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就是老劉。
老劉懷裏抱著一大摞白色的卷子,上麵依稀有紅筆批改過的痕跡,我們倆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哆嗦著叫了聲:“劉老師好。”“好。”老劉也不看來者是誰,隻顧低頭整理著懷中的試卷。“劉老師我幫您抱一點吧。”吳雙眼疾手快,大概想用此舉謝罪。不過她完全是癡心妄想,因為A班的數學課代表韓霏已經走到了老劉的麵前。“韓霏,幫我把這些周測卷子送到B班王老師那兒去,他下節有課要用。”韓霏粗魯地抱起那堆卷子,向B班的方向走去,在經過我倆的時候,她疑惑地看了吳雙一眼。老劉終於肯抬起頭來,映入她眼簾的是兩個神情凝重的篩糠。“你倆找我有什麼事嗎?”老劉問。“不是……找你……”吳雙語無倫次。“不是找我?辦公室裏沒別人了啊現在,老師們都去各班教室上課了,你們也趕緊回教室去吧。”老劉說完就要走。吳雙拉住她:“劉老師,告訴您一件事……那個……您今天中午給我的玉米棒……我和林小蔻不小心吃掉了……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老師!真的!”吳雙終於敘述完了前因後果,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哦我說嘛,你倆鬼鬼祟祟地幹什麼,原來是偷吃了我的玉米!”老劉不怒反笑,我和吳雙差點驚訝得咬斷我們的舌頭。“老師您不生氣啊?我本來想給老……黃老師和王老師送去的,結果走到一半忘記了。然後我想我手上怎麼會拿著兩個玉米棒呢?肯定是我自己買的,然後我給了林小蔻一個,我倆就把它們吃掉了。哎呀,您看我這是什麼腦子!我可能快得帕金森了!”吳雙誇張地表演著各種動作,逗得老劉哈哈大笑:“行了行了,反正黃老師和王老師也不知道這回事是吧?咱就當它壓根兒沒發生過。不過我可記著了啊,你倆偷吃我的玉米棒,下次數學周測你倆要是上不了九十分我就把這事告訴黃老師!”老劉很頑皮地笑著。“哎呦老師您千萬別!我們好好努力就是了!千萬別啊劉老師!”告訴老黃?那這事可就大了。我和吳雙做痛苦哀求狀,死死抓住老劉的衣袖不放。“好了好了,我得回去備課了,第三節還是你們班的課呢,你倆也趕緊回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吧。”老劉把袖子抽出來,她向辦公室裏麵走去,我倆乖乖地目送她的背影。“別忘了你們答應我的九十分啊!”她回過頭來衝我們揚了揚手中的紅筆,我們點頭,然後輕輕關上門。
雖然木質的辦公室門被關上,但我們卻覺得此刻全世界所有的門都為我們而打開,為我、吳雙和老劉而打開。
周五的數學檢測我們自然是十二萬分的緊張,我每道題都讀了起碼有三遍,字字深究,生怕漏掉了什麼關鍵條件。在打下課鈴前的最後五分鍾,我做完了卷子,而平時我都是隻用半個小時的時間就做完它,剩下的十五分鍾漫無目的地檢查。我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要細心,不要浮躁,不要東想西想,你的眼前就隻有這張卷子。下課鈴響起的那一刹那我覺得我都要虛脫了,我顫顫巍巍地把卷子傳到排頭,轉過身和吳雙對答案。
吳雙似乎比我更緊張,她滿臉全是虛汗,正拿著一張濕紙巾死命地擦來擦去。聽說我要跟她對答案,她連連驚呼:“不要對不要對!要對你自己去對!”我隻好去找數學天才高漢霄對題。高漢霄的草稿紙永遠整整齊齊,沒有驗算過的痕跡,隻有按序號排列的答案。他告訴我他所有的答案都是心算的,所有的幾何圖形都生長在他腦子裏,他根本用不著草稿紙這種惱人的東西,那隻會影響他的思維。他一般隻用二十分鍾就能做完一張周測卷子,剩下的時間他粗略地檢查幾遍自己有沒有筆誤,再餘下的幾分鍾被他用來羅列答案。他總是把每道題的答案都羅列在卷子一角,在那一角上規規矩矩地寫著譬如“第一題,樹高3.5米;第二題,公路長183千米;第三題,水池深1.64米”這樣的句子。他說這是方便同學們下課找他對題,也是方便他和老劉對題。
我跟高漢霄的答案基本一致,除了最後一題的最後一問和附加題,附加題我倆的答案差了好幾百個數,我估計可能我又點錯小數點了。
周測結束之後是體育課,我和吳雙百無聊賴地趴在石階上曬太陽,一邊聊著班裏的八卦新聞,議論著隔壁班的某某男生和某某女生的愛情故事,這大概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歡做的事。金色的陽光讓思緒變得軟綿綿,心也不由自主地像雲朵一樣飄起來。
我看見於天晴和許煦繞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跑,風把許煦的馬尾辮和於天晴的劉海吹起來,像兩麵呼啦作響的黑色旗幟。我看見依菲一個人坐在梧桐樹下發呆,膝蓋上放著她紫色的Mp4。我看見張夢揚和王馨雅和一堆女生一起在單杠周圍嬉笑打鬧。我想起蔣一凡。
然後我又看看我身旁的吳雙,她正眯著眼睛發呆,像一隻懶洋洋的小獅子。
我第一次覺得,我身邊有太多人,每個人都有太多的故事,所有人的故事盤根錯節在一起,就組成了這個叫做“生活”的混賬玩意兒。既然不能完美地操縱全局,那你就什麼也別想。我學吳雙那樣眯起眼睛,視野裏是窄窄的條形天空。在這個慵懶的下午,我願意什麼都不想。
又一個嶄新的周一,老劉公布了上周的數學周測成績,我得了九十點五分,以零點五分的優勢險上九十。吳雙可沒這麼幸運,她考了八十七。不過雖然我倆的成績不如預計的好,但也還算不錯,A班上九十分的人一共隻有六個,高漢霄以九十五分的成績再次榮登第一。
老劉說因為題難的緣故,算我們勉強達到標準。我和吳雙鬆了一口氣,總算不用擔心“玉米事件”會傳進老黃的耳朵裏了。
我們和老劉的關係不知不覺前進了一大步,以後每每在食堂門口碰見老劉,她必舊事重提。一開始我和吳雙都一笑了之,最後我倆竟和她開起玩笑來,稱讚她買的玉米是如此之美味,令人心馳神往。吳雙甚至企圖要到美味玉米的地址,但老劉說,這要看我倆期中考試的成績,若成績優秀,她才會告訴我們。
算算我的初中生活,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大半,時間快得像插了翅膀的過山車一樣。
而今年,初二下學期,雖然距離中考還有一年多的時間,但我們卻要提前經曆一場小中考——是的,我們內部的說法是“小中考”,它的學名叫做“會考”,要考查的內容是小三科,也就是地理、生物和計算機。
這是令我十分頭痛的事情。地理和生物是我所有科目裏學得最差的兩科,這在旁人聽來也許有些不可思議,反正吳雙的原話是“我從來沒見過誰比你更有病的!連劉天鷗都能考3A”!劉天鷗雖然在學業上本本分分勤勤懇懇,卻始終無法取得多麼優異的成績,尤其是理科,那簡直稱得上是她的噩夢。不過她倒是經常得到老黃的表揚,當我們在班裏浮躁地大聲唱歌的時候,當我們在自習課上亂哄哄地說話的時候,老黃就會把她的聲音調整到一個十分微妙的分貝,使之在A班這個有限的範圍內達到最大音量,然後肆意表揚著坐在角落裏毫不起眼的劉天鷗,稱讚她勤奮與安靜並存的好性格。吳雙一直對此嗤之以鼻,她告訴我老師們從來不知道有時候勤奮並不是優秀的先決條件。我很難形容她對劉天鷗的感情,也許最恰當的一個詞應該是“愛恨並存”,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之間已經熟悉到不需要友誼必備的原則——包容、讚美與忠誠。
總之,我十分恐懼的會考對於吳雙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對於天晴來說更是小菜一碟——哦對了,於天晴現在和我沒什麼直接關係,因為那個該死的餘君子,我們至今冷戰。想想看,我親愛的敬愛的地理從來沒有達過A,極少數運氣好的時候,生物可以勉強高出達A線一點。這樣不穩定甚至不確定的成績讓我怎麼參加小中考?
在我被那即將來臨的會考折磨得渾身打顫死去活來的時候,吳雙給我捎來一個令我瞬間起死回生的好消息:會考隻要不考D,其他一切都OK,因為會考成績對上高中沒有一點影響。但如果你有一科拿了D並且補考不過關的話,你就隻好與高中說再見了。
吳雙告訴我,此消息來自她剛剛升入高中一年級的姐姐,千真萬確,絕對可信。
我想我該給吳雙頒發諾貝爾醫學獎,她的回春妙手在短暫的幾分鍾之內治愈了我的心絞痛頭痛肚子痛,改善了我的渾身出虛汗手冷腳冷手腳發麻等症狀,她真是縮小版的白求恩或者林巧稚。當然,吳雙她姐姐非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莫屬,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她的幾句話在刹那間讓世界充滿了愛,再準確點,讓我的世界充滿了愛。
當一個目標因為某種原因開始退色,最終變得淺淡之後,要達成這個目標所付出的努力和所堅守的信念也同樣會變得不堪一擊、不攻自破。自從得知這個對我而言異常美妙的好消息後,我變得懶散、愚笨,許多以前從來沒出過錯的地理題和生物題也開始頻頻出錯,不過我不在乎。那時候,因為有那個金牌令箭一樣的消息,我才得以盲目而驕傲地說出那句“我不在乎”。而現實最終告訴我,真正不在乎的是命運,我這個蠢到家又自以為是的小人物根本不配“不在乎”一切。
老黃每天都在班裏大肆宣傳一番會考的重要性,吳雙和我把這些聒噪當做耳旁風——人家是真正地當做耳旁風,人家有資本有資格這樣做;而我,蒙在鼓裏的我,我並不知道,被我當做耳旁風的不是幾縷空氣,它是一場風暴,已經開始不知不覺地摧毀我的生活。
會考前的一周,地理老師像瘋了一樣拚命把白色的A4紙往大家的書包裏塞,我好歹還乖乖地留下了它們,有事沒事胡亂翻一翻,依菲幹脆等她全部下發後把所有的複習資料揉成一大團,瀟灑地喂給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