虛偽的幸福笑容。

原來你做的任何一件事所產生的後果都會在將來的某一天重新反饋到你身上,要不是因為這件事,你永遠也別想知道這個道理。這是我唯一用來安慰自己的話,雖然我最終還是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這個指標生的名額,但我起碼坦然了不少。

我的初三,幾乎在拿到清逸的指標生名額後就結束了,所剩無幾的日子裏,老黃基本上不再管指標生們,她的目標是那些成績中等卻努力肯吃苦的學生。A班的直升生全部被錄取了,原本擁擠的教室裏一下子空出十幾個座位來,倒更加渲染了離別的氣氛。

五月初,過完勞動節後遠海舉行了春季運動會,初三和高三的學生在參加完入場式後就被各班老師帶回學校上自習了。空空蕩蕩的校園裏一下子少了許多鮮活的聲音,一開始大家還埋頭在題海裏,兩節課後有人開始抱怨:“你說咱們這是何苦啊,連個運動會也不讓參加。唉,應試教育真他媽作孽。”“就是就是!”周圍瞬間響起一大片讚同的聲音。“他們現在應該在團體操比賽吧。”有人感歎,“也不一定啊,去年好像是先比的男女混合接力。哎,你們還記得C班那個誰誰誰差點把咱班誰誰絆倒的事吧……”於是大家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起去年的運動會來。“嘿嘿,其實我覺得咱班男生都挺帥的,特別是那誰,跑起步來那叫一個英姿颯爽,還總拿第一名,真給咱A班爭臉。”“哎呦你不會暗戀他吧,沒看出來啊。”“還真被你給猜對了。”“啊?真的假的啊?”“哈哈,開玩笑啦。”女生們也顧不得麵子問題了,討論起心儀的運動健將來。男生則在一旁拿兄弟開涮——“我說,某某你去年跑接力是不是掉鞋來著?哈哈哈真是笑死我們了,真夠糗的。”“不對啊,那好像是我前年幹的事吧。”“哈哈哈哈哈。”

離下課還有十分鍾,有人提議把運動會的錦旗拿出來集體簽名,反正學校也不要了。這個想法很快被認可,於是花花綠綠的簽名就飛上了那麵印著“團體總分第一名”的錦旗。有人在擔心老黃回來後發現錦旗被塗滿了會不會生氣,但更多的人開始拿了簽字筆衝到講台上簽名。許多人拿出手機,給那麵簽滿了名字的錦旗拍了照片。後來,大概是中考結束後,我在A班的QQ群相冊裏偶然發現了那些照片,在它們的下麵都標注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我們的光榮”。

中考定在六月初,我的小說也漸漸有了雛形。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我的書,因為我是想將它當做畢業禮物送給吳雙和於天晴的。小說裏的林小蔻、吳雙和於天晴還在繼續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可是現實裏的她們馬上就要畢業了。

於天晴已經決定要轉回L城一中上高中,那是一所以嚴厲出名的高中,擁有很高的一本達線率,可是於天晴告訴我,她到了那裏是不會好過的。吳雙大概是要留在遠海的高中部,雖然遠海的高中部不是很好,可經過最近兩年的修整,風氣和師資力量都有了較大的轉變。我橫豎都已經算是半個清逸的學生了,隻要我中考不特別特別倒黴,我應該會去清逸讀高中。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三人在高中時期是不可能在一起了。

我知道,人的一生會有很多很多次的離別,把離別看得太重隻能說明你不成熟。我也知道,前麵的路還很長,吳雙和於天晴不可能是我的終點,她們隻能算是我人生路上的兩個小小的站牌。可是麵對那個終究要來的結局,我還是不舍。一起度過了那麼多青蔥歲月、豆蔻年華,不是說忘就能忘的。我能做的,也隻是把這份記憶交給時間沉澱,至於以後還能不能相見,這要看我們彼此有沒有緣分。

我看得出來,在最後的時光裏,我們三人都非常小心翼翼地對待這段友誼,每個人都想方設法地讓它完美,讓它長久。其實它最終能不能完美和長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曾經存在過,曾經短暫地絢爛過,這樣就足以無悔了。

中考前三天,我的小說終於結了尾,我不敢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但是它起碼真實。剩下的時間,我用來複習基礎知識。其實事已至此,多複習與少複習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了,它們能帶來的,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進考場前,我分別收到於天晴和吳雙的短信,於天晴說:“加油,考完請吃比薩!”吳雙的則頗有搞笑意味:“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願望馬上就要實現了……哈哈,好運!”我一一回複,然後大步走進考場,心裏滿是溫暖。

對於中考三天,我不想作過多的描述,總之,它過去了,生活又是一片明朗。

一周後,我們最後一次回到遠海,照畢業照,參加畢業典禮。校服被油漆筆塗抹成一張花花綠綠的臉,在那上麵亂七八糟地寫滿了簽名和贈言,遠海的校徽底下是吳雙氣勢磅礴的四個大字——“好聚好散”。別人可能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我和於天晴一眼就明白。其實這才是友誼的最高境界,不刻意地為永恒而存在,把風景都看透了有什麼意思呢,海枯石爛其實不如好聚好散。

畢業典禮上老黃是哭了的,其實三年來我最想對她說的話是對不起和謝謝,我為我一直對她心存芥蒂而抱歉,也為她三年來對我的好真誠地道一聲謝謝。老劉收到了一束花,樂得合不攏嘴,我和她很長時間地擁抱,她叮囑我去了清逸一定要好好用功,畢竟那裏高手如林。看到Amy老師我是掉了眼淚的,盡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擁抱,她告訴我要“Be Brave”。

然後,這一次沒有然後了。我們彼此擁抱,流淚,依依不舍,然後各自回家,開始新生活。

我的初中年代就這樣結束了,我們甚至沒有舉行一個像樣的告別宴,沒有去KTV集體高歌一曲“朋友一生一起走”。

遠海,再見。

我的小說是在我上高一後六個月才印刷出版的,所以它最終沒有作為一份畢業禮物送到吳雙和於天晴的手上。我看著那本薄薄的寫著我名字的書,心中的感覺先是複雜,後是明淨。我一直以為,我在遠海度過的三年會是我豆蔻年華裏最美的三年,可是現在我終於明白:所謂最美,不過是因為最初;所謂難忘,不過是因為溫暖。

我突然迫切地想要打電話給吳雙,告訴她我寫了一本書,書裏是我們三個人的故事,這本書其實是給她們倆的畢業禮物,隻不過印得太遲,沒來得及送到。我已經抓起手機了,然後我聽到聽筒裏好聽的女聲機械般地重複:“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就像所有矯情的言情小說裏描繪的那樣,我就是在那一刻,真正釋然了友誼這回事。

高一上學期的寒假,我跟吳雙還有於天晴見了一麵,在吳雙家旁邊的肯德基店裏。於天晴已經剪了短發,顯得更加乖巧,吳雙也不再是那個敢在冬天喝冰可樂的吳雙了。於天晴靦腆地告訴我們,她早已不再迷戀她的N先生,她覺得那段過去簡直傻透了。我和吳雙隨聲附和,我們三人相視一笑,然後彼此沉默。

在我身上的背包裏,裝著兩本我寫的小說,被我很用心地在扉頁留了言,簽了名字。可是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送不送給她們其實無所謂,每個人都會有每個人獨特的記憶方式,她們也許不說,可那不代表她們不記得。

最後,我們三人一起去了KTV,一起聲嘶力竭地吼了一首周華健的《朋友》,當唱到“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的時候,每個人都是落了淚的。

最後的最後,也就是現在,我們三人很少聯係,偶爾發幾條節日祝福短信,都是些千篇一律的快樂。我不敢說我們真的做到了吳雙寫在我校服上的“好聚”,但“好散”起碼是實現了。

高中校園裏,我與許多曾經的小學同學再次成了同學。大家聚在一起,難免絮絮叨叨地談論起小學那幫人。於是我得知王建康雖然不在重點初中,卻憑著努力和聲樂特長成功的被聖陽高中錄取;大隊副則由於中考失利與聖陽失之交臂,被迫進入一所二流高中。時過境遷,在別人的故事裏,我也隻好簡單地感歎一句,命運這東西,何等神奇。

我總是在想,我名字裏的“蔻”字究竟是不是和“豆蔻”這個詞多多少少沾一點關係。同時我也慶幸,在我最美麗的豆蔻年華裏我沒有成為一粒孤單而又封閉的豆子,日日夜夜向著遠離太陽的陰暗處瘋長。很多時候我感謝很多人,感謝他們在不經意間把一些對我的人生起了巨大作用的深邃哲理以一種微妙的方式輕描淡寫地刻畫到我生命的長卷上。很少的時候我懷念一些人,然後很快意識到我懷念的其實並非他們本身而是他們路過我生命的方式。我越來越信奉那四個吳雙寫在我校服上的字——好聚好散。我覺得能夠做到好聚好散的才是經得起時間推敲的感情,無論親情、友情,抑或愛情。

至於吳雙,至於於天晴,至於所有曾經出現過或即將出現在我生命裏的人,我也都真真切切地希望,我和你們,能夠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