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掠過所有花的影子,一切美好都該有個結局1(3 / 3)

不論是蔣一凡還是依菲,我身邊的人似乎總是沒法跟“文化課成績優異”這幾個字沾邊,她們大都有著不合群的性格,從來不循規蹈矩,總是讓老師心煩。可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感謝老黃,要不是因為她的安排,我不會輕易擁有能跟所謂“差生”親密接觸的機會,而正是這樣的機會,讓我有勇氣重新審視我十幾歲豆蔻年華的另一麵。在跟她們打交道的日子裏,我越來越深刻地體悟到,她們就是一扇扇半掩的窗戶,透過她們,我可以看得到整個社會和全世界,她們教會我如何用自己的心分辨出是非對錯而不是用旁人的流言蜚語;因為她們,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觸碰到那些剔除了功利思想和名譽紛爭的單純的快樂;在她們的世界裏,幸福就是幸福,厭惡就是厭惡,一切都幹幹淨淨,完整如新。

好時光總是過得飛快,一個半月後,距離我們的期末考試隻剩下兩周,依菲轉學了,轉去了不知比遠海低了多少個層次的F中。她走的那天,沒有人跟她送別,當然她倔強的背影讓我們覺得她也根本不需要這種矯情過頭的東西。我陪她走到校門口,跟她擁抱,然後看著她爸爸黑色的轎車消失在十字路口。我在刹那間想起蔣一凡,我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考上心儀的舞蹈學院。我在心裏默默地對依菲和蔣一凡說:加油。

回到班裏的時候,我在自己的桌洞裏發現了依菲留給我的整整一大盒榛子巧克力。周三下午的體育課,我跟吳雙還有於天晴在看台上狼吞虎咽地瓜分了它,就像依菲在巧克力盒子上用油漆筆寫的那句孩子氣的話——“給你和你的朋友,這次不用分給別人。”

就在依菲轉學的同一天,吳雙在校門口的小賣部裏發現了麻辣燙口味的方便麵,每一桶還附贈鹵蛋一枚,價格隻比康師傅貴一點點。她激動地向我們傳達了這一消息,眼睛裏閃爍著的貪圖小便宜的精光足以供全中國照明二十年。在她的威逼利誘之下,我和於天晴同意第二天中午改善夥食。

次日中午,吳雙很大方地從書包裏掏出三桶方便麵,說她請客。我和於天晴歡快地撕開了包裝,映入眼簾的是調料包、醬包、麵餅,以及隻有普通4B橡皮大小的鹵蛋。吳雙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場麵,她趴在方便麵碗口,和那鹵蛋足足對視了一分鍾,然後大呼小叫起來:“我的天這不是騙人嘛!這玩意兒也叫鹵蛋?我看‘鹵’和‘蛋’之間起碼要加個‘鵪鶉’吧?!”於天晴小聲地接了一句:“鵪鶉蛋也是蛋。”她不僅得到了吳雙的回答還得到了一個超級白眼:“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安於現狀,那麼咱們現在隻能使用山頂洞人製造的石器吃方便麵。”她端起自己那碗方便麵,頭也不回地走向開水房,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瞥見包裝上那隻紅色的卡通辣椒正擠眉弄眼地衝我們傻笑。

因為那個偷梁換柱的鹵蛋,吳雙在吃麵的時候一口咬斷了叉子。那隻斷裂的白色塑料叉可憐地漂浮在泛著紅油的湯裏,像一彎裂紋的殘月。我默默地含著麵條,盡量吸食它們而不咬斷,想看看一根麵究竟有多長。吳雙憤恨地瞪了我一眼:“幼不幼稚啊幾歲了你?”結果我牙床一顫咬斷了那根應該很長的麵條。

於天晴已經被辣得說不出話來了,嘴唇腫成一座豔紅的高山。她一邊以半分鍾三口的速度喝著水,一邊用眼神同情著我。一頓本應該氣氛美好的午飯現在變成了一場鬧劇,套用一個時髦的句型,這叫“一枚鹵蛋引發的血案”。

吳雙悶悶不樂地解決了她的麻辣燙方便麵,至於那個鹵蛋,她連包裝都沒拆,直接丟進了垃圾箱。正當她準備接著把方便麵桶也扔進去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別扔!給我去樓下的垃圾桶……”吳雙“哦”了一聲,然後鬆開了手,方便麵直接砸進垃圾箱底,散發著辣味的湯汁滲出來。

十分鍾後,吳雙被叫進了辦公室。老黃怒氣衝衝地責問她:“遠海禁止吃方便麵你知不知道?一個學生吃這些花裏胡哨又沒營養的東西幹嗎?而且就算你違反校規校紀也不要把吃剩的方便麵扔在班裏啊!湯湯水水的值日生怎麼打掃?一開衛生櫥滿鼻子的辣味你讓其他同學怎麼辦?況且我已經製止你了你怎麼還不聽?老師不讓做什麼偏做是吧,膽子很大啊!馬上就期末考試了你知不知道?你腦子裏除了吃還有什麼?你把吃方便麵的勁頭分一半在學習上也好啊……”我和於天晴隻偷聽到這裏,因為緊接著一陣風把辦公室的門給吹上了。看樣子這次談話凶多吉少。

果然,下午的語文課上,老黃首先點名批評了吳雙,不過罪行定得十分誇張——公然違反學校的規章製度、自私自利、反抗老師、學習不用功,甚至還有生活腐敗和浪費糧食。吳雙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把筆袋裏的筆弄得嘩啦作響。

然後老黃宣布,下周要以班級為單位舉辦元旦聯歡會,希望各位同學踴躍報名參加,展示自我,因為這將是我們初中時期的最後一次聯歡會了。我趁機給吳雙傳紙條:“老黃怎麼批評你?”

她很快回複我:“就剛才那些唄,叨叨一大堆廢話,不就吃個方便麵嘛,搞得和‘文化大革命’批鬥地富反壞右分子似的,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活了!!!!!!”吳雙點了六個巨大的驚歎號,最後三個還戳破了紙條。

老黃去辦公室拿教案了,我直接回頭問她:“按老黃的性格,難道……”我猶豫了三秒,“難道沒有懲罰嗎……”我快速轉過頭去,用後背死死抵住吳雙即將爆發的尖叫。她深吸一口氣:“當然有!!!我要先把那碗神經病方便麵從垃圾箱裏揀出來扔到樓下的大垃圾桶去,再打掃一周的教室!!!你很幸災樂禍是不是!!!”老天有眼,我聽見了老黃的高跟鞋敲擊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動聽樂律,可惜吳雙沒有這樣的好耳朵,就在她憤怒地吼出一句“憑什麼我要被罰掃教室!!!”後,老黃出現在A班門口。全班迅速安靜下來,這使得吳雙那句激昂之語顯得分外突兀,就如同一尾突然從平靜的海麵上躍起的魚。吳雙僵在那裏,老黃用更加憤怒的聲音怒吼:“吳雙你今天這是怎麼了!來來來你給我出來站著!”吳雙癱在桌子上,作昏死狀,嘴裏極其無奈地念叨著:“他媽的我今天招惹誰了?”

吳雙成功地被逐出A班的大門。我透過後門玻璃看見她在走廊上漫無目的地踱步,嘴裏還嚼著什麼東西,我衝她比畫著V字手勢,她把臉貼在玻璃上,擠出一個極其扭曲的鬼臉。

“林小蔻,你要不要出去陪陪你的好朋友?”老黃發現了我的小動作,在講台上對我怒目而視。我隻得乖乖地轉過頭,故作認真地聽她大講特講魯迅的生平。

老黃將元旦聯歡會征集節目的重任委托給了班長餘君子和於天晴。A班的班長餘君子,此人驕傲自大又沒什麼真本事,據說他之所以能當班長隻是因為他在開學第一天幫老黃搬東西,此後A班再也沒有搞過任何班幹部競選,他也就一直待在班長的位置上想拽都拽不下來。餘君子和於天晴,這對老黃的禦用組合被大家戲稱為“雙魚”。

一直忘了介紹,於天晴同學是A班的團支書。

領導於天晴很快將各項工作落到實處。許煦和我被安排寫開場詞和閉幕詞;曾墨顏被安排寫主持人的串場詞,並且她同時也是主持人中的一員;高漢霄負責找猜謎語的材料和有獎競猜的題目;就連吳雙也被指定策劃節目的出場順序。

幾乎所有的A班成員都其樂融融又井井有條地忙成一團,就連時間也帶上大家庭的溫暖和即將到來的新年喜氣,緩慢而輕快地向前流淌。

在離元旦聯歡會隻剩下四天的一個中午,劉天鷗——就是那個吳雙的小學同學,打掃校園那天穿紅裙子梳麻花辮的女生,吳雙告訴過我她是從鋼琴班轉到A班來的——在開水房與我們碰麵。她站在銀灰色的水龍頭前麵,透明的水柱下是她藍白相間的水壺。她張開手掌,跟我們打招呼,蔥白的手指像白蝴蝶在水霧朦朧中飛舞。她在昏黃的燈光裏衝我們扭捏地笑,她拉住吳雙,小聲地說:“你能不能幫我問問於天晴,聯歡會有音樂類的節目嗎?”吳雙很不解地看著她:“你自己問不就行了?而且肯定會有一兩個唱歌跳舞的節目吧。”劉天鷗露出羞澀的微笑,我甚至覺得那微笑裏有點小小的尷尬:“不是啦……我說的是樂器類的節目。還有,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她深呼吸:“顧超他……要彈鋼琴嗎?他可不可以……和我一起表演四手聯彈?”劉天鷗垂下眼簾,她的臉很迅速地燒起來,燈光給她的輪廓勾上一層暖洋洋的金邊。

吳雙的臉色突然黯淡下來,她冷漠地倚靠在牆壁上。半晌,她問:“你喜歡顧超?”

沒有回答,隻有水流的聲音、機器運轉的聲音和門外嘈雜的喧鬧。劉天鷗咬著嘴唇,孤獨地立在開水房中間,她的睫毛微微顫動,手指緊張地攥住衣角。

三個人都沒說話,可怕的沉默包圍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