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成長從不是件刻意的事,就在不知不覺間我們悄然成人1(1 / 3)

寒假毫無征兆地來臨。毫無征兆的意思是,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我現在,當下,正身處於一段名為“寒假”的時光裏。我的潛意識依然認為,我的生活就像平時一樣,需要六點一刻起床,七點鍾準時走出家門,進入遠海校園,路過氣派的大鍾樓時表盤上的時針分針一定擺成一個特殊的造型提醒我此刻是七點二十分——當然,極個別情況,我在七點二十五分到七點三十分之間奔進學校,不用時鍾提醒,早讀鈴和走廊裏的朗朗讀書聲會給我一個更加鮮明的提示:我遲到了。

我終日閑在家無所事事,枯坐在電腦前胡亂看著動漫,要不然就是隨手翻看一本有著漂亮封麵的小說——實際上,我所謂的“漂亮”是指能給人一種靈魂的戰栗或者用稀奇古怪的東西創造出的詭妙意境,而絕非僅僅用色彩傳遞給視網膜的美麗。吳雙曾經來過我家,她指著我的《巴別塔之犬》告訴我,她認為這書的封麵爛透了,她很難相信我會僅僅因為封麵而買下這本書。但我卻認為封麵上那張黑白照片極具震懾力。那大概是書裏所描述的羅德西亞脊背犬,有著大大的、憂傷的眼睛,怔怔地凝視著整個世界。不知道為什麼,它那雙眼睛總讓我想起海邊高高的、堅硬的、無依無靠的燈塔。

我整天開著手機,仿佛隻是為了等它沒電。我渴望、盼望、祈望收到哪怕一條短信,來自吳雙或者於天晴或者其他人,跟我約好時間地點,一同出去轉遍所有我們想去的地方。可惜,沒有。等待讓鮮花枯萎,這是一句詩還是一句什麼的,我忘記我在哪本書上尋到這句話。也許人類體內還保存著某些原始的獸性,肯定是這樣,它們雖然不冬眠,但它們習慣在冬日裏隻依賴於一切散發著熱量的光源和柔軟溫暖的可供小憩的巢穴。一開始我還對外界的熱鬧念念不忘,巴不得每天都出去一趟,幾天之後這種狂熱就自動降溫,最後它直接凍結在冰一樣的溫度,毫無回升的可能。我滿足於裹著厚厚的睡衣光著腳在暖氣充足的屋子裏四處閑逛。我寧願待在家裏邊吃巧克力邊上網觀看好萊塢大片,盡管無論我戴多黑的眼鏡,電腦永遠也看不出電影院的3D效果。我每天都躺在床上枕著軟綿綿的抱枕聽音樂看小說,偶爾拉開窗簾看看外麵冷色調的樹和臃腫的人群,偷偷感歎自己還挺幸福的。

一個百無聊賴的星期天,我媽直接衝進我的房間,得意地揚了揚手裏白色的信封,我從那上下翻飛的白色封麵上依稀發現了三個紅色的大字“長風杯”。於是我忽然想起那個該死的作文大賽。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組委會從北京來信了,恭喜你進入複賽!多好的機會啊!你趕緊好好準備一下,用心寫啊!”我媽激動得眉毛顫抖,深深淺淺的笑意從她的五官不停地向外流淌。我拆開那隻信封,裏麵是一張淡紅底色的紙,最上方有幾個燙金的大字“‘長風杯’全國青少年作文大賽”,開頭一句是:“親愛的林小蔻同學,恭喜你順利晉級複賽!”好家夥,順利晉級,搞得就像是某些惡心的選秀節目。我快速瀏覽了後麵的內容,發現複賽比初賽更加變態,我必須提供五篇最近的習作,五篇曾在地市級以上報刊發表過的習作,還要跑到北京去,根據組委會的要求現場寫作,再作一個即興的演講。

很明顯,這是一個對孩子和家長來說都比較困難的任務,我需要寫五篇文章,我媽需要找我發表過的五篇文章,並且還要仔細核對是不是地市級以上的報刊。說實話,我很難說服我自己在這個優哉遊哉的假期幹這種事情,我認為它相當掃興。我媽卻不這樣想,她說我之所以有這種想法,完全是因為我隻看到了眼前的歡愉,卻看不到成功後更大的快樂。

好吧好吧,眼前的快樂也好,成功後的快樂也好,無所謂,既然我不能把人生考慮得像你一樣麵麵俱到,那我就聽話。聽話總可以了吧,周傑倫還唱呢,“為什麼要聽媽媽的話,長大後你就會開始懂了這段話”,不用長大我也明白。忘記說,我愛周傑倫就像於天晴愛她的N先生一樣,當然,我是百分之百的崇拜加欣賞。

我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複賽的材料,感覺隻過了一個多星期,大街上就開始布滿火紅、橙黃和各種暖洋洋的色彩,有誰給小區裏的法國梧桐懸上了彩燈,到了夜晚,滿樹都是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流星。一個難得晴朗的周末,媽媽帶我去買過年要穿的新衣服新鞋子,順便給姥爺買點年貨回家。

傍晚吳雙打電話來約我第二天出去,我自然是同意。她在電話那端愉快地告訴我她發現了一間極有情調的咖啡店,就在她家附近,她以一種有點油嘴滑舌的口吻說:“保證讓你大吃一驚!”

現在我就身處這間“極有情調的咖啡店”,這家店的名字叫做“晴天”,門口立著一塊看上去很古舊的牌子,上麵竟然貼著周傑倫的海報。

我蹲下身子,海報上的周傑倫穿著一身英倫式的淺卡其色軍裝,左肩上別著幾枚耀眼的勳章,很顯然,這是“七裏香”時期的海報。

我有點吃驚地看著吳雙,她深深地笑:“我昨天就來打聽過了,店主是周傑倫的忠實粉絲,喜歡他十年了。”她把圍巾摘下來拿在手裏,另一隻手攥成拳頭做話筒狀:“采訪一下,又找到一個誌同道合的人,而且還是一個誌同道合的中年人,請問你有什麼感想?心情是否激動?”我看著吳雙,她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眼睛明亮,眸子裏有極其耀目的光點,那一瞬間我有點想哭,我想擁抱她,可是我忍住了。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把手一攤:“我家周董的粉絲遍布全世界,愛他到癡狂的人更是多得數不過來,才遇見一個而已,有什麼好激動的?”說完我大步向店裏走去,隻留吳雙一個人站在原地。她目瞪口呆地盯著我,許久才發出一聲大喊:“喂!等等我!”

店內果然布置得很美,淡棕色的牆紙,昏暗的光線,花紋複雜的地毯,木質的桌椅,還有古董一樣的留聲機,周傑倫低沉的聲音在唱:“你隨風飄揚的笑,有迷迭香的味道,語帶薄荷味的撒嬌,對我發出戀愛的訊號……”吳雙偷偷告訴我,這家店謝絕所有的經典咖啡廳老歌,這裏隻放周傑倫的音樂。

我點了一杯香草咖啡,吳雙要的是巧克力奶茶。我執意請她,她很爽快地答應。我就是喜歡吳雙這一點,幹脆利落,沒有一般女生的扭扭捏捏推推搡搡,她一定知道我心裏的激動和喜悅,也一定知道我隻能用請她喝東西的方式來表達對她的感謝,所以她不拒絕。

巧克力奶茶一會兒工夫便端上桌來,咖啡需要的時間大概還得再長一點。我和吳雙站起來四處閑逛,這家店裏的東西不貴,客人也不多,零零星星的幾桌,可能也都是衝著周傑倫才來的。

牆壁上掛滿了周傑倫從出道至今的各種照片,所有的照片組成了一個大大的五角星形狀,周圍用金色的筆勾了邊。仿古櫃子裏堆滿了漂亮的陶瓷小酒杯,仔細看,它們被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擺放著,擺成了極具藝術感的“JAYCHOU”二字。玻璃匣子裏放滿了周傑倫的專輯,從《範特西》到《葉惠美》,甚至還有現在很難找到的周傑倫的第一張專輯《JAY》。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拿起來,那張《範特西》的封麵上有周傑倫的親筆簽名,我用手機給它拍了照片。

咖啡店最左邊的牆麵被做成了一個大大的留言板,上麵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留言條,我和吳雙站在下麵仰著頭讀那些留言,幾分鍾後脖子就開始發酸。那上麵多是一些這樣的話——“傑倫加油~”或者“傑倫我愛你一輩子。”吳雙讀到一張很狂的留言條:“周傑倫我要娶了你!!!”後麵點了三個巨大的歎號,還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愛心。吳雙很沒形象地大笑出聲,意識到這是在咖啡館後才又把笑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心血來潮,拿起一張泰迪熊形狀的留言條,準備留言。我猶豫著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吳雙那家夥已經搶先一步,用簽字筆在上麵寫下“吳雙&林小蔻&於天晴,友誼萬年不變!”她似乎很欣賞自己的巨作:“來來來,你也別在那兒閑著嘛,你在這兒畫個愛心,我不會畫那玩意兒。”我胡亂畫上一個香菇一般的愛心,又在留言條的最下麵用熒光筆寫上“PS.我愛周傑倫”。我們把它貼在我們能夠到的最高位置。

再回到我們的座位,咖啡和奶茶已經有些涼了,吳雙怒氣衝衝地埋怨我東看西看淨耽誤時間,我衝她無辜地一笑。那隻憨態可掬的泰迪熊乖乖地待在留言牆上,我和吳雙約好,下次一定要帶於天晴過來,看看她究竟要用多長時間才能找到我們的留言條。

說句實話,香草咖啡的味道其實並不如我想象中的好。但是能和死黨吳雙一起,坐在這樣一間充滿情調的咖啡屋裏,即使喝著味道平平的咖啡,也足以稱得上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大魚大肉,走親訪友,聯歡晚會。若是一定要我對過年下個定義,那麼這十二個字就是我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春節期間想不長肉比猴子撈月亮還難,我十分爭氣地胖了五斤,我打電話向吳雙訴苦,她居然告訴我我應該再多吃點,好增肥至六斤圖個吉利,若是一不小心吃多了,就努力增肥至八斤,寓意新的一年財源滾滾、萬事如意。我氣憤地掛斷了電話。

除夕夜,在奶奶家吃過年夜飯之後,我和兩個弟弟還有爸爸爬到奶奶家的露台上放煙火。不過說是放煙火,火力大又漂亮的那些禮花全是爸爸一個人點著的,我們隻敢躲在窗戶後麵等待它們在空中優雅地綻放。因為如果站在露台上,人與禮花的直線距離就太近了,不僅我們自己,大人們也全都為我們的安全問題感到擔心,俺爹一貫身手敏捷又十分會玩,所以才被指派去做這項有些危險又有趣的工作。

等大型的禮花放映結束後,我和弟弟們跳上露台,點燃一種安全的冷光花火。這種東西呈長條狀,一盒有二十五根左右,說得簡單一點,它大概就是把一根鐵絲的一端塗上一些易燃物質,若用打火機點燃那一層灰色的石膏一般的固體,它便會冒出細小的、溫柔的金色火花。這玩意兒的包裝盒上印著“金色電光花”,估計是它的學名,媽媽告訴我,這種東西的土名叫做“滴滴金兒”,她們小時候也常玩。

我們把那些灰色的小棒固定在露台的圍欄上,然後一起用打火機將它們點燃。無數小小的火花立刻將露台變成了仙女的庭院,我猜從外麵看奶奶家的露台一定更美,因為此時此刻樓下正聚集了一堆孩子集體仰起頭注視著我們所在的方位。幾十根金色電光花很快燒完,我們迅速地又拆開兩盒,再固定,再點燃,反反複複,樂此不疲。樓下的歡呼聲一陣比一陣響亮,到後來大家已經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隻要火光黯淡下來,就集體大喊:“再點!再點!”我們拆了一盒又一盒,金色的光芒閃爍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露台上毫無章法地布滿金色電光花的空盒子。奶奶早就喊我們進屋去看春節聯歡晚會,我們每一次都很響亮地答應:“嗯,好,馬上就去!”卻遲遲不願離開露台。

我們站起來,衝著下麵的孩子們擺擺手,意思是我們已經沒有煙火可以燃放了。一個穿紫色羽絨服的女孩高舉著一盒電光花,作勢要把它扔給我們——奶奶家住在二樓。很可惜,她的臂力不夠,那盒渺小的煙火隻碰到了一樓的盆栽,它擦著一樓住戶家的玻璃窗嗖地滑了出去,落在低矮的灌木叢裏。孩子們失望地搖搖頭,發出惋惜的聲音。

“快點來看小品啦,你們的最愛!誰先跑來誰先拿紅包啊!”奶奶又在客廳催我們了。弟弟們衝樓下的孩子們最後一次揮手,爭先恐後地跳過窗子搶紅包去了。我在冰冷的露台上坐了一小會兒,看著下麵的人群一點一點散去,像一碗越喝越稀的湯,又像一滴越抹越淡的油彩。我聽見郭冬臨滑膩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我推開窗戶,跨進陽台。奶奶剛洗過的圍裙和爺爺的長褲晾在衣架上,淡淡的洗衣粉味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廚房裏飄來剛下鍋的餃子的香味,嗯,還好沒有韭菜的味道。我願意在我的過年印象後麵再添四個字,又或許我應該把前麵的十二個字通通劃掉,隻留下這四個沾滿了麵粉、醬香、糖果和啤酒的字——“家人與我”。

大年初四那天,於天晴從上海回來,給我和吳雙帶了皮質手鏈做禮物。我們約在吳雙家附近的麥當勞見麵。於天晴一直在電話裏告訴我們要做好心理準備,因為她最近在她媽的強烈建議下去剪了劉海。

我和吳雙是一貫的遲到大王,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我倆就像約好了一樣,居然來得比於天晴還早。吳雙買了一杯加冰的可樂,對於這點我已經不足為奇了,她就像電影裏那種反季節的科學怪人,就算大夏天她在我麵前裹著厚棉襖戴著絨線帽子渾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我恐怕也隻會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提醒她最好不要這樣,因為中暑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和吳雙坐在靠近窗邊的沙發上,吳雙麵無表情地吸著那杯不斷滲出水珠的可樂,絲毫不介意外麵的最高溫度可能是零下幾攝氏度,即使世界上有一種叫做“空調”的東西,也逆轉不了現在是冬天的事實。

於天晴從一樓的木質樓梯走上來的時候,我承認我稍微有點晃神。她以前的發型幹淨利落,頭發全部綰在腦後,露出有著好看弧度的額頭。有些女生隻適合劉海造型,一旦把頭發全部梳上去就會麵目全非好似變了一個人,但於天晴不是,她的臉形窄而尖,輪廓分明,雖然稱不上什麼“巴掌臉”,卻散發出比巴掌臉更加優雅的氣質。最重要的,她長了一個漂亮的額頭,不鼓不偏,不平不扁,尤其從側麵看,空氣順著皮膚滑出一個美麗又溫潤的弧度,讓人想起春天郊外細細的河流和所有讚頌愛情的詩。現在她剪了齊眉的劉海,額頭上覆蓋了一層毛茸茸的黑色,顯得那雙本來就大的眼睛更大,睫毛和雙眼皮全部藏進了劉海裏麵,乍一看就像櫥窗裏恬靜的中國娃娃。

她羞澀地朝我們走過來,吳雙和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嗨。”於天晴生硬地打招呼,好長時間不見,見麵有點尷尬是正常的。“很奇怪吧?額……我媽非逼我剪劉海啦我也沒辦法,其實我想剪個斜的來著,齊劉海是不是有點幼稚?”她滿臉扭捏的笑容。“哎我說,”吳雙一本正經地看著她:“你什麼意思啊?我和林小蔻可都是齊劉海,我們倆很幼稚嗎?”確實如此,自從初一剪了短發以來,我就一直保持著櫻桃小丸子的造型,而吳雙雖然是男明星式的短發,卻也始終剪著零碎的、貌似整齊的劉海。“啊……不是不是,不是這樣,我是說我自己……”“哈哈哈哈哈。”我和吳雙這兩個變態最大的樂趣之一乃是看於天晴同學有嘴說不清的可憐樣,從初一開始我們就經常聯合起來整她,一年多過去了,小姑娘依然毫無長進,真是急煞旁人也。

於天晴的臉漲得通紅,吳雙拉她坐到沙發上。“其實你這樣也挺好看的,嗯,真的,像李清照。”我知道吳雙不會誇獎別人,但也絕對沒有想到她會整出這樣一個該死的比喻來。我在桌子底下踹了她一腳,吳雙立刻會意:“哦嗬嗬,沒有……我是說你剪了這個劉海以後就像李清照那樣……很空靈……”氣氛明顯僵住了,吳雙悶頭稀裏嘩啦地喝著她的冰可樂,冰塊攪動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響亮。“噢,”於天晴很別扭地擠出這一聲,“其實我還想告訴你們一件事,大事。”我們一齊看著她。“我媽——給我生了個——妹妹。”她很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什麼?!”這是頭一次,我和吳雙在公共場合默契地大喊出聲卻沒有在意旁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