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乃性不精暢,則流有七似。有漫談陳說,似有流行者。浮漫流雅似若可行。有理少多端,似若博意者。辭繁喻博,似若弘廣。有回說合意,似若讚解者。外佯稱善,內實不知。有處後持長,從眾所安,似能聽斷者。實自無知而不言,觀察眾談,讚其所安。有避難不應,似若有餘,而實不知者。實不能知而佯不應,似有所知而不答者。有慕通口解,似悅而不懌者。聞言即說,有似於解者,心中漫漫不能悟。有因勝情失,窮而稱妙,辭已窮矣,自以為妙而未盡。跌則掎蹠,理已跌矣,而強牽據。實求兩解,似理不可屈者。辭窮理屈,心樂兩解而言猶不止,聽者謂之未屈。凡此七似,眾人之所惑也。非明鏡焉能鑒之?

【注釋】

精暢:純正暢達。

陳說:舊理論。

流行:指正在盛行的學說。

浮漫:輕率。流雅:文雅外表。

博意:含義宏大廣博。

回說合意:附和別人的意思進行答複。

似若讚解:表麵上稱讚別人說得好,心裏對別人所說並不理解。即劉昺下文所說的“外佯稱善,內實不知”。

處後持長:在別人談論後發表意見,持讚許態度。長,正確,引申為讚許。

安:認為穩妥。

慕通口解:仿效那些精通道理的人馬上說出。慕,仿效。《三國誌·蜀書·董和傳》:“苟能慕元直之十一,幼宰之殷勤,有忠於國,則亮可少過矣。”

似悅而不懌者:好像因明白而高興實際上並沒有這樣的喜悅。即劉昺在下文所說“有似於解者,心中漫漫不能悟”。

漫漫:昏聵糊塗。

因:往,趨赴。《國語·鄭語》:“公曰:‘謝西之九州,何如?’對曰:‘其民遝貪而忍,不可因也。’”韋昭注:“因,就也。”

跌則掎蹠:即劉昺在下文所說“理已跌矣,而強牽據”。掎蹠,勉強堅持以為依據。蹠,同“蹠”。

兩解:雙方和解。

【譯文】

至於那些性情不純正暢達的人,則有七種似是而非的表現。有的人大談陳舊的學說,好像他的學說在時下正在盛行。議論輕率外表文雅,好像可行的言論。有的人道理並不充分卻涉及廣泛,好像其學說含義宏大廣博。旁征博引,好像很宏大廣博。有的人附和別人的意思進行答複,表麵上稱讚別人說得好,心裏對別人所說並不理解。表麵稱讚裝作聽懂了,實際上內心並不理解。有的人在別人談論後發表意見,持讚許態度,順從眾人認為可靠的觀點,好像能判斷誰是誰非。不談自己看法以掩蓋無知,觀聽別人談論,然後讚成認為穩妥的說法。有的人實際上並不明白別人所說,但假裝加以輕視不予回應,好像已經知道,但實際上並非如此。裝作不屑回答實際上並不明白,好像知道了不願回答。有的人仿效那些精通事理的人馬上加以回應,好像因有所悟而顯出高興的樣子,實際上並不明白。聽別人說應聲即答,好像知道,實際上心裏糊塗一團。有的人因追求在論辯中取勝而失去常情,已經詞窮還自以為妙而未盡,已經詞窮還自以為未盡其妙。理已屈還強詞奪理,已經理虧還勉強堅持以為依據。實際想雙方和解,但表麵還理直氣壯。理屈詞窮心裏想著和對方停止辯論,而嘴上卻滔滔不絕地說,讓旁聽的人認為他並沒有被說服。以上七種似是而非的表現,往往讓眾人迷惑,分辨不清。不是明白人怎麼能看得出來?

夫辯有理勝,理至不可動。有辭勝。辭巧不可屈。理勝者,正白黑以廣論,釋微妙而通之。說事分明,有如粉黛朗然區別,辭不潰雜。辭勝者,破正理以求異,求異則正失矣。以白馬非白馬,一朝而服千人,及其至關,必賦直而後過也。夫九偏之材,有同、有反、有雜。同則相解,譬水流於水。反則相非,猶火滅於水。雜則相恢。亦不必同,又不必異,所以恢達。故善接論者,度所長而論之。因其所能,則其言易曉。曆之不動,則不說也。彼意在狗,馬俟他日。傍無聽達,則不難也。凡相難講,為達者聽。不善接論者,說之以雜反。彼意在狗而說以馬,彼意大同而說以小異。說之以雜反,則不入矣。以方入圓,理終不可。善喻者,以一言明數事。辭附於理,則言寡而事明。不善喻者,百言不明一意。辭遠乎理,雖泛濫多言,己不自明,況他人乎!百言不明一意,則不聽也。自意不明誰聽之?是說之三失也。

【注釋】

正:辨別,區分。《後漢紀·光武皇帝紀》:“誠能禁備盜賊,製禦強暴,使不相侵,民有事爭訟,為正曲直,此大功也。”

粉黛:粉是白的,黛是黑的。指黑白分明。

潰雜:混雜。潰,意為水合流。

“及其至關”二句:古人過關,馬匹按毛色而收稅,白色馬匹收稅高。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第二十三。

恢:宏大寬廣。此引申為相容。

恢達:寬宏曠達。

度:推測。

雜反:論點混雜相反。

【譯文】

辯論有以道理取勝,最深的道理不可動搖。有以言辭取勝。善於辭令之人不可說服。以道理取勝的,辨別黑白是非以使自己的理論得到推廣,解釋微妙的道理使別人通曉明白。辨析事物層次分明,就像粉黛那樣黑白分明,不含糊混雜。以言辭取勝的,打破正理求得異說,追求異說就失去了正理。用白馬非馬的理論,一下子使眾人誠服,但在通過關口的時候,還是要按照白馬的標準繳費才能通過。九種性情偏頗的人才,其性情有同、反、雜三種。性情同的則會與別人的觀點融為一體,就像一條河流入另一條河。性情反的就會與別人的觀點互相非難,就像水澆滅火。性情雜的則能容納別人的觀點。不強求異或同,所以寬宏曠達。所以善於和別人交談的,會忖度對方的長處而與之談論。利用對方擅長的領域與之交談,所以其道理容易被對方明白。自己的意見不能說動對方,就暫時不說。如果對方意不在此,就等待其他機會。旁邊沒有通達的人聽,就不提出非難了。凡是要提出非難,是說給達理者聽的。不善於和別人交談的,用混雜相反的論點和別人論說。對方之意在狗而說之以馬,對方求大同而說之以小異。用混雜相反的論點與別人論說,就會與對方的想法格格不入。就像以方入圓,道理始終不被認可。善於開導別人的人,能用很少的語言說明很多的事情。言論為道理服務,則言語少而道理明。不善於開導別人的人,說很多話也說不明白一個意思。言論和道理脫離,雖然千言萬語,自己都不明白,何況別人呢!說很多話也說不明白一個意思,別人就不會聽了。自己的意思都表達不明白,誰會聽進去呢?這是論說方麵的三個失誤。

善難者,務釋事本。每得理而止住。不善難者,舍本而理末。逐其言而接之。舍本而理末,則辭構矣。不尋其本理而以煩辭相文。善攻強者,下其盛銳,對家強梁始氣必盛,故善攻強者避其初鼓也。扶其本指,以漸攻之。三鼓氣勝衰則攻易。不善攻強者,引其誤辭,以挫其銳意。強者意銳,辭或暫誤。擊誤挫銳,理之難也。挫其銳意,則氣構矣。非徒群言交錯,遂至動其聲色。善躡失者,指其所跌。彼有跌失,暫指不逼。不善躡失者,因屈而抵其性。陵其屈跌,而抵挫之。因屈而抵其性,則怨構矣。非徒聲色而已,怨恨逆結於心。或常所思求,久乃得之。倉卒諭人,人不速知,則以為難諭。己自久思而不恕人。以為難諭,則忿構矣。非徒怨恨,遂生忿爭。夫盛難之時,其誤難迫。氣盛辭誤,且當避之。故善難者,征之使還。氣折意還,自相應接。不善難者,淩而激之,雖欲顧藉,其勢無由。棄誤顧藉,不聽其言。其勢無由,則妄構矣。妄言非訾,縱橫恣口。凡人心有所思,則耳且不能聽。思心一至,不聞雷霆。是故並思俱說,競相製止,欲人之聽己,止他人之言,欲使聽己。人亦以其方思之故,不了己意,則以為不解。非不解也,當己出言,由彼方思,故人不解。人情莫不諱不解,謂其不解,則性諱怒。諱不解,則怒構矣。不顧道理是非,於其凶怒忿肆。凡此六構,變之所由興也。

【注釋】

務釋事本:致力於抓住根本而舍去末節。事,治理。《淮南子·原道訓》:“萬物固以自然,聖人又何事焉?”高誘注:“事,治也。”

辭構:構成了言詞煩冗,廢話連篇。

文:用文辭修飾。

下其盛銳:使其盛銳之氣減低。

始氣:開始的氣勢,以為氣勢強盛之時。

扶其本指:順著他本來的意旨。扶,順著,沿著。陶潛《桃花源記》:“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指,同“旨”。

漸:逐步。《易·坤·文言》:“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

氣:生氣。此指通過說話和臉色表現出來的生氣情緒。

躡:同“攝”,提起,拿住。

因屈而抵其性:趁他理屈的時候進一步擠壓使他受挫。

陵:同“淩”。在上。

抵挫:排擠,摧折。

怨:怨恨,比生氣更強烈的情緒。

忿:忿怒,比怨恨更激烈的情緒。

盛難之時:氣盛而出現語言錯誤的時候。

其誤難迫:其錯誤應該回避,不要進一步逼迫。迫,逼近,逼迫。

淩而激之:侵犯欺侮他使他的反應更激烈。

顧藉:顧念,顧惜。

妄:胡亂,隨便。《陳書·儒林·沈洙傳》:“洙少方雅好學,不妄交遊。”此指隨意亂說,恣意詆毀。

非訾:誹謗,詆毀。非,通“誹”。

恣口:肆意亂說。恣,放縱,肆意。《史記·呂太後本紀》:“王後從官皆諸呂,擅權,微伺趙王,趙王不得自恣。”

諱怒:因觸其忌諱而發怒。

怒:比忿更強烈的情緒。

興:發生。《史記·樂書》:“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張守節《正義》:“興,生也。”

【譯文】

善於辯駁的人,致力於抓住根本而舍去末節。隻求闡明道理。不善於辯駁的人,則舍去根本而去注意末節。順著對方的言論往下說。舍去根本而去注意末節,就構成了言詞煩冗,廢話連篇的情形。不尋求根本的道理而隻是用文辭修飾言論。善於戰勝強大對手的人,先使對手的盛銳之氣減低,對手強大開始氣勢必盛,所以善於戰勝強大對手的人采取避其銳氣的策略。然後順著他本來的意旨,逐步地批駁他。再而衰三而竭,盛氣衰落後攻之則易。不善於進攻強大對手的人,往往找出對手語言上的失誤,以此來挫敗他的銳氣。強者意氣旺盛,言談可能出現失誤。用攻擊其失誤來挫其銳氣,很難達到目的。用這樣的方法挫敗對手的銳氣,就會使他說話和表情都顯出生氣的情緒。不僅語鋒交錯,甚至會聲色俱厲。善於利用對手過失的人,當對手出現失誤時,對他的失誤不去進逼。對方有失誤,不因此進逼。不善於利用對手過失的人,趁他理屈的時候,進一步擠壓使他受挫。攻擊對手失誤,使他受到挫折。趁他理屈的時候擠壓他,則會使他在心裏結成怨恨的情緒。不僅僅使對方情緒激烈,而且使他心中結下怨恨。有的人自己常常思考尋求道理,經過很長的時間才有所發現。然而他卻讓別人馬上接受這個道理,別人不能馬上接受,就以為別人難以理喻。自己深思熟慮而不包容別人思考。把別人看做是難以理喻的人,別人就會因憤怒而與之爭辯。不僅僅使對方怨恨,而且會激起對方憤怒。當別人氣盛而出現語言錯誤的時候,對其錯誤應該回避,不要進一步逼迫。應當回避對方因氣盛而出現的言語失誤。所以善於對待別人語言錯誤的人,指出他的錯誤卻讓他有挽回的餘地。對方挽回錯誤心平氣和,自然會正常交流。不善於對待別人語言錯誤的人,會借此侵犯欺侮他,使他做出更激烈的反應,對手即使顧念愛惜自己的麵子,但卻無法挽回。不允許其改正失誤挽回麵子。無法挽回,就會使他隨意亂說,恣意詆毀。恣意誹謗,隨意亂說。大凡人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往往不能同時聽到別人在說什麼。專心思考,不受幹擾。所以在別人思考的同時去和他談話,製止別人的談話,隻想讓人家聽自己的,不讓對方說話,隻聽自己的。別人因為正在思考的緣故沒有聽進去,就以為人家不了解自己的意圖。不是對方不了解,而是當自己說話時,對方正在思考問題,所以沒聽進去。忌諱別人說不了解是人之常情,說對方不了解,則觸動了他的忌諱使他發怒。因為忌諱別人說自己不了解,便造成了無比憤怒的情緒。不顧道理是非,隻是不顧一切地發泄憤怒。由於上邊所說的六種情況,談話中的糾紛便由此產生了。

然雖有變構,猶有所得。造事立義,當須理定。故雖有變說小故,終於理定功立。若說而不難,各陳所見,則莫知所由矣。人人競說,若不難質,則不知何者可用也。由此論之,談而定理者,眇矣。理多端人情異,故發言盈庭,莫肯執其咎。必也聰能聽序,登高能賦,作器能銘,如顏回聽哭,蒼舒量象。思能造端,子展謀侵晉,乃得諸侯之盟。明能見機,臾駢睹目動,即知秦師退。辭能辯意,伊藉答吳王:“一拜一起未足為勞。”捷能攝失,郭淮答魏帝曰:“自知必免防風之誅。”守能待攻,墨子謂楚人:“吾弟子已待之於宋。”攻能奪守,毛遂進曰:“今日從為楚,不為趙也。”楚王從而謝之。奪能易予。以子之矛掩子之盾,則物主辭窮。兼此八者,然後乃能通於天下之理。通於天下之理,則能通人矣。不能兼有八美,適有一能,所謂偏材之人。則所達者偏,而所有異目矣。各以所通而立其名。