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生物老師倒是十分平靜,課上四十五分鍾不再重複灌輸舊知識,而是交給我們自由複習。在空空蕩蕩的四十五分鍾裏,我和吳雙一起背誦知識點,我們采用互相提問的方式考查對方,不過這一方式很快被依菲否決,因為這嚴重影響她的睡眠質量。我恍惚想起初二上學期期末考試前那些我和吳雙研究物理電路設計的時光,於天晴坐在我旁邊聽音樂,也是用這樣懶洋洋的腔調要求我和吳雙改用傳紙條而不是說話。我罵我自己矯情,又不是演電影電視劇,憑什麼讓這些亂七八糟的惡心場景充斥你的腦袋?你現在應該想會考會考會考,現在全世界最重要的事就是會考,你沒有時間考慮別的。於天晴?那是什麼東西?比孢子和珠被重要嗎?比左心房和右心室重要嗎?比赤道雪峰和北回歸線重要嗎?比溫帶海洋性氣候和亞寒帶針葉林重要嗎?答案當然是,不!
一個下著雨的周六,會考終於來臨。我媽堅持開車送我去學校,盡管我自己走路的話隻用十分鍾。從副駕駛室的窗戶向外望,溟濛的雨霧裏穿行著許多身著遠海校服的學生,在他們身邊,無一例外都是提著大包小包打著雨傘的家長。深深淺淺的傘麵像一首斷斷續續的歌,雨水給它填上漂亮的歌詞。我突然覺得這樣的畫麵有一種很悲壯的美感,就如同法國愛情電影裏那些拍攝田園的慢鏡頭,雖然整個視野裏都是麥穗的淺黃和天空的藍,但無論如何,你還是會覺得傷感。車子繞過街角的音像店,遠海高聳的大鍾樓出現在我眼前,我跟媽媽說再見,然後撐著傘鑽進雨簾裏。
車子從我眼前開過去,我看見媽媽搖下車窗,我以為她要跟我說“好好考”或者“加油”,但是她沒有,她說:“別忘了喝水。”
後麵的車在使勁按喇叭,大約是媽媽的車擋住了他的路。我於是趕緊衝她擺擺手,好讓她放心地離開。
十幾輛車排著長隊向遠海右麵的十字路口駛去,我數了數,其中有六輛銀灰色的車。媽媽的香檳金色混在大片冷色調的車子中間,像一個溫暖的、永遠也不會退色的夢。
盡管如此,盡管我在會考開始前傷感了好一陣,也發誓要好好考試,但是成功從來都不會同情感性的頭腦,它永遠隻偏愛那些有規劃肯下工夫的人。
兩周之後我知道了成績,生物和地理毫無懸念可言地得了B,計算機成績是A。吳雙隻有生物得了B。至於於天晴,我偷偷地看了她的成績,是三個A。
說實在的,我覺得無地自容。憤怒和羞愧像兩條燒得滾燙的鐵鏈一樣莫名奇妙地從我心裏生長出來,然後狠狠地鞭撻我,把我打得體無完膚。我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是你自找的,自己不好好學,根本怨不得別人,也不配在這裏假裝受了委屈。可我還是感到難過。一個聲音在對我說,你本來是可以考A的,這個聲音日日夜夜響徹我的耳朵。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學習或者別的東西上去,哪怕耐心地聽上半個小時的流行歌,也比整天魂不守舍要強得多。可是我做不到,我甚至開始懷疑於天晴會不會因此而嘲笑我,也有點害怕小三科的成績會對升學有影響。就這樣,我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兩周。
相比於正經曆一場浩劫的我,吳雙更像一位剛剛親手擒獲了一名國際通緝犯的偉大英雄。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想法。吳雙同學此刻不得不麵對一件比狗熊還要窩囊的事,那就是她的生物隻差一分達A,為此她氣急敗壞哭天搶地了好久,我隻得在本身已經足夠悲慘的基礎上強打起笑容安慰她說:“就差一分而已,證明你實力足夠隻是機遇欠缺。”她看都沒看我:“就是因為隻差一分才難過,差一分也是B,那差一分和差十分有什麼區別?”這話聽起來像在安慰我,於是我隻好不再理她,任其自我調節自生自滅。
據老黃說,此次A班考三個A的共有十六名同學,考兩個A的共有二十三名同學,這也就意味著,我起碼是班裏的倒數十幾名。這對一貫有著比較優秀成績的我而言,不得不說是種打擊。那種很沮喪但又無法言喻的感覺或許誰都體驗過,又或許再過一段時間後重新品味它的味道已經淡了許多,但是現在,對我而言,這就是全世界最最見不得人的事情,我當然恨我該死的自尊心,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就連最有魔法的時間也沒辦法改變的結果,時間隻負責把今天變成明天,卻從來不掌管由今天到昨天的變更。
說這是大徹大悟也罷,無理取鬧也罷,是壞運氣也罷,應食的惡果也罷,反正我現在正在品嚐一種叫做“失敗”的東西,它真難吃,味道壞透了,那些偉大的哲人們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稱讚它美味呢?又或許,它就像裹著很少果餡的麵包,大概要多咬幾口,才能嚐到甜蜜吧。
會考過後,生活出現短暫的空當。天氣如同一個躺在煤氣灶上被不斷加溫的冷盤,一點一點地熱起來。每天中午吃完午餐後,操場上都會出現零星的幾個高年級男生穿短袖打球,漸漸地,穿短袖的男生越來越多,在我和吳雙圍著操場一圈一圈地散步時,總能看到幾個男生故作豪邁地一把拉開校服拉鏈,把衣服團成一個球瀟灑地扔到看台上,然後穿著某某球隊的球衣或者自己用來耍酷的T恤在操場上橫衝直撞。吳雙稱這種現象為“遠海的裸露狂潮”。
大概也就是幾天過後,我和吳雙同時驚訝地發現穿短袖的女生也多了起來,在我們班的體育課上,絕大多數女生選擇脫掉校服外套隻穿裏麵的短袖跑步。於是我和吳雙被迫灰頭土臉地混在一群衣著光鮮的少男少女之間,就像一條曳地長裙前襟上的兩個破洞。
於是就在第二天,我和吳雙非常虛偽地換了短袖,為此吳雙還差點跟她媽媽吵架,理由是她媽一貫信奉“春捂秋凍”的名言。當我們吃過午飯去操場遊蕩的時候,吳雙表情誇張地向我表演她媽激動的樣子:“哎呀雙雙!不行!現在這個天太冷了!萬一突然下雨你可是會感冒的!”我們很沒有良心也很沒有形象地在操場一角哈哈大笑。
結果就在這天下午,老天爺十分令人詫異地降下了傾盆大雨,穿著短袖的我們擠在教室裏瑟瑟發抖。我不知死活地套用那天語文課剛學的新詞跟吳雙開玩笑:“老天真是太桀驁不馴了。”吳雙壓根兒就不想理我,她的臉上寫著“神聖”兩個大字:“老天真是太給我媽麵子了。媽媽說的話就是準,不服不行。”
好吧吳雙,看在你道出了一句真理的份兒上,我會忍住不笑你臉上過於魔幻的表情。媽媽說的話永遠都準,世界上最傳奇的預言家其實就是我們的媽媽。
日子又變得像一板巧克力那樣整齊,每天放學後我和吳雙都會準時去小賣部買一個甜筒,我通常選草莓味的,而她則鍾愛香草。我們在學校附近的音像店裏合買了一大桶韓國球形硬糖,共花去人民幣五十五元整。那個淡綠色的盒子上印滿了五顏六色的糖塊,在最中間用銀色的筆跡寫了一行大大的“For Lovers”。要知道女生總喜歡耍點什麼小手段來表達自己對閨蜜的愛意,吳雙心血來潮地在“For”和“Lovers”的兩側用黑色油性筆寫上了我倆的姓名首字母,然後她掏出手機,執意要求我跟那個傻了吧唧的綠色盒子合影。
就這樣,我在人來人往的熱鬧的大馬路上,手執一個綠色桶形糖盒,被吳雙強行拍照。整個過程中吳雙一直在大叫:“林小蔻你笑一笑啊你!拜托把你的眼睛從劉海裏露出來!”最後她終於搞定,一個人歡呼雀躍。我不敢說我擺出了自己最好看的姿態,但那絕對是我上了初中以來最最真心的笑容。
天氣已經燙得像個正在發著高燒的額頭了。某個星期一,當高二某班的班長在國旗下慷慨激昂地作著有關誠信考試的演講時,我驚訝地發現,整個遠海校園內竟然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個穿長袖校服的人了,白色的短袖校服似乎把天氣變得更熱,好像是因為衣服變薄夏天才來了似的。
不過夏天的確來了,這一點從印在樹葉上的陽光越來越接近純金色就看得出來。小賣部變成了一張嗷嗷待哺的嘴,又或者是一個極度空虛的胃,每天都要吞進源源不斷地來買零食的學生。那些中學生,他們用折得亂七八糟的紙鈔換取花裏胡哨的零食——男孩們舉著穿烤腸的簽子,站在校門口朝憨厚的門衛老大爺做鬼臉;女孩們則樂意把薄荷糖和話梅藏在衣袋裏,在經過操場或者一棵安靜的梧桐樹時,她們飛快地拆開袋子,把小小的、帶著溫和香氣的糖塊含進嘴裏,然後露出淺淡的、像是做了什麼壞事一樣的青澀微笑。
好像是因為少了些許肅殺的寒氣,夏日濃濃的暖意攪動得思想慵懶起來。沒有人願意去管那個叫做“期末考試”的東西,大多數人依然保持著原有的輕鬆心態,仿佛遠海已經把“凡在期末考試等大型考試作弊者一律頒發獎狀並評為三好學生”納入校規校紀。
當然,一個班總會有那麼幾個無時無刻不在用功做題的同學,譬如許煦,譬如顧超,再譬如,於天晴。仔細算來,於天晴已經至少一個月沒跟我和吳雙講過一句話,她似乎每天都和許煦膩在一起,兩個人一起出入班級,你陪我上個廁所,我陪你買包薯片,其樂融融,溫馨無比。
吳雙早就不在乎於天晴的“叛變”了,她始終把“沒有誰離了誰活不了”作為終身信奉的至理箴言。況且,是於天晴自己主動“叛變”的,這又與吳雙的第二人生信條“堅決不做背叛者”大相徑庭。於是乎,在於天晴貌似很幸福的同時,吳雙也過著輕鬆愉快的生活。我則不然。說到底,我至今也無法接受於天晴已經不再是我的好朋友的事實,雖然我清楚女生友誼的多變性,可是這未免也太荒唐了點,我應該是沒做過什麼對不起於天晴的事,至於她棄我和吳雙而去的理由——如果她一定要我們自己悟透的話,我隻能說,她實在是太高估我跟吳雙的理解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