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一直以為,初三大概隻能被拆成幾個鮮血淋漓的字眼:“頻繁考試”、“起早貪黑”還有“名利紛爭”。但是現在我發現,有許多事情,隻有當你真正麵對它的時候,才看得到它潛藏在眾說紛紜之下的真實。雖然這個社會過於看重個人利益,雖然如此,我還是想說,其實初三遠沒有許多人想象中的那麼糟糕。
至少,對於我和吳雙來說,初三僅僅是一個更加忙碌的初二,僅此而已。
又一個嶄新的九月一日,我和吳雙居然同時來到了遠海的大門口。她那天穿一件洋紅色的外套,非常鮮豔的紅色讓她看起來仿佛一支含苞待放在母親節期間花店門口的康乃馨。開個玩笑。她看樣子是剛剛從小賣部裏鑽出來,左手抓著一管葡萄味的薄荷糖——那是我們都愛的口味。看到我,她大幅度地揮手:“林小蔻!這裏這裏!”我奔向她,那種感覺就像孤行的支流彙入大海。
我看著吳雙,一個暑假,雖然我們見過好幾次麵,但我還是感覺得到她身上一些細微的變化。她的短發又長長了,軟軟地耷在耳廓上,令她看上去比以往更像個女孩子。她瘦了一點,顯得那對單眼皮大眼睛更清亮。她叫我名字的時候還是喜歡在末尾帶一點兒話音,她拿出一顆糖塞進我嘴裏,冰涼的葡萄味就像專門屬於她的味道。
吳雙告訴我,於天晴在暑假的最後一天給她打了一通電話,說她向我們道歉,希望三人之間能夠重歸於好。我疑惑地看著吳雙,想知道她的答案,她狠狠地瞪著我:“看什麼看!我的回答當然是——好!於天晴早就該歸隊了不是嗎?”
這的確是個和我的想象背道而馳的答案,我以為吳雙不會答應於天晴無厘頭的和好要求,畢竟她曾經就是以比這更加無厘頭的方式跟我們決裂的。但是,我錯了。事實證明,吳雙的決定百分之一百萬的正確。
於是,就在那天早上,我第一次,或者說再一次,看到了於天晴久違的微笑。
上初三後的第一節語文課上,老黃在電腦上投影了我的作文,然後她告訴全班同學,我獲獎了,“長風杯”全國青少年作文大賽的一等獎。我很驚訝的地方在於,這件事居然是從老黃口中而非我媽口中蹦出來的。於是在那節語文課上,我收獲了來自四麵八方或驚訝或祝福或不屑的目光,這讓我在有點小尷尬的同時覺得爽到了極點。下課後,吳雙以最快的速度把我生拉硬拽出了A班,五分鍾後,我們坐在了操場旁邊看台倒數第二排的石階上。還沒等我開口,吳雙就對我露出詭異的微笑:“別謝我了,好姐妹都這樣做。”我完全摸不著頭腦,隻得故作心領神會的樣子衝她一個勁兒點頭。吳雙看了看我,目光裏有藏匿不住的笑意:“真是笨哪你!我的意思是——我這樣做,是為了解救你於危難之中!你想想啊,如果我不及時把你拉出來,你這一個課間還不得被那些嗡嗡亂叫的蒼蠅煩死!”她有些得意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塊剛剛烤了十分鍾的脆皮蛋糕,不滑膩,有的隻是溫暖的清香。
“喂喂,什麼叫‘嗡嗡亂叫的蒼蠅’啊?這個世界上又不是沒有好人!”其實我知道吳雙說這句話的本意並非一定要諷刺誰,她不過是誇大其詞罷了。果然,吳雙被我惹火了:“大姐,我說你可不可以有點良心?我隻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又不是真罵他們是蒼蠅!”我立刻俯首稱臣,連聲道“對不起”,她這才作罷,但又要求我放學後務必請她吃關東煮以示誠意。我當然答應。
放學後我們理所當然地擠在掛著橙紅色熒光招牌的便利店裏,吳雙一手端著紙杯,一手舉著竹簽將一個個圓滾滾的叉燒魚丸往嘴裏送,我則在一旁默默地盯著大玻璃窗外麵的人群,腦袋裏想著亂七八糟、大大小小的事。吳雙突然遞過一個熱氣騰騰的魚丸來給我,我故意露出鄙夷的表情打趣她:“自己吃就行了,不用非得想著我,我又不像某些人滿腦子裏都是叉燒魚丸。”她卻異常認真地把丸子塞進我嘴裏:“林小蔻,我今天一直很想跟你說,祝賀你獲獎。”我看著吳雙過於鄭重甚至有些別扭的表情,本來想笑,眼角卻莫名其妙有些潮濕。我以一種非常滑稽的方式咬著那個大大的魚丸,硬從嘴裏擠出兩個字來送給她:“謝謝。”“客氣你個大頭鬼。將來成了知名作家,可別忘了我啊。”吳雙壞壞地笑,“到時候我可是會去敲詐勒索你的!”“我隨時恭候!”我衝她揚起一個放肆的笑容,然後吞下那個丸子,叉燒的香味瞬間充滿了整個胃。
那一天,我始終覺得不論時間走得多快我也不會忘掉那一天。那一天我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對我而言最為重要的獎項,可是後來我發現那個獎帶給我的快樂,遠遠不如吳雙一個人留給我的感動多。
就這樣,在我拿到“長風杯”的一等獎之後,我的周記本迅速變成了炙手可熱的神物,幾乎初三級部的每一位語文老師都至少讀過一遍,A班的作文課上,老黃還以我的作文為範文大講特講了起碼有二十五分鍾。被表揚的滋味當然很美妙,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性格使然,在內心深處的某一個小角落裏我總覺得這是一件十分尷尬並且讓我討厭的事情。獲獎這件事迫使我不得不做好隨時把周記本貢獻出來的準備,並且如果我表現出一點點的不耐煩或者不高興,就會被當成擺架子或是耍大牌。以往的周記本上,總是記滿了我身邊各種各樣的樂事糗事煩心事,可是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看起來貌似文采飛揚的考場作文。
沒有人知道我到底在不開心些什麼,也沒有人會相信獲獎居然變成了一個人沉重的枷鎖,就連我自己都說不大清楚,我腦海中盤桓的那些厭惡的想法到底來自哪裏。我一邊享受著顯而易見的快樂,一邊承受著一般人不用承受的壓力,偶爾的空閑時間,我仔細地回味已經過去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初三時光,覺得是那樣的不可思議。
開學後沒幾天,“十一”長假到來。美麗的“嫦娥”飛天了,這是國家的喜事,偉大的新中國成立六十一周年,這是人民的喜事。而對於我來說,這個假期除了作業寫得比較快以外,就隻有一件事可以稱得上“喜事”,那就是——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嚴格點說,是我再一次學會了騎自行車。
在我還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們家其實是有一輛自行車的,在那段除了糖果和快樂什麼都沒有的記憶裏,還隱約留著姥爺騎車送我上幼兒園的影子。再大些,那輛老舊的自行車不知被扔到哪裏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輛嶄新的粉紅色童車。在我四年級前的各個寒暑假裏,隻要我在小區裏的好朋友一來我家樓下喊我,我就急急忙忙地自己搬著車子下去找她,然後我們在小區裏那個長長的下坡上輪流以最快的速度猛衝下去,享受著急速滑行帶來的快感。有一次她媽媽碰巧去便利店買東西,於是驚訝地發現了我們近乎瘋狂的娛樂方式,在事情的最後,雙方家長嚴肅地批評了我們太不注意安全,並且明令禁止兩個小人兒再去做這種危險的事,否則就把我們倆的自行車通通沒收。礙於家長們的權威,往後的日子裏,我們隻好偷偷摸摸地騎著車在小區後花園裏探險。有一天,她突然哭著來找我說她以後再也不能騎自行車了,我忙問為什麼,她告訴我她媽媽在給她擦洗車子的時候在自行車的車筐裏發現了五六隻西瓜蟲,被嚇了一大跳,一怒之下把她的車子鎖進了地下室裏。在那天剩下的時間裏,我也沒有騎車,我們一起蹲在地上安安靜靜地給西瓜蟲做房子。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再也沒有碰過我的自行車。三個月後,媽媽把那輛漂亮的自行車送給了同事家的女兒。
抱歉,扯得有點遠。十月三日那天,我跟我媽還有表妹一家一起前往姑姥姥家過節。上午天氣晴好,我因為誤信我媽的假天氣預報而穿了三件秋裝,結果在爬山時熱得汗流浹背,還好老天爺吹來一股涼風相救,我這才沒有把我十幾歲的美好花季獻給光禿禿的青山。下午表妹死活也不肯再出去玩了,她從姑姥爺的小倉庫裏拖出一輛檸檬黃色的童車,開始在院子裏一圈又一圈地騎上騎下,直看得我這個旁人心裏癢癢。
待那小姑娘終於肯將車子“暫時借我玩玩”,太陽已經隱去半邊紅麵了,風漸漸冷下來,院子裏高大的梧桐樹在三四點的日光裏忽然生出些神秘的感覺。我迫不及待地跨上車,卻發現因為是一輛童車,所以車座很矮,我這一米七零的個子隻能委曲求全,需要使勁彎曲兩腿才能勉強維持車子的平衡。
我扶穩車把,小心翼翼地蹬腿,自行車動起來,又慢慢悠悠地停下。妹妹在一邊不耐煩地指揮我,要“把腳蹬踩到底,右腳使勁蹬地,左腳緊跟著跨上,再向前騎”。無奈我已太久沒碰過自行車這種東西,身體暫時還沒法很快地做到傳說中的高度統一,再看看那小姑娘,早已等得滿臉氣急敗壞,於是我隻好從車上下來,任她繼續馳騁。
大約四十分鍾後,估計是她玩累了,這才又重新將車子給我。我跨上車子,扶穩車把,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從小區這頭騎到另一頭,我仔細回憶著小時候騎車的每一個細節,漸漸地我似乎又看見了那個長長的下坡,那些綠色的樹,那個小小的便利店,還有好朋友媽媽燙著大波浪卷發的背影。我停下來,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我不知不覺騎回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