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掠過所有花的影子,一切美好都該有個結局1(2 / 3)

然而,我的眼睛沒有騙我,此刻橫在我麵前的,確實是一個淺灰色的大下坡。我不知道這個下坡是從什麼時候起立在這裏的,我也不想去考證這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覺。我把車子推到坡的頂端,右腳蹬地,然後想也沒想就滑了下去。這一刻,我不想在乎什麼惱人的肢體平衡,我甚至已經在潛意識裏做好馬上就摔倒在地的準備了,可是我壓根兒就沒有停下來。

是的,我就是這樣重新學會了騎自行車。

那一刻風飛快地掠過我的發梢,我聽見它在我耳邊輕聲呢喃,原來成長就是這麼一瞬間的事。

後來,我把這件事寫進了我的語文期末考試作文裏。後來的後來,這篇作文保佑我過了個好年。

上了初三後,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得飛快。期中考試前,老黃很明確地告訴我們,期中考試的成績將納入評選直升生和指標生的排名總成績中去,所以誰掉以輕心誰就等於是在拿著前途開玩笑。於是一直以來總是以“我們就是不務正業的重點班”形象示人的A班,終於開始爆發自身的實力了。

仔細回想起我的初中三年,也就是在初三第一次期中考試前夕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身處於一個多麼優秀的群體。以前我一直以為,這個所謂“全市最好的班”多少有些徒有虛名,但是現在,我第一次敢於直麵它的優秀性。

在尖子生那邊,也就是曾墨顏、許煦、高漢霄和顧超等人那邊,學習變成了一種可以用來暗中賭氣、和對方爭個你死我活的工具。每天中午,都可以看得見他們幾個固定在自己座位上一動不動埋頭做題的身影。教室的燈光有些昏暗,蒼白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皺縮成小小的一團,鋪開在木質的桌麵上。我和吳雙看著這樣的畫麵,不由自主地同時發出了一聲歎息。

於天晴告訴我,她覺得她應該開始好好努力學習了,然後她把她的Mp4拿出來,很認真地交給了我。吳雙對此哭笑不得,她說於天晴用功得有點搞笑,而且她對於天晴居然把Mp4交給我而不是給她表示十二分的無奈和不解。對此,於天晴的解釋是交給我比較安全,吳雙齜牙咧嘴地說她詛咒我明天就把Mp4弄丟了。

放學後,我被於天晴拖著去學校對麵的書店買了幾本參考書,她對我說:“我覺得我們不能再玩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要是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能夠成為所有中國學生共同的信仰,那一定就是“考試”,考試讓人變得進取,變得勤奮,考試給人希望,也給人壓力。我甚至在那一刻覺得考試是一種非常美好的東西,畢竟隻要你以正確的角度看待,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不美好的。

告別了於天晴,我抱著兩本厚厚的理科精選參考題走在夜色裏,它們有著暗綠色的封皮,上麵用金色的顏料揮灑了三個大字:“高分夢。”天漸漸黯淡下來,像一筆越勾勒越深邃的墨跡,我踩著路燈的影子,月光在我身後唱了一路的詠歎曲。

那兩本書陪我度過了整個初三,在那上麵有於天晴用彩色熒光筆給我勾畫的重點,有我自己的或藍或黑或紅的筆跡,在書頁兩側的空白區域,有吳雙畫的歪門邪道的笑臉。中考結束後,我賣掉了幾乎所有的卷子和教科書,卻唯獨留下了那兩本參考書和吳雙給我畫的電路圖。

在我們這些普通學生用功學習的同時,還有一部分人,我們稱之為“藝術生”。他們經常在自習課上請假回家,為的隻是贏得一個或兩個小時的寶貴練琴時間。吳雙是遠海交響樂團的大提琴首席,盡管如此,她和她媽還是一致決定,不參加任何藝術特長鑒定的招生考試。我曾經問過吳雙這樣做的原因,吳雙隻是很落寞地搖頭:“我媽說藝術特長生鑒定不僅是考水平,更是在考關係,你知道的,我沒有爹可拚。”我隻得陪她沉默。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幾乎所有人都在為了那個叫做“前途”的神祗而努力獻出自己的全部,他們不言累與難,隻用盡全力拿青春和未來去賭。我說的是,幾乎所有人,不包括依菲這樣的特別人類。

實際上,依菲曾經告訴過我,她早晚會轉去別的學校上學,她說她根本就想不明白為什麼她爸媽要花大價錢把她塞進這樣一個完全不屬於她的班級。那時候我還對她的種種行為反感有加,用一句“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哪家父母不想讓孩子好?”冷漠地反駁了她。現在想來,這句話雖然正確但其實是有點傷人的,人們總是習慣拚命挖掘強者的弱點和苦痛之處,卻將弱者的苦衷當做他們自作自受的標誌。

在學校的時間裏,依菲基本上處於混沌的狀態,上課時聽音樂和用手機上網是家常便飯,桌洞裏偷偷藏著的小說也不知道被老黃沒收多少次了。作為老黃欽點的“全班最適合跟依菲同位的人選”,我對她是敷衍大於幫助。我對她的要求僅僅是不打擾我,至於她是不是在幹和學習有關的事,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初三後的第一次期中考試,我發揮超常拿到了A班的第一名,老黃和各位任課老師因此對我抱有極大的希望,老黃甚至特意約我去她辦公室談話,好吃的好喝的給我裝了滿滿一校服口袋。而依菲,則很不幸地考了A班的倒數第一。於是在一次班會上,老黃憤怒地罰依菲到教室後麵站一節課,“正數第一和倒數第一坐在一塊兒!你好意思的嗎?再拖A班的後腿我看你就別來上學算了!”然而依菲隻是低著頭,厚厚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的眼睛。“你看看你,還像個學生的樣子嗎?!明天就給我把頭發剪短了它!你聽到沒有?”依菲依然隻是低著頭,用她的沉默與老黃對峙。這時候全班同學都回過頭去看她,她跟老黃,一個在教室的前麵咄咄逼人地居高臨下,一個在教室的後方安靜但帶著敵意地站立,就像是兩株突兀又帶著利刺的仙人掌。

老黃還在數落些什麼:“我問你話呢!你聽見了沒有?!”瞬間高了八度的嗓門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依菲終於抬起頭,幾乎是怒吼一般的聲音從她的嗓子裏狂湧出來:“我聽見了我聽見了我聽見了!!我的頭發你也得管!!你有完沒完啊大媽!!”她激動得麵色潮紅,暴怒把她完全變成了一個煽動著複仇火焰的黑暗女神,她已經顧不得校規校紀中的條條框框,此刻她的世界裏大概隻剩下了屈辱和厭倦。

在依菲大吼的幾分鍾時間裏,A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這可怕的寂靜顯得她的聲音更加刺耳也更加孤獨。老黃很明顯是被依菲的表現嚇到了,她怔怔地立在講台上,以一種極其憤怒又極其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依菲。然而老黃畢竟也是教書育人十幾年的資深教師,這種場麵雖然不常有但起碼也應該是目睹過幾次的,她很快恢複了鎮靜,甚至有些鎮靜得過頭,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誌在必得的微笑:“依菲,你就是這麼跟你老師說話的是吧,你膽子挺大的啊,我看你最近也別來學校上課了,你的存在完全是對大家的幹擾。這樣吧,我一會兒就去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她頓了頓,“你回家吧。”

依菲怒視老黃,她的聲音帶著些微微的顫抖:“他會打死我的。”可是老黃沒有再理她的意思了,她轉身快步離開了A班的教室。依菲在原地站了一小會兒,就徑直走回座位上來了,她低著頭,可是從她頭發間露出來的臉頰是通紅的,我知道她哭了。

她將課桌裏的東西全都拽了出來,她的Mp4,她的手機,她的鉛筆袋,她的日本漫畫,還有她幾乎沒怎麼在上麵寫過字的教科書。這些東西散落在她的桌麵上,她把它們胡亂塞進了自己那個咖啡色的雙肩包裏。然後她背起那個大包,在眾人齊刷刷的目光裏走出了A班的教室。

依菲就這麼走了,沒有跟任何人請假。在搞不到出門條的情況下,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從戒備森嚴如軍營一般的遠海逃出去的。一個星期之後,她才回來,剪了男孩子一般帥氣利落的短發,隻穿一件校服上衣,牛仔褲側麵掛著的銀色鏈子叮玲當啷地響。我總感覺,許多人看她的目光裏,都摻雜著一種冷漠的同情,依菲大約也感覺得到,所以她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由於我們之間特殊的同位關係,她和我倒還比較親近,但這種親近也隻不過是相比較而言罷了。我開始萌生出一種想要幫助她的念頭,不僅限於學習,隻要我能幫的,我統統一手包辦,包括在小測驗中冒著被老師抓住的風險借她抄卷子,包括替她偽造家長簽名。我很清楚,學習成績什麼的對於現在的依菲來說不過是狗屎一坨,她徹底放棄了,自然也就不會再學好,唯有這些小事能夠或多或少地激起她心中某些微小的共鳴,我想,哪怕隻有一點點,也比她整天耷拉著腦袋頹唐不堪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